第3章 (3)
上累,另一則也是不想跟家人待在一處大眼兒瞪小眼兒的平添幾分哀愁焦慮。
胖丫兒将熱水盆放到炕上,自己爬到李大寶的腳邊,沾濕了手巾擰了擰,抱着他的腳,用熱手巾給他捂腳,待擦完腳也不忙着去倒水,只盤腿坐好,把李大寶的腳放在自己腿上,一下一下用力給他按摩。
李大寶也不動不言語,由着胖丫兒伺候自己,只覺胖丫這一下一下捏得甚是解乏。身上舒服了,心裏的煩悶也得減輕些似的,漸漸地眼皮子也開始有些打架。
迷迷糊糊中,李大寶聽着胖丫兒喃喃道:“大寶,我之前問你的話說錯了,我再不問回娘家的事兒了,我哪兒都不去,就算你吼我了罵我了,我也不走,我就日日守着你……你也別丢行嗎?不管去哪兒了都告訴我一聲,我不是想管着你,我就是想時時都知道你平安……”
李大寶睜開眼望向胖丫兒,但見她殷切地望着自己,眼圈兒居然有些泛紅了。他知道她這些日子不比自己輕松,人眼瞅着瘦了一圈兒,下巴都有些尖了。他看得出她是真心對待他的家人,真心疼惜他姐姐,人心換人心,她的這些付出他看在眼裏,要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這會兒聽她說了這話,更覺得窩心,便道:“別瞎想了,你也別給我捏了,趕緊躺下睡吧,明兒還得上咱姐那兒呢。”
胖丫兒眼淚在眼圈兒裏打轉,道:“你還沒答應我呢,往後你去哪兒都告訴我一聲,讓我知道你平平安安的,也不許瞎跑走丢了,讓我日日都能守着你。”
貼心的話都到了嘴邊兒上,可就是說不出口,李大寶只道:“你當我是傻子啊,還能跑丢了,你丢了我都丢不了,倒是你傻了吧唧的,別到處亂跑是真。”
胖丫兒抹了一下眼淚兒,還要說什麽,卻被李大寶起身一拉,栽到了他懷裏。
“行了,別哭了,明兒眼睛該腫了,讓大姐看見還當咱們有什麽壞消息瞞了她呢。”李大寶語中難得地帶了幾分溫柔。
胖丫兒忙把眼淚都擦幹淨,擁着李大寶,往他懷裏紮了紮,道:“嗯,我不哭,我聽你的。”
李大寶沒再說什麽,也沒有抽開被胖丫兒枕着的手,成親之後,二人第一次相擁而眠。
☆、第 6 章
霍長生找到了,是被縣衙的程捕頭找到的。只說這程捕頭的媳婦兒孫氏和李大寶是同村,這孫氏跟李荷花和霍長生夫婦都有些幼時情誼。當日霍長生走丢了,李大寶便因着孫氏的關系求到了程捕頭那兒。程捕頭也是個熱心人,這些日子張羅着手底下的一衆衙役沒少出力,只一直沒有進展。卻不想只在衆人覺得無甚希望的時候,這霍長生竟不知怎的自己找到了縣衙門,如此才被程捕頭趕緊着帶回了家,又忙讓人回村通知了家人,如此李大寶和李荷花才把霍長生平平安安地接了回來。
全家上下這才得松一口氣,霍家四奶奶和大寶爹少不得都罵了霍長生幾句,說他挺大的人的不知安生,累得全家人跟着擔心。霍長生倒也不在意是的,依舊如常粘着李荷花,倒比以往更緊些。
這日,大寶爹把李大寶叫到跟前,道:“你姐夫回來一個來月了,他們兩口子的精神頭兒也養回來了。這回多虧人家捕頭老爺幫忙,這麽大的恩咱們不能不去謝。我跟你姐說了,明兒你跟他們兩口子一塊兒去。頭先你三姐給我拿的那兩瓶好酒還沒動呢,你明兒一塊兒拿了給送去。這程老爺是捕頭,又跟縣太爺是姻親,你去當衙役的事兒,只要他點頭了,那保準沒跑兒。”
李大寶原當他爹已打消了讓他去縣衙當衙役的念頭,沒想這還一直惦記着,便道:“得了,爹,我也不想幹衙役……”見他爹跟他一瞪眼,又改口道,“人家才幫了咱家一個大忙,這還沒幾天呢,又求人家辦事兒去,不合适吧……”
大寶爹道:“有什麽不合适的,他媳婦兒是咱村兒嫁出去的,他是咱村兒的女婿,沾親帶故的,幫襯咱們一把有什麽了?!再者,他幫了咱們,咱們也不是不記他的情,霍家你四奶奶也是明事兒的,少不得讓你姐姐給多帶些謝禮。趕明兒個你當衙役的事兒要成了,咱們也年年帶了東西去瞧他,少不了他的好處。”
李大寶還要再說兩句,但聞他爹瞪眼喝道:“怎的,你老子又費心思又出錢的給你奔前程,你倒還不樂意了?!”
李大寶一聽他爹要火兒,忙道:“沒有,不是。”
大寶爹瞪了大寶一眼,道:“不是就別一副窩窩囊囊不情不願的樣兒,哪兒像個老爺們兒,明兒到了人家,見了程老爺該跟人家說什麽,用不用你老子一字兒一字兒的教給你啊。”
李大寶緊道:“不用,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你知道跟人家吃酒打架,知道怎麽給我惹禍。”大寶爹道,“我昨兒個也跟你姐姐說了,明兒就讓她說,一來你姐姐比你知事兒,說話穩當,又跟孫家丫頭有些交情,二來咱們讨人情辦事兒,少不得說些軟話,她一個女人家沒那些顧忌,你一個老爺們兒,該盡的禮數雖不能差,可也不能點頭哈腰的上人家當孫子去。”
李大寶得了他爹這話,只覺心中有了譜兒,拍了胸脯兒道:“爹,您放心吧。”
李大寶從他爹屋裏出來,只見小寶從一旁蹿了出來,道:“哥,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李大寶被吓了一跳,回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啊,就跟着。”
小寶道:“你不是要跟大姐進城嗎,我也去。”
李大寶道:“你也是個爺們兒,怎麽學娘們兒聽牆根。”
小寶臉蛋子一耷拉,不樂意了:“你才娘們兒呢!”
李大寶沒理他自顧自地往外走,小寶又忙貼上去道:“哥,明兒也帶我一起去吧。”
“帶你幹嘛去。”李大寶回道。
小寶道:“我能幫着拿東西。”
李大寶道:“得了吧你,你猴兒似的到處亂串,回讓拐子把你拐了去。”
小寶道:“哪兒能啊,我是大老爺們兒了。”
李大寶道:“你啥時候掰腕子能掰過我了,我就認你是老爺們兒。”
小寶嘴一撅,有點兒洩氣,想了想,又道:“哥,趕明兒你當了衙役,是不是得搬縣城住去啊?”未等李大寶應聲,又接着道:“你別去了,你要去,嫂子肯定也得跟着你去……”
李大寶笑道:“我當你是舍不得我呢,敢情是舍不得你嫂子。”
小寶道:“大姐二姐三姐都嫁人走了,回你又帶着嫂子走了,家裏可就剩我和爹娘了……”說着又學大人的模樣長嘆了一口氣。
李大寶見弟弟這嘆氣的模樣似極了他娘,眉頭一皺,道:“是娘跟你說啥了?”
小寶卻不答,腦筋一轉,歡喜地笑道:“要不,我和爹娘跟你和嫂子一起去,咱都搬縣城去吧。”
李大寶哼了一聲,道:“那咱家的地怎麽辦,咱一大家子上縣城喝西北風去啊。”
小寶天真地道:“爹不是說當衙役很有進項嗎,等我長大了也當衙役,咱們都當老爺,指定比鎮上趙老爺家還闊綽。”
提到趙老爺,李大寶沉了臉色,這趙老爺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地主老爺,本與他定了親的小秀兒,就是被趙老爺家的大少爺看上,寧願去給人家做妾,也不給他當媳婦兒。他不怨秀兒,他知道她不是那種一門心思攀高枝兒的女人,只父母之命她也沒得辦法。
他這些日子其實已經不怎麽想這事兒了,這會兒小寶的幾句稚語玩笑,又勾起他這心事來,只想若他果真在縣城裏當衙役,不管進項是否真如傳言的那般多,只這官差的名頭也響亮些,回頭在張家人面前揚眉吐氣一番,也好出出自己這口窩囊氣。
“爹找你有事兒?”胖丫兒不知何時從竈房出來,見了李大寶便随口問道。
李大寶正兀自出神,忽被胖丫兒這麽一喚,猛地回過神來,随口敷衍道:“沒事兒。”見胖丫兒仍帶了幾分疑惑好奇之色,只似被人戳破心事一般,有些惱羞成怒地悶聲補了一句道,“瞎打聽啥啊。”
胖丫兒忽然被李大寶甩了冷臉,茫然又委屈,又因當着李小寶,臉上有些挂不住,便一聲不吭地臊着臉回竈房了。
李大寶有些心虛,目光追随着胖丫兒的背影往竈房裏望了望,躊躇了片刻,沖李小寶使了個眼色:去,看看你嫂子是不是抹淚兒了。
李小寶愣了愣,待反應過來,露了個會意的笑容:包在我身上!
李小寶如得了軍令的馬前卒,一溜煙兒跑進了竈房。沒片刻的功夫,便屁颠兒屁颠兒地從竈房跑了出來,到了李大寶跟前一伸手,遞給他一塊餅子。
李大寶不明所以。
李小寶獻寶似的道:“給,你不是餓了嗎?我給你挑了個最大的!”
李大寶臉上一黑:“去去去,一邊兒玩兒去。”
次日一大早,李大寶接了姐姐李荷花夫婦動身,三人出了村子走到大道上雇了輛馬車,一路颠簸的往城裏趕。
李荷花早得了她爹的叮囑,卻不知道李大寶是個什麽心思,這會兒便問李大寶是不是一心要去縣城當衙役,只道:“我可跟你說好了,這求人的事兒沒個準譜兒,別說人家應不應,就算是應了,到時候辦得成辦不成還兩說呢,你這會兒別當那衙役的位子是給你預備的,到時候不成了,還要難受。”
李大寶昨兒個輾轉反側了一夜,已是定了心思拿了主意,只一時不知該怎麽跟姐姐開口,這會兒聽了李荷花這話,便順勢道:“咳,姐,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壓根兒就不想當什麽衙役,到那地方雖說能掙幾個錢,可不得天天看人家臉色?哪兒如在自己家裏痛快了。再說了,我要真進了縣城,只怕不能天天回家。”
李荷花一樂,打趣道:“咋的?知道惦記媳婦兒了?那還不容易,讓胖丫兒跟你一塊兒進城住呗。”
李大寶臉上一紅,道:“說啥呢,誰惦記她了……我是惦記咱爹娘……”
李荷花沒言語,抿着嘴笑。李大寶看了李荷花一眼,忽覺有些尴尬,別過頭去看景兒,愣了一會兒方幽幽地道:“如今你們幾個都嫁出去了,小寶又屁大點兒,成日裏還靠咱娘給他擦鼻涕呢,我要是走了,咱家靠誰啊……”
李荷花聽了一怔,但聞李大寶又認真道:“咱爹看着身子骨硬朗,可到底歲數大了,我常跟着他幹活兒我知道,這二年下地幹活兒時明顯比頭些年歇得勤了,咱家那一大片地他自己一人哪兒幹得過來……你雖說離得近,可到底也得過自己的日子,山上那地也得靠着我姐夫呢,總不能老讓他來咱家地裏白幫着賣力氣……還有咱娘也累了半輩子了,如今好不容易娶了兒媳婦兒了,也該舒服舒服,我要只顧着自己把媳婦兒接城裏過日子去,那還算人嗎……”
李荷花聽完望着李大寶發怔,心裏一酸眼淚就蒙上了眼眶,她擡手擦了擦,欣慰的笑道:“行,是能頂門立戶的大小夥子了,聽你說這話姐往後這心就踏實了,咱爹娘沒白疼你。”
李大寶受不住姐姐含着淚一臉欣慰地望着自己的模樣,只覺尴尬不自在得很,嘿嘿一樂,又轉了輕松的語氣,只道:“這回這事兒全是咱爹自己的主意,你知道咱爹這人嗆不得,我要說不樂意又得挨頓揍。還不如順着他來,反正我自己幾斤幾兩我自己心裏知道,我就不是那幹衙役那塊料,哄着咱爹高興呗……我還想跟你說呢,一會兒去了孫姐姐家咱就別提那什麽衙役的事兒了,回頭就跟咱爹說不行,反正他那人好面子,也不能自個兒跑城裏問人家去。”
李荷花笑道:“你小子這心眼兒倒會拐彎兒。也好,我倒也是不願求人呢,你要是真想幹,我怎麽求也不算啥,你既然自己不想幹,咱也別讨那人情,要不往後過日子也不踏實,總想着啥時候還得給還回去。再一個你說得也對,咱爹娘歲數大了,身邊兒不能離了人,他們為了咱們好,咱也得給他們想想。”
姐弟倆一路盤算着進了縣城,到了程捕頭家中只如商量好的謝了幫忙找霍長生的事,對李大寶當衙役的事兒只字未提。從程捕頭家坐了半日多才告辭,在回家的路上姐弟倆又商量好了如何與父親交代,只回到家并不及二人把想好的說辭說了,家中卻又出了一件大事。
☆、第 7 章
卻說當日李大寶和李荷花姐弟進城,前腳沒走多久,後腳就有老老少少幾個漢子找上門。卻原來是李大寶嫁到王家莊的二姐李杏花頭日夜裏與人私奔跑了,今日她男人王福根帶人上門要人來了。
七八個怒氣沖沖的漢子沖到家裏來幹仗,胖丫兒哪兒見過這個場面,又聽說二姑姐與人私奔了,更是驚恐得不成,只挽着婆婆的胳膊,吓得不敢出聲。
大寶爹本是十裏八村出了名的嚣狠人物,平日裏只有他教訓人家的,豈容他人到自己家裏來耍橫,可這回事出突然,人家又言之鑿鑿的說有人親眼見了他家閨女與野男人私奔,他一時間也沒得應對,只由着幾個後生罵咧咧地在自家各屋尋了遍。待到王福根吵嚷着說要去李荷花婆家找,保不齊人藏在那兒,大寶爹這才竄兒了,抄了家夥要跟來人拼命。來人也是知道大寶爹的性子,知他不是那種只會裝架勢吓唬人的人,若是逼急了他動手是真的要出人命的,是以也不敢再逼,只撂了話說此事沒完,便走了。
李家原想着出些錢平息風波,可王家卻口口聲聲地說不要錢,定要報官。沒多少日子,李杏花與人私奔之事就鬧得滿城風雨,李家人甚至也顧不上村裏人背地裏的指指點點,只王家莊的人三五不時來鬧上一鬧,就把全家人弄得精疲力盡。
胖丫兒有一個嫁在王家莊的遠房姑姑,和她娘家關系還不錯。李家人想着請她在中間幫幫忙,也不求她說和什麽,只幫着問清王家人到底要怎樣才能罷手幹休。
胖丫兒娘家也是盡心,讓胖丫兒大哥王四斤帶着李大寶帶了禮到胖丫兒姑姑家走了一趟,胖丫兒那姑姑與王福根家沒什麽交往,又深知王福根一家最是混賬不講理的,本也不願管這閑事,只與胖丫兒娘家關系還不錯,便也沒推辭,前後跑了兩次,最後給李家人捎了話,說王家人雖嘴上說不要錢,定要報官了結,實際上是嫌錢給得少,想要訛上一筆大的,單看李家肯不肯給了。
大寶爹是個吝啬的,狠了心掏錢平事已是不易,聽王家竟還嫌錢少,氣得連桌子都拍壞了。家裏人本都怕他,又鮮見他能火兒到這個份兒上,一個個大氣兒都不敢出,由着他罵咧咧的喊了一陣子撒氣。
入夜,胖丫兒一邊伺候李大寶洗腳,一邊嘆道:“你說……這事兒啥時候算個完啊?”
李大寶這些日子也憋了一肚子火,白日裏當着爹娘不好發洩,這會兒只剩了胖丫兒方由着性子道:“完?完不了!別說王福根一家子群混賬隔三差五地來咱家鬧騰,就是他們這會兒想要撩開手我他媽的還不依呢!”
胖丫兒擡頭望着李大寶,見他紅着臉氣道:“就憑他王福根一張嘴,就說我二姐跟人家跑了,憑什麽啊?!我二姐壓根兒根本就不是那種人!就沖他們家人平時對我二姐不是打就是罵的,我還說是他們把我二姐給害了呢!”
“你這話是啥意思?你是說二姐她……她……”胖丫兒突然聽李大寶如此說,驚得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李大寶口無遮攔地說了這些天心裏一直藏着的話,自己也有些怕,怕讓自己猜中了。其實剛聽說二姐與人私奔這件事兒時他就莫名生了這個念頭,只這猜疑他誰也不敢說,甚至自己也不敢深想,這些日子看王福根時不時帶人過來鬧騰,甚至給些錢也不能罷手,他心裏反而踏實些,覺得以那家人的品性,若真是黑了心害了他二姐,斷也不會這麽嚣張地糾纏着不放,只話雖如此,到底也不能徹底放心。
這會兒見胖丫兒聽了他的話受驚的樣子,怕吓着她,又稍緩了語氣,道:“我是說若不是王福根他們家不是東西,我二姐也不能尋了這條路,她如今人在外頭,生死未蔔的,可不是被他們給害了嗎。”
胖丫兒聞言松了口氣,低嘆道:“是了,她一個女兒家,獨個兒在外頭,怎麽過活啊,說句實在話,我倒是盼着她真是與人私奔了,不論如何,好歹也有人護着……只是,若真是跟了人,卻也不知人品好壞,能不能真心待她……”
李大寶沒言語,想着二姐原過得雖不如意,但到底也是有娘家人給她撐腰的,如今若真是跟人私奔了,也未必遇到什麽好人,且連娘家人都沒了,以二姐柔弱的性子,可不是任人欺負了嗎。
胖丫兒猶豫了片刻,小聲試探道:“要不……你跟爹說說,甭管人家要多少錢,咱們就出了吧……總好過如今這樣……萬一将來二姐過得不如意了,想要回來,他家收了錢,也不會再難為人了。”
李大寶嗆道:“憑什麽啊,他們獅子大開口開得也太大了,恨不得王福根兒再娶媳婦兒的聘禮錢都朝咱們要了,明擺着是訛人呢!”
胖丫兒道:“那也是沒辦法的啊,誰讓咱家理虧呢……”只怕引得李大寶不高興,又趕緊道,“其實,理不理的倒也在其次,我娘說‘跟混人沒法說理’,我看那王福根一家就是混人,咱們就當是花錢消災也好……”
見李大寶沒駁斥她,胖丫兒接着道:“他們家要的錢是多些,不過我想着咱家也不是出不起,大不了緊個一二年也就過來了……”說着放了李大寶的腳,在褲管上擦了擦濕手,起身爬到炕上,在炕櫃裏拿出自己陪嫁過來的小盒子,從裏面取出她娘給她的銀簪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沒什麽好東西,幫不得咱家什麽,就這銀簪子估摸着還能值些錢,明兒個你拿鎮上當鋪去問問吧。”
李大寶望了一眼那簪子,回過身,一邊自己擦腳,一邊悶聲道:“得了,用不着。”
胖丫兒道:“我平日裏也不戴,擱着也是擱着……”
“我說不用就不用!”李大寶高聲喝道,把擦腳布重重地砸到水盆裏,濺了一地的水花。
胖丫兒被吓得一哆嗦,立時收聲,動也不敢動一下,好半晌才緩過神來,見李大寶坐在炕沿兒上望着洗腳盆子呼呼地喘着氣,明顯是生氣了。明明剛剛兩人還好好在說話呢,她不知自己說錯什麽或做錯什麽了,怎麽忽然就把他惹惱了。
她戰戰兢兢地望着李大寶的後背,心想他大概不是在生她的氣,也許他還是為二姐這事兒心煩,可是她不敢确定,她怕是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了自己沒意識到,她不敢開口問,只壯着膽子往前蹭了蹭,見他沒有繼續回身吼她的意思,方下了炕,想要端了洗腳水出去倒。只她才要蹲下,卻被李大寶搶先下炕端了洗腳盆,一句話沒說,看也不看她一眼端了盆子出去了。
伺候他洗腳,給他倒洗腳水,這本是她的活兒,這會兒他連倒洗腳水都不用她了,想是真的生她的氣了。胖丫兒聽着大寶在院子裏倒了洗腳水,然後便是一陣沉默,不知道他在院子裏幹什麽,好半晌才聽見他的腳步聲,卻不是回屋,而是越走越遠,緊接着咣啷一聲,院門開關的聲音,他出去了。
胖丫兒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是該追出去跟他認錯賠不是?可是她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這會兒他正惱她,她若出去尋他,怕又要惹他更氣了。
胖丫兒垂了頭,歪坐在炕沿兒上,手指無意識地劃拉着炕沿兒,心口澀澀的難受,想起他不喜歡自己哭,又揉了揉鼻子,用力吸了吸。
院外,李大寶坐在臺階上,覺得心裏憋悶得很,胖丫兒剛拿了簪子讓他去典當,激出他心中的沮喪和自責來,他覺得甭管有用沒用,胖丫兒總算是為這個家盡了自己的力,可他呢,他這個該給家裏頂門立戶的老爺們兒在這事兒上什麽法子也沒有。
他知道,二姐這回這事兒哪兒就真像胖丫兒說的那般多給些錢就能解決的呢。縱是他們如今認了慫,出了大錢平事,可胖丫兒都看得出王福根一家是混人,混人是不講理的,過一二年,他們把錢花沒了,再提了這事兒來找他家鬧,到時候還要再給錢不成這錢要給到什麽時候?養他王福根一家一輩子?!
這些日子,他好幾次想要把那王福根暴打一頓,把他打服帖了,看他還敢不敢再鬧,只他爹罵,他大姐勸,都給他攔了,其實要去打人的話他也不過是一時惱火說的氣話,他自己也知道,若真是跑去把人給打了,那事情就鬧得更大了。
這事兒花錢未必能解決,動拳頭更是不行,可到底怎麽解決,他卻一點兒主意沒有。他原來覺得自己是個能頂事的爺們兒了,身子夠壯,拳頭夠硬,十裏八村的男人有哪個不畏他三分的,可如今攤上這事兒,卻讓他覺得自己真是一點兒事兒都不頂,廢物一個。
李大寶坐在院門口喝了半宿的夜風,中間他聽得胖丫兒從院裏往外走,只在院門裏站了一會兒又走了,她沒出來喚他,他也假裝沒聽見。待他後半夜回屋睡覺的時候,見胖丫兒已經背着身子似是睡過去了。
李大寶脫了衣服鑽到被窩裏,發現被窩裏是熱乎的,他看了看一旁看似熟睡的胖丫兒,料得她定也是半宿沒睡一直給他暖着被窩兒,才聽他回了,這才回了自己的被窩裏裝睡。想着自己剛剛還吼了她一嗓子,心裏很是過意不去,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也不知說什麽好,便自翻身睡了。
許久,胖丫兒聞得李大寶微微起了些鼾聲,方睜開了眼,望着他的後腦勺發怔。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卻不敢觸碰到他,只竊竊地用指尖碰着他的被子邊兒。
她這些日子總做一個夢,夢中的情景好像是他們回門那日,他在前面走得匆忙,她在後面如何也趕不上,她不小心摔了跟頭,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可夢中的他卻并沒有回來拉她起來,他甚至沒有回頭,就那麽大步流星地越走越遠,她想要喊他,喉嚨裏卻被堵上東西似的出不了聲,每每這個時候,她都從夢中驚醒,然後就心慌地往他身邊湊一湊,或者伸手摸一摸他的後背或頭發,哪怕只像現在這樣碰一碰他的被子也好。
☆、第 8 章
數日後的一天,李大寶跟着他爹下地,他爹只說這些日子鬧得他心煩,身子不舒服回去歇着,讓他自個兒幹別偷懶。李大寶不疑有他,只晌午回家一看,才知他爹壓根兒就沒回來,也不知去了哪兒,連帶着不見得還有竈房裏的一把菜刀。
家裏人一下子慌了神,就怕大寶爹一時忍不住跑王家莊拼命去,那是人家的地方,他一個人拿了菜刀去是送死去了。只在衆人慌張着想要去尋他的時候,大寶爹卻是一推院門自己進來了。
衆人才要松口氣,但見他手上纏了個布條子,滲滿了血,衆人搶上去問他也不答,只徑直回了屋,待到屋裏把手上的布條子一扯,直把衆人吓得呆住:大寶爹的手上生生斷了兩根手指頭。
大寶娘撲上前哭天搶地喊道:“這是咋了啊?!你這手咋了?你這倆手指頭哪兒去了?啊?!咋了啊?!手指頭哪兒去了?手指頭呢!”
“爹!!!”李大寶、李小寶和李荷花也跟着撲了過去。
大寶娘顫抖地哭道:“這是哪個天殺的幹的!這是要人命啊!這好好的手……嗚嗚……這可咋辦啊……這還能長出來不?啊?還能長出來不?”
“長個屁啊!”大寶爹終于開了口,咬着牙道,“你當是割韭菜呢,割完一茬兒又一茬兒。快給我弄點兒酒去,我殺殺。”
胖丫兒正端溫水進來,見了大寶爹的手,也喊了一聲,差點兒沒把水盆子扣了,聽見大寶爹吩咐,哆哆嗦嗦的又趕緊跑出去拿酒。
大寶爹捏着自己的左手腕子,道:“杏花這事兒就算了了,往後王家再不會來人,你們也不許往王家莊去,自此再沒這門親戚。”
李大寶紅着眼罵道:“我就知道是那幫混蛋,是他們把您給傷成這樣的不是!王八蛋,我宰了他們!”說着就要往外沖。
“回來!”大寶爹厲聲道,“我先宰了你這小混蛋!你把你老子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說了這事兒就算這麽了了!你小子要敢去找後賬!我就不認你這兒子!”
李荷花過去抓了李大寶哭道:“聽咱爹的話,你要去了,咱爹這手可不白傷了嗎!”
李大寶狠狠的一砸門框,氣得抹淚兒。
大寶娘仍只在荷花爹跟前兒捧着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後來,李大寶輾轉聽說了這事兒的全過程。當日他爹一人去了王家莊,當着村裏長輩王二爺的面兒把錢拍在王家人面前。王家人看了,仍是那句話:不能私了,必須報官讨個說法!我們家媳婦兒沒了,臉面沒了!不能就這點兒錢給打發了!
他爹聽完也不讨價還價,從衣服裏抽出一把菜刀來。衆人只當他是要發狠耍賴,沒想他卻是一揚手,生生剁下自己一根手指頭,剁完眼睛都不眨一下,下巴一揚問:“這下夠了嗎?”王家人全吓傻了,哪兒還能應話,他爹又道:“怎的,還不夠?我再給你一個!”說完手起刀落又剁了一個。王家人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吓得都不敢吭聲了。
他爹連剁了兩個手指頭,手上鮮血不住的湧,臉上也沒了血色,汗珠子豆大,可仍是眉頭都不皺一皺的問道:“還不夠?不夠我再給你第三個!”說完擡手便剁,只這回刀落到一半兒便被王二爺給抓住攔了。王家人原是訛錢的心思,沒想竟鬧到這個地步,再不敢說話,收了錢緊着把他爹請走。
他爹走前跟王家人放了話說:“我今兒在這兒留了倆手指頭了的這事兒,往後誰要再提這事兒秋後算賬,先把兩根手指頭給我還回來!”
李杏花私奔的事兒算是暫且了結了,但卻在李大寶心裏系上了一個疙瘩,由是每每見了他爹那斷了兩個手指頭的左手,心下就恨自己恨得不行,恨自己這個做兒子的沒用,都快十七,已是成家的人了,遇了這大事兒卻一點兒不能幫着爹娘分擔,最後還要老爹去斷手指頭,這手指頭要斷也該是他斷。
因着這心結,李大寶終日郁郁寡歡,家裏人都緊着才斷了手指的大寶爹,沒人細心留意他,唯胖丫兒察覺出李大寶的不對勁兒。初時她也只想他是心疼他爹斷了手指,可過了好些日子還不見他心情好轉,她心下就有些擔憂了。後來她從娘家聽說,嫁到鎮上趙老爺家的張秀兒有喜了,她心下一沉,心想李大寶這些日子的無名火,或不是為了這個吧?
胖丫兒有了這個心思,就越想越覺得對。原李大寶心情不好時對她耷拉着臉,她還是滿心的體恤關心,如今有了這個心思,心裏又多了幾分的委屈,可她也不敢直問,只想着他如今心裏還沒放下張秀兒,忽聽了這個消息心裏可能會一時不舒服,等過了這陣兒或許就好了。
這日,李大寶和幾個人吃酒,衆人邊吃邊聊,這話題少不得又繞到大寶爹斷手指這事兒上。幾個小夥子對大寶爹這事兒都是滿心的欽佩,每每說起這個,臉上都帶了別樣的光彩,好像跟大寶爹同住一村,都顯得他們也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漢了。
包金祿喝了一口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一副說書的架勢道:“要說咱們村兒……不……要說咱們鎮……我最佩服的,就是咱李叔了。出去十裏八村的問問,誰不知道他的威風。我有個親戚在王家莊,他可是親眼見了咱李叔當時怎麽震住那群慫人的!別說那些不上道的,王家莊的王二爺知道吧?那可是早年間吃過軍糧,扛過死人的,當時見了咱李叔的氣勢也是一點兒脾氣沒有,王福根那家子人當時就吓得尿褲子了……”
衆人喝着酒就着花生聽他繪聲繪色地說書,也都呃呃哈哈的附和着。
包金祿說完了,帶了些遺憾地口吻道:“可惜啊,我爹死得早,我現在都記不得他長什麽樣兒了……”說着又少不得拍拍李大寶的肩膀,道,“你小子有福氣啊……”
李大寶沒吭聲,卻是一旁的劉小五站起來,一邊欠身給衆人倒酒,一邊對包金祿笑道:“嘿,這還不好說,金祿哥,你認李叔當爹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