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果沒有明天(4)
那一刻她心裏很亂,不知道這樣憤然出走,下一步該去哪裏,只是沿着馬路邊的梧桐樹一路疾走,拐了一個彎,走到只有行人的步行長堤上。人聲一下子安靜下來,她感覺到背後有人跟着她。她原以為是父親追出來,回頭一看,是賀宇川,心裏第一反應竟然是失望,然後才松一口氣。
她沒好氣地回頭:“你跟着我幹什麽?”說完沒有等他回答,繼續朝前疾走。
背後的腳步聲停了一秒鐘,又跟上來。為了參加婚禮,她還刻意打扮過,化了妝,穿上高跟鞋,再如何一路小跑也抵不上賀宇川的大步流星,轉眼就被他追上。他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低頭說:“姜芷蓁讓我來看看你。”
他何時變得唯姜芷蓁馬首是瞻。她正在氣頭上,冷笑:“回去告訴你媽,我的事不需要她管。”
這時候如果可以叫到車,她會毫不猶豫揚長而去,可惜步行長堤上只有行人。遠處是游船碼頭,出租一種手劃的小木船。她一路快步沖過去,掏出一把錢租了一艘,跑去碼頭跳上船。可是回頭一看,賀宇川竟然也跟過來,徑直在她對面坐下。
船只有兩排座,加上船頭船尾,不過能容下五六個人。她揮起船槳,胡亂劃拉了幾下,他就坐在對面,伸手過來搶她的船槳,她不給,一陣推搡,船也胡亂搖晃起來。
“會游泳嗎?”他冷冷問。
“不會。”她還在賭氣,惡聲惡氣地回答。
“那就坐好。”他下令:“沒看到咱們在湖邊打圈兒嗎?眼看就要和對面船撞上了。”
她也不想掉進湖裏,只好松手讓出船槳。他問:“想去哪兒?”她胡亂一指,指向湖中最僻靜的地方。
元旦過後春節之前的旅游淡季,學生們還在忙着期末考試,湖面上沒有多少船。陰沉沉的冬天,太陽躲在墨色慘淡的雲層後面,只有遠處一群水鴨,撲棱一聲排隊沖上天空。船慢慢在水中滑行,碧波微漾,很快遠離人群。
如果是芷蓁在,一定會沒話找話說點什麽,可是賀宇川大概最不擅長“說點什麽”,所以兩個人只好各自沉默。
湖中央,四周都是水,耳朵裏充斥空曠的回聲。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世界仿佛一下子距離遙遠。最後還是她先開口,不知為什麽,她忽然想要告訴他:“我媽媽是淹死的。”
他詫異地擡頭,停下手中的船槳,她其餘的話就自然而然跑出來。她說到仙嶼島,東海中間的那片小島,傳說中海妖出沒的地方,她家裏人祖祖輩輩都住在那裏。那年清明,媽媽帶她上島,祭奠她的外祖母。
那時候媽媽還不到三十歲,但已經病得很重,每天吃大把大把的藥,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覺。醫生建議她住院治療,她答應了,計劃清明之後入院。
外婆也是年紀輕輕就過世,死後埋在仙嶼島上的墓地裏。媽媽帶她去墓地,一一指給她看:“這是外婆的墳頭,那個是你姨婆,還有太婆婆……咱們家世世代代住在仙嶼島上,身後都葬在這片墓地裏,将來我和你也會葬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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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們在外婆墳前吃了一頓午飯,下午,媽媽找了一片無人的海灘,走進滾滾波濤裏,了結了蒼白的一生。
媽媽也葬在島上的墓地裏,她父親連葬禮也沒有來參加。她大病了一場,醒來的時候,阿姨告訴她,她爸爸要來了。
她那時候以為父親是來接她回江城的,畢竟母親不在了,她還能去哪裏?那一年她不過九歲,剛上小學二年級。記得她穿上最整潔的衣裙,坐在客廳裏等父親到達。父親來了,同來的還有她的繼母,和她在幼兒園門口偷偷見到過的弟弟。
給她的禮物高高地堆在桌上,爸爸象往常一樣伸手輕輕拍她頭頂,用柔軟的聲音喚她的名字:“芃芃。”她記得她一直很想哭,想撲進爸爸懷裏,問他為什麽這麽久才來,可是又不敢。阿姨事前囑咐過她,要讓後媽喜歡你,就要聽話溫順,只有後媽喜歡你,你爸爸才能對你好。所以她一直乖乖地坐着,兩只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也不敢動。
那位後媽很年輕,嘴唇塗成大紅色,說起話來紅唇翻飛,快得象倒豆子。她記得阿姨客氣地坐在一邊禮貌地作陪,臉色卻不好。後媽說的話她那時候聽不太明白,似乎來來回回就是在說錢,什麽夥食費算多少,衣帽費算多少,學雜費又算多少。
小孩子的記憶總不連貫,記不清楚前因後果,但記得那一幀幀的畫面。她就記得父親走的時候,阿姨拉着她的手送到樓下。天上飄着細雨,蒙蒙雨絲落在臉上,她看着爸爸抱起弟弟,和後媽并肩漸行漸遠。她在那一刻似乎才明白過來,爸爸是不要她了,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甩開阿姨的手追上去。
天雨路滑,她沒跑出幾步就滑倒在地上。
後來想起來,一切都象慢動作回放。她摔了一手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伸手抹眼淚,頓時抹了一臉泥。這時候她看見爸爸緩緩回過頭來,手裏還抱着弟弟。
有那麽一刻她以為爸爸要回頭來扶她,但後媽在他身後拉了他一把,紅唇翻飛,尖銳的聲音叫:“走啦!還有完沒完!”他又回過頭去,繼續往前走,最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她一直跟阿姨一起生活,十幾年都沒有見過父親。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從來不曾忘記他的樣子,即使他已經兩鬓斑白,老了這許多,她還是在他轉身的那一刻,一眼就認出他來。
世上大多人和事,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只有你最在意的人,才能傷你最深。
租船的時間是兩個小時,賀宇川早就停止劃船,他們已經在湖中央停了大半個鐘頭。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跟一個不相幹的人痛說自己的家族史。大冬天的湖上冷風飕飕,她說得自己眼淚汪汪,所以只好別過頭去,不讓賀宇川看見自己的臉。
他仍舊沉默不語,什麽也沒說,遞給她一團白白的東西。她以為是手帕,拿過來擦了鼻涕又擦眼淚,還把黑黑的兩道睫毛膏擦在上面。擦完了定睛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只襪子。
他坐在對面,眼神閃爍,似乎不知道要怎麽辦,大概是被她突如其來的真情傾訴吓到。确實,一個和你不怎麽熟的異性突然向你掏心掏肺地哭訴,他一定是感到尴尬的,所以半天才解釋說:“我等一下要去踢球,包裏只有襪子。幹淨的,不信你聞聞。”
她忍不住破功,噗嗤一聲破涕而笑,傷春悲秋都忽然跑去了九霄雲外。既然要去踢球,球衣應該有吧?再不成袖子可以借她擦一下,肩膀可以借她靠一下。他偏不,就塞給她一只臭襪子,分明就是跟她插科打诨。
可她确實瞬間忘了傷心事,再也哭不出來。
經此一役,他們多少變得有點象朋友。
後來他們各自回家,她剛到學校,他還給她打來電話,問:“到了?”她回答:“嗯。”她以為他會就此挂掉電話,沒想到他略一停頓,又問:“你怎麽把頭發剪掉了?”
她反問:“怎麽,不好看?”
“呃……”他停了半天也沒有回答。她最了解他說話的風格,替他把話說完:“你是不是要說,本來就長得難看,現在更醜了?”
他立刻回答:“又污蔑我。我什麽時候說更醜了?”停了一秒鐘,他又輕笑一聲,加上一句:“怎麽可能,哪能比原來還更難看?”
她捧着電話,氣得笑起來。他的冷嘲熱諷她早習慣了,有時候甚至覺得十分好笑,連他的人也看得更順眼些。
還有第二天早上,她那個叫“你今天笑了嗎”的APP又準時推送笑話給她。笑話說:
認識一個女的,家住永平,號稱在海邊長大,可竟然不會游泳。有一天和她一起去劃船,微風徐徐,波光粼粼,氣氛特別好。她突然問:“要是我和你媽一起掉水裏,你先救誰?”卧槽,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麽回答,後來只好實話實說:“大姨媽,您這話說的,雖然您是我媽的妹妹,我也得先救我媽啊。”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麽看這冷笑話也象是某人寫的,不知是不是他在程序裏加了什麽暗號,知道怎麽能把笑話推送到她的App裏來。沒想到他竟然跑去寫笑話,可是真的不好笑,全宇宙大概只有她一個人看得懂他的冷笑話。
App下面問:“你今天笑了嗎?” 盡管是個很不好笑的冷笑話,她還确實笑了,給了五顆星。
有一刻她想,也許是他想到了她,知道她心情不好,寫個笑話來逗她開心。可轉眼她又在心裏否定自己:姜芷芃,多傻的念頭,如果被他知道會被他笑死,肯定又要告訴你,你想太多了。
那時候他有別人,她也有別人。說不定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象朋友一樣好好相處。有時候兩個人就象兩顆行星,各自在彼此的軌道上運行,即使再接近,也永遠不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