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左手劍
“你扔的那把劍在哪裏?”
錦衣男子舔了舔嘴唇,目中閃過一絲貪婪的光。
一把價值連城的寶劍,只有東方極這種怪人才會說扔就扔。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東方極當然知道,他親手将劍擲在了一戶人家牆邊。
而這戶人家,在一座荒蕪的邊城。
他在這戶人家屋外的牆邊,遇到了一位無名刀客,接着被砍斷了一臂,随後像條狗一般地逃了回來。
東方極當然知道,但他不想去面對。
至少現在不想去面對。
“我需要你知道。”
錦衣男子咬着牙,盯着東方極的雙眼,仍然沒有放棄。
在利益面前,保持頭腦清醒的人很少,少的可憐。
“我不知道。”
東方極的回答一如既往。
他不想知道的東西,別人永遠不能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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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雲欲,你應該聽過我的名頭。”
“我沒聽過。”
他不想聽過的東西,別人永遠不能讓他聽過。
錦衣男子從未想過東方極會是這樣的反應,臉迅速漲成了豬肝色。
他沉聲道:“我是樓裏的銀牌殺手。”
“哦。”
東方極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聽到有人讓他站住他就站住,後悔浪費休息的時間,繼續這種沒有任何營養的話題。
于是他轉身,沒有理睬臉色逐漸轉黑的雲欲,自顧自向練功房的門口走去。
練功房裏有許多其餘的蒙面人,他們在聽見錦衣男子自稱是銀牌殺手後,眼裏都放出了光,一種谄媚的光。
他們可以去羞辱斷了一臂的金牌,卻無法不去讨好一位四肢皆全的銀牌。
人性的奇怪就在這裏。
雲欲喝道:“站住!”
東方極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如同上一次乖乖站住。
“我讓你站住!”
雲欲惱羞成怒,大步流星地追上東方極,然後一手拉住東方極輕飄飄的右袖。
原本這袖子裏應當有一只手臂。
東方極站住了,他慢慢地回首。
這是一雙死灰色的眸子,雲欲只覺得天地也轉瞬變成了絕望的灰色,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這雙眼的主人到底又殺了多少人。
雲欲全身打了一個哆嗦,但他還是硬着頭皮,瞪着東方極。
只不過這種瞪眼,是他自以為的。
實際上,他的眼珠一直滴溜溜地旋轉。
“放手。”
東方極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無可置疑的口氣。
雲欲的手抖了起來,他手上的力道不禁弱了幾分,幾根手指都脫離了衣袖。
但他終究沒有撒手,剩餘的幾根手指死死地抓着。
他覺得這樣至少還沒失了臉面。
但殺手本來就不需要臉面,需要臉面的殺手早已經變成了一具荒郊野外的棄屍。
可惜雲欲并不明白。
東方極沒有去看雲欲,而是穿過他看向練功房的其餘人。
他們臉上浮現的大多是幸災樂禍的神情。
他們在幸誰的災?
在樂誰的禍?
東方極垂頭,看向自己空蕩蕩的衣袖。
相比雲欲的身影,他似乎才是弱者。
而弱者注定被欺淩。
東方極笑了,笑的很詭異。
他是弱者?
從邊城歸來,他覺得自己是有點變化,因為他一直都在思索一件事。
趙客不取他性命的事。
在東方極的認知裏,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未經歷過這樣的事。
竟然會只讓自己丢了劍,就饒恕了自己的性命。
他到底想做什麽?
他到底要些什麽?
東方極忘了自己的右臂,忘了自己的寶劍,在他的腦海裏,在他的心裏,一道握刀的人影伫立在他面前。
然後他漸漸有了一個想法,一個另他都感到震驚的想法。
他要不要也仁慈一些,寬恕一些。
所以東方極無視了雲欲多次的挑釁,無視了大殿之上所有人的譏诮目光。
可似乎,他錯了。
有些人,永遠也無法去寬恕。
有些時候,劍必須出鞘,血必須流。
有一種話,必須要用人命去诠釋才有說服力。
而這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奇異的嘆息聲中,東方極腰畔的劍出鞘了。
這是一把制式長劍,殺手樓的所有殺手都能每月領取一把。
這種低劣的劍不如他之前的劍輕和薄,鋒利度上更是差了不知多少,屬于樓裏有資歷的殺手都放棄不用的兵器。
但只要是劍,就能殺人。
因為,這是東方極手中的劍。
雲欲只感覺左頰旁有寒風掠過,一樣東西從他肩頭掉落。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發現自己肩頭和掌心已全都鮮血淋漓,他攤開手掌,才發現這樣冷冰冰的東西,竟赫然是只耳朵。
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感覺到耳朵上一陣比火焰灼熱還劇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兩條腿突然軟了,拽着衣袖的手也軟了,“噗”的一聲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無數條毒蛇在爬動,冷汗雨點般從他額角冒出,他那張英俊的臉變得扭曲變形。
“你瘋了,在這裏出手!”
雲欲的嘴唇在發抖,他的全身也在發抖,他擡起頭,看着面目表情的東方極,頭皮發麻。
殺手樓不禁止殺手自相殘殺,但有些地方卻是規定不準動刀劍,比如練功房。
“你在意的應該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我留下了你的命。”
東方極的胳膊如同死蛇一般垂落。
他的劍早已收鞘,沒有人見着劍身。
“你今早才惹怒了樓主,今晚又破了規矩,你等死吧!”
“我不會的,因為我重新被需要了。”
東方極的話很篤定,仿佛這是注定要發生的事。
雲欲此刻很想哈哈大笑,但他張開嘴,笑聲卻是幹巴巴的。
他也注意到了,東方極的劍一如既往的快。
他也知道,只要東方極的劍依然能殺人,能殺許多許多人,樓主就不會罰他,反而會用各種法子去優待他,去讨好他。
哪怕用他雲欲的命。
想到這裏,雲欲濕了,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擡起頭,眼裏不再有仇恨,而是帶着一種谄媚的光。
東方極道:“放心,我不會殺你,因為我還需要你幫我做事。”
是夜。
東方極走出了練功房的門,他沿着小路而行。
殘月、落花、流水。
死寂的路,凄絕的景。
這在練功房的不遠處,是一條只有他才知道的路。
自他記事以來,每天練夠八個時辰的劍,就會來到這裏,放空自己。
今天他一如既往的來了。
但也是今天,這條路上并不只有他一個人。
一名身着紫衣的中年男子癡癡地站在一棵櫻花樹下。
粉紅的樹,紫衣的人。
櫻花掉落,沒有一瓣落在他的肩上。
中年男子沒有回頭,但卻知道他等的人來了。
“跟我來。”
中年男子的聲音比身處大殿時要柔和許多,哪怕仍然是命令的口吻,卻沒了那種霸道的感覺。
東方極擡起頭,他有些猶豫。
他原本對于這位中年男子唯命是從,但今早大殿裏發生的事,使得他的心裏出現了一條裂隙。
但斟酌再三,東方極還是跟了上去。
他決心聽聽這男人要說些什麽。
紫衣人走的很慢,東方極也走的很慢,他邁出一步,東方極邁出一步,他收一步,東方極收一步。
他們的節奏完全一致,一致地令人心寒。
這絕非一朝一夕能培養出來的默契。
他們沿着這條小路慢慢地走着。
“我知道你在怪我。”
“我沒有。”
“你應該理解我。”
東方極看着前面男人寬厚的後背,喃喃道:“可誰來理解我?”
“世上沒有誰比我更理解你。”
紫衣人抽出東方極的劍,東方極沒有反抗,他不允許任何人動他的劍,除了眼前這人。
紫衣人搖頭道:“這是一把粗制濫造的劍,它配不上你。”
東方極垂頭,看着自己的左手,沒有說話。
紫衣人伸出指頭,點到了劍身上,“咔嚓”一聲,劍被崩成幾十塊碎片。
碎片落到地上,陷進泥濘裏。
紫衣人道:“你可知我為何在大殿上,責備你丢了劍?”
東方極道:“因為那把劍價值連城。”
不料,紫衣人卻笑了。
“世上可有可值一城的劍?”
“沒有,也絕不可能有。”
“你明白最好,劍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是你給你的劍帶來了一城的價值。”
聽到這話,東方極冰寒的心裏湧起了一股熱流,他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他的精神從未有過的歡欣雀躍。
紫衣人沉聲道:“我責備你,是因為那把是我在你成年時賜給你的劍。”
東方極低下了頭,他很羞愧。
一只手搭上了東方極的肩膀,紫衣人的目裏多了一絲不明的情緒。
“你是我培養的孩子,但我對你卻表現得太不關心。”
“那是因為義父你平日裏忙的事情太多。”
“這不是借口。”
紫衣人搖搖頭,他看着東方極的左手,眼裏閃過了一抹精光。
“告訴我,你的左手劍是什麽時候開始練的。”
“從小同右手合練的,每天八個時辰練劍,四個時辰右手劍,四個時辰左手劍。”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每天八個時辰的練劍時間!
紫衣人愣住了,東方極也是頭一回見着紫衣人如此的表情。
許久,紫衣人道:“很好。”
似乎又覺得不夠,紫衣人繼續道:“非常好。”
東方極仍然是面無表情,但心裏卻幾乎都要跳了起來。
紫衣人道:“不提這事了,那張請帖你送到了嗎?”
東方極道:“送到了,是一名……”
紫衣人目光幽深,道:“這你不必和我說,能砍斷你一條手臂的人,江湖中本也沒有多少人,而這些人裏,我所知的,沒有一人用刀,除了一人,但那人永遠不會對你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