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相忘于江湖

安頓好呂家兄妹之後,天邊已泛起了青光,夜即将來臨。

沐浴着月光,朱砂輕輕地推開房門,沿着小徑往院子門口而去。

她沒有猜錯,範三也沒有入睡。

果然,範三正坐在院子邊,閉目打坐,進行着枯燥乏味的自修。

見到這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朱砂心中一痛,悄悄地走到他身旁,擡起頭,望着天空。

“多謝你這次出手相助,否則這次我這次就真的有去無回了。”

範三睜開了眼,冷冷道:“你們閣主每次都給你布置這種任務?”

“什麽任務?”

“勾引人的任務。”

朱砂瞪大眼珠,之前好不容易醞釀好的心情,重新付之東流。

“我這次勾引誰了?”

“我。”

範三握緊了手裏的烏黑鐵槍,從地上起來。

“我曾被你騙了一次,就絕不會被騙第二次。你們閣主讓你來接近我,無非也是為了讓我替她心甘情願地做事。”

朱砂失聲道:“你……”

範三冷冷地打斷道:“不過,這次我來,絕對不是念在所謂的舊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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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籬牆邊,種滿了花草。

聞着花香,朱砂壓抑的情緒被香氣漸漸勾了出來,她滿眼通紅,捂着嘴,強忍着不要流淚。

她默默轉過身子.

“我明白,如若不是你受了趙客的恩惠,你絕對不會同我這種人一起來救人。”

範三沉默。

因為無聲就是答案。

朱砂很委屈,也很不忿,但她還是勉強地笑了笑。

“總之,我很謝謝你,今夜也不早了,你為什麽還不去睡覺?”

範三搖了搖頭,道:“他還會回來。”

誰會回來?

朱砂愣了愣,反應過來,道:“你還不睡,是覺得不放心?”

白日,飛鷹堡少主的出現帶走了吳有財和楚雲雁,他們可能回飛鷹堡了,也可能沒有。

莫非他們還會殺了回馬槍?

“很有可能,這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範三睜開眼,語氣冰冷。

朱砂繼續道:“你認識他?”

範三淡淡道:“我五十餘戰,唯一的平手就是和他。”

飛鷹堡身處大漠,而範三也成名于大漠,二者之間不可能沒有過交集。

朱砂嘆道:“難怪了,我說按你的性子,不會不出手。”

範三瞥了朱砂一眼,道:“我不是不出手,而是與他交手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交手分過程與結果,與趙客相鬥時,範三盡管落敗,但其中的過程他卻是愉快的,高手交鋒互相學習,提升武道經驗,何樂而不為。

可範三與那位少主交手時,卻連過程都無法得到享受。

朱砂好奇道:“為何?”

範三眸子閃過一道冷光,道:“與沒有武者之心的人相鬥,簡直是世上最無聊的事。他也是一名少有的高手了,卻從來不做光彩的事,反而善使詭計毒招,從來不與人正面交鋒。”

叢林的百獸之王是老虎,但林裏還有許多毒蛇毒蠍,其蘊含的毒素,卻能使得老虎也沾之即死。

老虎爪牙皆利,筋骨強悍,可一旦中了毒物的猛毒,就只能躲在洞穴等死。

老虎難道不會覺得憋屈嗎?

相同的道理,範三也覺得憋屈。

朱砂道:“這就是那位少主的行事風格?”

範三道:“是。”

望着天邊黯淡的星光,朱砂心裏生出一股寒意,繼續道:“所以,他們今夜會回來?”

範三還是重複最開始的一句話。

“很有可能。”

朱砂連忙往回走,道:“我去叫醒求全。”

範三抓住朱砂的衣袖,沉聲道:“不必。”

如此親密的動作,令朱砂感覺全身觸電了一般,她止步,滿臉通紅道:“為何?如果他真來,多一人守衛,也能更安全一點。”

範三冷冷一笑,眼裏爆出一股精光,道:“這一次,如果他敢來,他必死!”

朱砂愕然道:“你的把握是什麽?”

範三擡起頭,望着遮天蔽日的烏雲,握着手裏的槍,戰意漸漸攀升。

“與趙客一戰之後,我有所領悟,孤槍九連已然更上一層樓,第十招的雛形已經有了。”

“好大的口氣。”

一道人影從籬牆邊出現,朱砂屏住呼吸,白天那相貌平平的華服男子果然再現。

華服男子拱拱手,沖朱砂笑道:“之前為了舍妹,沒有時間打招呼,現在美人在此,的确有些不禮貌了,我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楚休,萬事皆休的休。”

他叫楚休,萬事皆休的休!

範三淡淡道:“你來了。”

楚休笑道:“我來了。”

範三舉起槍,冷冽的槍頭已經直指楚休。

“你來了,會死。”

楚休并不接話,而是目光掃向範三背後的房屋。

這是阿月的卧榻。

楚休一笑,道:“沒想到,受了情傷的孤問槍竟然再一次為女人出槍。”

“我已不信女人,這次保護這人卻是受了一人的恩惠。”

範三的話如同徹骨的寒風,吹進了一旁朱砂的心裏。

她的臉一白,透明的白。

楚休笑道:“誰能給你我這種人恩惠?”

範三道:“他勝了我,卻饒了我的命。”

楚休愣住,吸了口氣,道:“還有這等人物?”

範三嘆道:“天下很大,邊陲大漠不過一隅,反倒是你,從未出過大漠,不識天下好漢,已然坐井觀天。”

聽見這冷嘲,楚休也不置氣,微微一笑。

他這人似乎一直是笑眯眯的,不溫不火。

楚休道:“範三你去過南方,算是見了大世面,但我卻知道,你去南方并不是為了鍛煉武藝,而是為了躲避一個女人。”

範三沉默,而他身邊的朱砂已經在發抖發顫。

朱砂拽着範三的袖子,她需要一個答案。

“他說的是真的嗎?”

範三沒有言語。

楚休還覺得不夠,繼續道:“你躲過了一時,卻又回來,而且與那女人再次站在了一起,在我看來,你的武功,你的心不僅在原地踏步,你的腳也不過是繞了大地一圈,最終回到了原處!”

範三的手凸起青筋,顯示着他的內心也并不平靜。

一聲慘呼,朱砂倒在了地上。

她無法接受,不僅心無法接受,乃至全身上下各個地方都無法接受。

她感覺胃裏泛起了酸意,就好像宿醉的人,只想好好地嘔吐上一回。

這是第一次範三見這幅模樣的朱砂。

他的嘴唇發白,看着楚休,道:“你的這張嘴,我早該撕成碎片!”

楚休卻反以為傲,道:“你可以試試。”

“好,我滿足你。”

範三端起長槍,吸了口氣,槍在悲憤之中而出。

仿佛一道刺透層層烏雲的強光照亮大地,天瞬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世界變得無聲且緩慢,一杆槍穿過空間的桎梏,直接命中楚休的肩胛骨,透體而出,槍杆沒入了不遠處的草地。

反應過來時,楚休只覺得喉嚨一甜,眼裏一黑,他猛然一咬舌尖,鑽心的痛令他勉勉強強還能維持站着的動作。

他吐了口血,一臉驚恐地盯着範三。

這杆槍本來可以要了他的命!

若非他之前利用二人的嫌隙,動搖了範三的心,以這飛槍的速度和準确度,他早該殒命。

見槍杆的軌跡有了些許的誤差,範三也是臉色一白。

武者對決,最忌心神動搖,他卻真的因為朱砂,心神搖擺不定,錯失了一招制敵的良機。

楚休捂住傷口,翻身一躍,臨空倒翻了兩個跟鬥,飛上屋檐,範三擡起眼時,楚休已經無影無蹤。

第二日,天明。

阿月站在窗口,深深地呼吸着,風裏充滿了花香,窗外暮色漸濃,屋子已暗了下來。

小白正躺在床邊,脖子上裹着紗布,歪過頭,看着窗口的阿月。

他的姐姐自從回來以來的幾日,魂不守舍的狀态已經持續了很久。

“姐,你在想什麽?”

半晌,阿月才回過神,道:“弟弟你剛說了什麽?”

小白無奈地重複了一遍。

阿月喃喃道:“我在想小趙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趙客在邊城殺了十年的牛羊,無一日歇業。

日日夜夜,許多街坊鄰居都認識了這年輕的屠戶,甚至有些人抱起了孫子,娶了老婆,依然來到趙客的肉攤買點肉。

這是一個一眼看去就能看見盡頭的人生,至少阿月是這麽覺得的。

可在某一天,他卻留下了一筆錢,然後遠走他鄉,說是行俠仗義去了。

這樣的人,就這麽忽然帶上了一點魔幻色彩。

阿月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接受,她的心有點堵,一種說不來的滋味湧上心頭。

小白卻不懂這些,他的眼裏,屠戶也罷,俠客也罷,人就是人,趙哥也只是趙哥罷了。

暮色更濃了,風中仍充滿了芬芳的花香。

一抹紅影從屋外閃過。

小白眼尖,立即揮了揮手,道:“朱砂姐,你怎麽來了?”

阿月也從沉思了回過了神。

門沒關,朱砂走了進來。

她似乎根本沒有經歷過昨晚的事,除了眼角有一點紅,沒有任何一點異樣。

阿月笑了笑,道:“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朱砂搖了搖頭,微笑道:“我的确馬上要走了,昨晚住下,叨擾你們了。”

“沒有的事。”

阿月眼裏出現一抹感激之色,如果沒有他們,自己和小白早已命喪九泉。

随即,她垂下了頭,不自然地捋了捋衣裙的褶皺。

阿月不得不承認,面前的這女人比她更加優秀,無論是姿色和氣質之優,都是她生平僅見。

有時候,她就是這麽站在朱砂跟前,都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男人不會感覺這點,但同為女人,卻對這方面非常敏感。

而這樣的女人,竟然還是趙客的朋友。

念至于此,阿月的心又堵了。

“此次來,是向你們告別。”

“朱砂姐你要走了?”小白從床上掙紮着起來,問道。

“是要走了,你們也不必送我們,求全他在城門口已備好了牛車,我們馬上就走。”

小白倔強道:“我這點傷沒事,朱砂姐你給的藥起效很快,不用幾天就能痊愈。”

蹲下身子,朱砂用手刮了刮小白的鼻子,笑道:“難怪趙客這麽喜歡你,你以後長大了,或許也會像他一樣懂得讨女孩子歡心。”

小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朱砂擡起頭,對阿月道:“那三炷香後,我們城門口集合。”

阿月點了點頭,艱難道:“好。”

風卷來了院子裏的花香,望着朱砂離去的背影,阿月攥着的手指已泛了白。

古道,黃牛仍在咀嚼着鮮嫩的青草。

王求全回首,望着後方的漫天黃沙,系上鬥笠,一躍上了牛車。

與呂家人告別之後,朱砂也上了車。

王求全不解道:“範三呢?”

朱砂面無表情,道:“他又沒有說要來。”

看着朱砂的表情,王求全只覺得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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