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永別

殷玥海,是姜芷芃掌心的一根陳年舊刺,痛過,似乎也早已痊愈,沒入了肌膚,化作掌上的一點黑痣,只不過偶爾碰到,會冷不防地刺她一下,象大部分慘淡收場的初戀一樣。

有些事回頭看才覺得荒謬。她真正認識殷玥海本人,竟是在和沈奕衡分手的那年。

畢業的季節總是忙忙碌碌,那年H城的天又在六月份早早熱起來,白天驕陽似火,到了晚上也不肯消停,熱汗和暑氣象狗皮膏藥一樣貼在身上。記得放假前的那一晚,劉岩拉上AI即将畢業離校的兄弟們一起去酗酒。校園裏充滿世界末日的離愁別緒,有的人表白,有的人分手,哪個癡心錯付的傻子還在女生宿舍樓底下拉了橫幅,用鮮紅的大字寫血書:“XXX愛你一萬年。”

他們在校門口的小餐館裏喝酒,幾個人一字排開,趴在二樓露臺的欄杆上數樓下走過的妹子。劉岩長嘆一聲:“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再也沒課可以逃了!”彈貝斯的楊銳也垮着一張臉:“再也不用和三食堂的大師傅吵架了,每次買糖醋裏脊都少給我幾根。”吉他手鹵蛋幹脆把手裏的啤酒瓶“嗖”地扔去樓下,罵了一句:“X尼瑪的X蛋!”

玻璃瓶在水泥地上“哐當”摔得粉碎,遠處路過的妹子驚得紛紛擡頭。

三字國罵總是具有傳染性,一時間罵聲此起彼伏,啤酒瓶紛紛碎在樓下的水泥地上,直到有一個人帶着一群妹子路過,擡頭罵回來:“卧槽,誰那麽缺德?”

劉岩朝樓下定睛一看,一聲歡呼:“是胡浩。”

結果兩群人合做一群,浩浩蕩蕩地去夜店繼續喝酒K歌,當然又是胡浩請客。

胡浩帶的那群妹子來自胡浩學霸女友鄭潔明的同一宿舍,似乎還沒習慣胡浩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做派,坐在昏暗包廂裏神情拘謹。服務員托着盤子送來一打啤酒和幾瓶黑方,胡浩擰開黑方環視一圈,又只看見姜芷芃,端着酒杯豪氣幹雲:“來來來,姜芷芃,我們再來一決高下,今天不贏你我胡字倒過來寫。”

她和那些學霸學姐們不大一樣,天生不知道害怕兩個字怎麽寫,欣然應戰。學霸鄭潔明坐在一旁端着一張冷臉,望着她的眼神好象平時在走廊裏同她擦肩而過時一樣。她笑了笑,想想她又不欠鄭潔明什麽,假裝沒看見,舉杯一飲而盡。可惜胡浩是典型的眼高手低型選手,喝了幾杯已經開始大舌頭,總算這一次有自知之明,站起來去尿遁。

劉岩執着話筒唱一首金屬搖滾英文歌,聲音高得妹子們紛紛捂住耳朵。一曲終了,某個妹子感慨地說:“一眨眼就畢業了,看看咱們幾個,可惜一件瘋狂的事都沒做過。”

鄭潔明一聲冷笑:“那是咱們幾個,可不包括姜芷芃,人家每天都在做瘋狂的事。”

她一笑,刺回去:“怎麽?原來胡浩出來做瘋狂的事不帶你?沒關系,你跟着他有的是機會。”

劉岩和鹵蛋輪流霸着麥克風,學霸師姐們自顧交頭接耳,她也站起來,打算出去打電話,又在走廊裏看到胡浩和賣啤酒的小妹嬉皮笑臉地聊着天。她掉頭打算去另一個方向,胡浩叫住她:“姜芷芃,別走啊。”他湊過來告訴她:“剛才想把賀宇川也叫出來,可惜他正在和殷玥海卿卿我我,沒空搭理我們。”

她在心裏翻白眼,胡浩這個怪人,為什麽總喜歡在她面前扯賀宇川的事,根本與她沒任何關系。胡浩點燃一支煙,一臉暧昧地說:“我早覺得他們關系不尋常,怎麽樣,被我猜中了吧。以前學校管得嚴,後來殷玥海又出國了。現在好了,隔了那麽多年,總算是在一起了。”

她當時立刻愣住了:“你不是說他們高中就是地下戀,後來又成了異地戀?”

Advertisement

胡浩已經喝得有點高,臉色發白,眼神也開始遲緩,停了片刻才想起來哪裏不對,嗫喏着說:“是嗎?我有這樣說?”說罷又憨憨地撓頭笑:“那時候我是很生氣,明明你原來對我挺有好感的,都是賀宇川橫插一腳,想橫刀奪愛,我當然也不能讓他得逞了,是不是?”

她只覺得整件事都很荒謬,什麽挺有好感,什麽橫刀奪愛,敢情他胡浩一個人自導自演了一出情感大戲,她這個當事人竟全然不知。胡浩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不過我又沒說錯什麽,結果還不是一樣,反正現在他們不是一樣成了兩口子?只是早晚的問題。”

有一件事胡浩似乎也沒有說錯,結果并不會變得不一樣,他們到底是不是高中的青梅竹馬,到底又是什麽時候在一起,這類細節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在意。反正該問的她都問過了,結果就是這樣,她和賀宇川,一個是便宜大姨媽,一個是便宜大外甥,最多算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朋友。

暑假她沒有回永平,留在H城給彭鐵面老師的公司打工,接手一個原來賀宇川做過的項目。彭鐵面通常忙得腳不沾地,對項目抱放養的态度,第一天上班就拍着她的肩說:“都不難,就是在以前Code基礎上把UI(界面)寫得花哨點兒,有什麽不懂的自己看看文檔就明白了。”她有點傻眼,彭鐵面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不是挺能幹,一年級就自己寫了個App?賀宇川特別舉薦你,誇你學習能力強來着。這樣吧,這裏是一本JavaScript的參考書,其他有什麽不懂的你自己去問賀宇川好了。”

她才不相信賀宇川會在背後說她什麽好話,除非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來。他畢業工作剛滿一年,應該是很忙,常常半夜也挂在網上,每次她在網上問問題,他總是答得言簡意赅,懶得多寫一個字,她隔着電腦也可以想象到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有一次她多問了幾個問題,他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你知道豬常說哪三個字嗎?”

她傻傻地回答:“不知道。”答完才知道上當,半夜氣急敗壞地打電話過去,沖他吼:“別忘了,上次你說我過了計算機程序實驗那門課就輸給我一張顯卡,顯卡呢?在哪兒?快拿來。”

他“嗤”的一聲笑:“你又不打游戲,要顯卡做什麽?這樣吧,下學期該修數據結構課了吧?你要是能過,我把頭割給你。”

她咬牙切齒地說好,說完了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上當了。她要他的頭能有什麽用,還不如顯卡,至少可以賣錢。

第二天早上她的笑話應用竟然還送來一個笑話:“本專業最難的那門課叫‘數據結構與算法’,老師姓李,光頭,微胖,看起來很和藹,從來不點名,但記性特別好,記得每個同學的名字,上課的時候喜歡點睡覺的同學回答問題,所以愛睡覺的都幹脆不來。有一次光頭李破天荒地點名了,寝室裏恰好來上課的就大着膽子替沒來的喊到。有個哥們兒第三次答‘到’,光頭李終于忍無可忍了,笑眯眯地在名單上做個記號,然後把那個哥們兒叫起來,說:‘原來你是個數組啊,程序每次循環到你這裏,都能調出個不同的數值來。’全班狂笑。”

她也笑得前仰後合。有時候看他從來不睡覺,似乎是很忙,有時候又覺得他很閑,半夜三更還有心情去寫冷笑話。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那個檢索程序裏加了什麽暗號,她總是收到他寫的冷笑話。

她的項目做到最後又出了點差錯。周日的傍晚,明天就是彭鐵面給她定的Deadline,她所有的程序都調試好,偏偏最後提交時候出了錯誤。三伏天,辦公室的空調又恰好壞掉,她急得一頭熱汗,給賀宇川打電話,告訴他:“肯定是你的程序有Bug。”

他是偉大的賀宇川,怎麽可能承認自己有錯,淡定地回答:“你自己程序調不出來,怎麽能賴我?”

他在不知什麽人聲噪雜的地方,後面有人高聲喊叫,他只說了一句“挂了”,就真的挂掉了電話。她欲哭無淚,只好又回到電腦前,做好了晚上加班加點的思想準備,沒想到只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就有腳步聲“咚咚咚”地從樓下跑上來。她回頭一看,正好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頭發亂糟糟的,一身臭汗,似乎剛從球場上跑下來。

他把釘鞋往桌子底下一扔,居高臨下地問:“哪兒出錯?”

她連忙把位子讓了出來,指給他看出錯的地方。說來也奇怪,她試了千百遍也不成的法子,他揪着頭發調了十五分鐘就順利通過了。他們又花了十五分鐘争論他那幾行代碼究竟是個Bug還是個Feature,打嘴仗打到窗外天黑,她才忽然想起來:“糟糕,忘記了重要的事。”

窗外華燈初上,黃色的燈光交織深灰的暮色。她探頭朝窗外看,看見花園的路燈底下已經站了一個人,穿整潔的藍色襯衫和卡其褲,擡頭看見她,溫和地笑了笑,朝她揮了揮手。

她立刻把桌上散落的東西胡亂塞進背包裏,回頭對賀宇川說:“我走了,約了人吃晚飯。”

他在對面站着,微微一頓,淡淡說:“原來火急火燎地叫我來,是怕誤了跟人約會。”

她想說你這個人蠻不講理,她可沒叫他來,他自己跑來的,再說明明是他的程序有Bug……再一想她可沒時間和他重新辯論Bug或Feature的問題,所以自顧自背起背包跑下樓。她一口氣跑到樓下,他大概也正要走,跟着下了樓。沈奕衡就等在樓梯盡頭,看見她笑起來,再跟她身後的人禮貌地點頭。

賀宇川落後她幾步放慢腳步,她回過頭去,看見他在樓梯上站定,雙手插在兜裏,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們兩個。她畢竟也感激他替她搞定了程序,提議說:“我們要去吃火鍋,一起來吧。”

他可有可無地聳聳肩:“算了吧。”

她堅持:“來吧來吧,人多熱鬧,我請客。”

他停了停,低下眼,片刻無語,最後才說:“我也約了人。”

她在心裏“哦”了一聲,原來這表情叫害羞,笑嘻嘻地調侃他:“佳人有約?說說,約了誰?”

他眼神一閃,不說話,也并不否認。她反而一下子執着起來,語氣也冷下來:“不就是殷玥海,我早聽說過了,又不是什麽秘密,叫出來認識一下嘛。”

樓道裏燈光昏暗,她看見他瞬間擡起頭來,眼神詫異。她也有幾分後悔,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有什麽不高興,想說兩句緩和氣氛的話,還沒有找好藉口,沈奕衡替她解了圍。他笑着拉了她一把說:“算了吧,不是人人都象你一樣愛熱鬧,不要破壞別人的二人世界。”她這才作罷。

第二天一大早,她收到的笑話是這樣的:“晚飯去大排檔吃面,聽到笑死人的分手對白。鄰座的一個女的對手機大聲吼:‘你以為你是誰?老娘沒你就活不下去?你又不是我的手機充電器!’”

前一天的一點點不快早煙消雲散,她被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知為何,她本能的覺得那是賀宇川又在寫冷笑話,發了條短信給他:“昨天在大排檔吃面?”

他秒回:“啧啧,想幹嘛?竟然跟蹤我。”

她一愣,沒想到真的是他,一會兒才意識到哪裏不對。殷玥海在大排檔吃面,這畫面多麽不和諧。她問:“約了佳人就去大排檔吃面?”

這下他沒了動靜,過了好久才回:“姜很煩,這你也要管?總比吃火鍋好。大熱天的,祝你長一嘴泡。”

她很是無語。

最後見到殷玥海的本尊是在那年暑假的一天。

劉岩的朋友開了一家叫“K星人”的酒吧,大周六的晚上,劉岩跑去那裏唱歌,叫大家都去捧場。

酒吧在黑漆漆的小巷裏,最近可以停車的地方走過去足足十分鐘,街上不大有行人,門口挂着塊破牌子,一看就是沒什麽生意的樣子,沒想到門一打開人聲嘈雜。那天她拉了沈奕衡一起來的,和認識的朋友打過招呼,找窗邊的桌子坐下來。

客人們各自聊着天,劉岩在臺上彈着鍵盤唱一首英文歌。和以前樂隊的聲浪驚人相比,如今他一個人形單影只,連歌聲也有氣無力,聽起來象無病呻吟。一看見姜芷芃進來,他立刻象找到了救星,停下來對着話筒說:“姜芷芃,還不快上來。”

認識的朋友在底下起哄,她笑笑,丢下沈奕衡去臺上。

酒吧平時估計是有別的樂隊駐唱,音響樂器一應俱全,架子鼓也放在臺上。這時候她上去坐下來,拿起鼓槌試着在指尖轉了幾圈,和劉岩默契地對視一眼,一鼓槌下去,把氣氛炒起來。其實大家并不見得要求樂隊表演得多精彩,熱熱鬧鬧就好,象她這樣,鼓打得剛夠及格,花架子卻可以得十分,很快贏得滿堂彩。

劉岩高興起來,回頭朝她點頭,眼神裏寫了一個“贊”。沈奕衡坐在窗邊,遠遠地與她目光相遇,她朝他眨眨眼,他也笑起來,唇角飛揚,眼神溫柔。一片嘈雜音樂聲中,酒吧的門無聲地打開,又有人走進來,一高一矮,女生打扮入時,光彩照人,男生身影颀長,目光犀利,面無表情地朝臺上瞥了一眼,定定站在門口。

不知劉岩花了多大力氣,叫來了各路狐朋狗友,這時候酒吧裏喧嚷忙亂,音樂聲震耳欲聾。賀宇川站在門口,也沒有服務生來招呼他們,估計要自己找座位。他朝四周掃視一圈,沒看到空桌子,在門口又站了一刻,目光不自覺地回到臺上,定定地停在那裏。

殷玥海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音樂聲太響,他沒聽清。又過去半晌,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回頭看她,聽她說:“那個是不是你朋友?好象叫我們過去坐。”

他回頭,看見沈奕衡一個人占着窗邊的一張方桌,遠遠和他點了點頭,禮貌地站起來,招呼他們過去坐。

不言而喻,沈奕衡身的邊空座位一定是她的。他并不想和他們兩個一桌,只是此時也沒有別的選擇。殷玥海挽起他的胳膊,已經走去那個方向。互相打招呼介紹坐下來,總算有服務生過來點單。沈奕衡一如既往溫和有禮,笑得春風得意,象主人一樣遞這遞那,絕不會讓場面冷下來。

劉岩在臺上唱一首U2的經典老歌,唠唠叨叨反複只有幾句歌詞:“Withorwithoutyou,Ican‘tlive,withorwithoutyou!”鼓點由弱漸強,最後清晰而情感激烈,劉岩唱得聲嘶力竭。音樂聲太大,賀宇川都懶得說話,殷玥海在一邊看着,終于忍不住問:“那個打鼓的女孩子是誰?”他沒有回答,還是沈奕衡在一旁笑着接話,語氣裏帶一點得意:“是不是很酷?那是我女朋友。”

一曲終了,臺下鼓掌。劉岩還意猶未盡,姜芷芃抱怨:“練熟的只有這幾首了,你饒了我吧。”她才被放回來。

她從臺上一路走下來,聚在頭頂的燈光消失,身邊也随即暗下來。她早就看見沈奕衡那桌多了兩個人,現在三個人的目光都追随她慢慢越過人群走過來的身影。沈奕衡的臉上依舊挂着笑,另兩個,一個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還有一個是新面孔。

說實話她對殷玥海充滿好奇,不知是怎樣一個千嬌百媚的女生,會入得了賀宇川那長在天花板上的法眼。她走近一看,果然是很好看,水靈靈的大眼睛,眼波流轉,笑起來也象眼淚汪汪。她忽然想起同寝室的姑娘們對賀宇川的評價,說什麽來着,象他這樣的高傲學霸,一定是喜歡仰望他又依賴他的甜妹子。那時候她還覺得未必,這時候又覺得真有幾分道理。

走到近前,她回到沈奕衡邊上的位置坐下。臉色深沉的賀宇川緊閉嘴巴,也不幫她介紹,她笑了笑,只好自己開口:“你好,我叫姜芷芃,你一定是殷玥海。”

“你好。”殷玥海往賀宇川身邊靠了靠,挽住他的胳膊,聲音也是怯生生的我見猶憐。

打完招呼就無話可說。賀宇川的目光在她臉上不經意地掃過,沒什麽表情,連慣會活躍氣氛的沈奕衡今天也似笑非笑不說話,一臉高深莫測。她沒那麽好的心理素質,扛不住面面相觑的尴尬,只好主動找話題和殷玥海聊天:“聽說你在英國讀過書?”

殷玥海點頭。她又問:“倫敦?愛丁堡?還是曼徹斯特?”說得她好象去過一樣。

殷玥海神色淡淡,态度是冷靜自持的,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我學空間設計的,在倫敦King’sCross的GranarySquare。”

她不曉得空間設計為何物,也不知道那個什麽GranarySquare有什麽了不起的學校,而且臺上音樂仍舊震天,她不太聽得清殷玥海說什麽。她就坐在殷玥海旁邊,和她這樣前言不搭後語地聊着天,似乎也聊得挺開心,事實上那天晚上大概只有她一個人聊得興致最高。後來她實在找不出話講,還說:“我還在Z大的校園裏見過你,還聽說過你很多事呢。”

“在校園裏?什麽時候?”一直對她們說什麽不關心的賀宇川忽然來插話,“聽說過很多事,聽誰說的?”

她回答:“聽胡浩說的,還看過你們聚會的照片呢。”

“胡浩?”他忽然冷下臉來,“胡浩那個人滿嘴跑火車,他說了什麽?他的話你也相信?”

她一時間被他生硬的語氣吓了一跳,頂了他一句:“你那麽兇幹什麽?”難道要她複述胡浩說他們兩個的情史?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到現在還不大明了。

一桌子人頓時沉默,只聽到劉岩在臺上幹吼。最後是殷玥海看了看賀宇川,忽然站起來:“我要回家了。”

賀宇川立刻皺起眉頭:“才坐下來,點的東西都沒上齊,怎麽說走就走?”

殷玥海遲疑了一秒鐘,說:“我……忽然想起來有點事。”

賀宇川一臉不相信的神情,挑着眉毛問:“什麽事?”

這一下殷玥海惱了,沉下臉,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你問那麽多做什麽?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大家都被這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的情景震住,回過神來殷玥海已經越過人群走到門口,而賀宇川還泰然坐在原地沒動。她不可置信,真替賀宇川着急,問:“你還不趕緊追?”

他看着她,一言不發,就是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她也沒想太多,踢開椅子一跺腳,直接就追出去。

門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噼噼叭叭地砸在屋檐上。殷玥海正站在屋檐下,縮着脖子,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走進雨裏面。其實一出門她就後悔,別人小情侶拌嘴,要她多管什麽閑事,是不是也太積極了點。也不知自己那一刻在想些什麽,大概只是一時情急,覺得賀宇川這個鋼鐵直男,哪懂得小女生的心思,現在是拽得很,回家肯定是要去跪鍵盤了。

既然已經追出來,她總要勸住人,對着殷玥海的背影喊:“別走啊,你等等。”殷玥海回過頭來,臉上的神色已經很不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連她看了都覺得心疼。她想了想怎麽措辭,最後說:“你先別忙着走,賀宇川讓我先出來叫住你。”

“他人呢?”她問,大眼睛一閃一閃,簡直泫然欲泣,“怎麽自己不出來?”

“他啊,”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急智,随口編着理由,“他怕你淋着,去借傘了。雨下大了,這裏離停車場遠,沒傘怎麽行。”

殷玥海低頭咬着嘴唇,似乎猶豫要不要将生氣進行到底。她不給她猶豫的機會,忙說:“你在這兒等一下,別動,他馬上就來了。”

她又匆匆跑回酒吧裏,從包裏找出雨傘,塞給賀宇川:“她在門口等着呢。傘借給你,趕緊走吧。”

也不知這厮在想什麽,昏暗燈光下擡起頭,眼神陰暗莫測,象有暗潮湧動,也沒有立刻就動身。她知道他那麽一個驕傲得要死的人,肯定不願意輕易低頭,可她裏裏外外忙着替他周旋怎麽他反倒不着急,氣得簡直要翻臉:“你還是不是男的?怎麽就這麽小氣?道個歉會死啊?也沒多大點事兒,你去哄她兩句,給她個臺階下不就完了?快去快去。”

嘈雜音樂裏,他似乎暗暗長舒一口氣,接過傘,站起來繞過人群朝門外走去。

雨勢漸大,很快連屋檐也擋不住,雨滴拖着尾巴,斜斜掃在窗上。從窗口往外望,可以看見殷玥海孤零零的背影瑟縮地站在路燈餘光映照的屋檐下。片刻那個高瘦的背影走出來,比肩與她站在一起,撐開傘,低頭對她說了句什麽,她就靠過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兩個人一起走進雨裏。

她也不知怎麽就看得入了神,那一刻在心裏想,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長長久久,一直白頭到老,大概是世間最美好的事。

沈奕衡從後面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聲笑,說:“沒想到,你還挺熱心的。”

換了是別人她不見得有這麽熱心,只因為他是賀宇川,她的便宜大外甥,她真心希望他過得快樂。她也笑,聳聳肩,嘀咕了一句:“誰讓我是大姨媽呢。

整個暑假,她都在忙着幫沈奕衡準備出國的各項事宜。他們一起去商場,再三比較才挑到一個方便好看的行李箱。他的學校在南加州,他們一起去添置了一箱子适合加州季節的衣服,又去藥店一樣樣集齊感冒沖劑,退燒藥,三九胃泰,紅花油,正骨水……她還開玩笑地同他講:“要不要去挑幾件游泳褲?聽說南加州有著名的裸、體海灘。”他看着她只是笑,她才想起來:“哦,那其實是不用穿泳褲的……”

誰也沒有說過“分手”這兩個字,但那又仿佛是不言而喻的事。

三伏的最後一天叫處暑,漫長的夏季,在這一天終于走到盡頭,他們也在那一天告別。他第二天就要奔赴機場,她在那天的晚上去他家的樓下等他。

她知道他帶了一套正裝,平時雖用不到,找工作面試的時候總是需要的。白襯衫的扣子有一點特別,她想如果掉了一顆是不太好找的,于是在網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模一樣,買回來,給他送過去。

他們站在高樓之下的路燈光裏告別,他的雙臂攬住她,問:“要不要去樓上坐一下?”

交往将近一年,她還從來沒去過他家裏,只知道他父母都是教師,一絲不茍的知識分子。她最近不過是到過他家的樓下,從樓下向上望,甚至可以辨別是哪一面點了燈的窗口,只是他從來沒邀請她上樓,她也從來沒想過要上去。此刻他這樣問,她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你父母在,我不上去了。”

他點點頭,沉默片刻,又問:“明天來機場送我?”

還是同樣的問題,這時候不是藕斷絲連的時機。她笑了笑說:“叔叔阿姨一定會送你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我就不去礙事了。”

他又點點頭,同意了。也許彼此都舍不得,都有軟弱猶豫的時候,幸好不是同時,總還有另一個人比較理智。

“那麽……”他說,臉上是失落的神色。

也許這是說再見的最佳時機。她也說:“那麽……”天黑得象鍋底,這是一個無風無雲十分沉悶的夏夜。她頓了頓,忽然想到:“我們去看電影吧。”

他笑起來,說好。于是兩個人手牽手去了通宵開門的快餐店,一邊喝奶茶一邊挑去哪裏看什麽片子。平時對吃什麽幹什麽很遷就她的沈奕衡似乎也挑剔起來,和她争執不下。反正誰也不着急,仿佛有無限時間來消磨,他們一起挑了一個鐘頭,最後還是由了她,去看午夜場的《暮光之城》。

電影并非不好看,吸血鬼和吸血鬼打得人仰馬翻,影院裏的情人也成雙成對,大概只有他們兩個懷着不一樣的心事,看得極其認真。看完了電影又去吃宵夜,吃完了宵夜又去散步消食,散步散到了盡頭,她忽然異想天開:“離天亮也沒幾個小時了,咱們去看日出吧。”

他又笑,說好,于是他們又坐車去了湖邊,摸黑爬上山頂,找到一塊山頂的岩石,背山面水地坐下來。其實能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他們不可避免地又說到從前。她頗感慨:“那麽多女生都沒把你搞定,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麽。”

他呵呵笑了兩聲,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暖幹燥:“你不是海妖的後代嗎?蠻特別的,一定是有法力。”

她又回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我最喜歡從外院回計算機系的那條路,秋天桂花開滿一路,黃燦燦的,特別香。”他也笑,說:“你不知道,後來我每周都盼着上那節課,可以和你一起從那一路走回來。可惜……”

他沒說完就停下來,只牽動嘴角無奈地笑了笑。她知道他要說什麽:可惜,桂花會再開,他們是不可能再同路了。

最終他們還是沉默下來。淩晨時分,天還是漆黑一片,遠處的城市卻将要醒來,隐隐傳來轟隆隆車馬奔騰的聲音。她躺下來,頭靠在他腿上,眼皮開始打架,迷迷糊糊地說:“天亮了叫醒我。”

暑氣終于消散,涼風輕輕落在臉上。她感到他的手指拂動她額前的頭發,聽到他嘆了一口氣說:“五年之後,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認出彼此。”

五年,那麽遙遠的将來,誰知道。她在半夢半醒間想,她已經快二十一歲了,天堂或地獄,誰知道五年之後她會在哪裏。

她被叫醒時已經天亮,那個日出是頗令人失望的。坐在他們這個地方,湖對面還是遠山,根本看不到地平線。他們看到日出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刺目,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他們最後分手是在公車站前。她要坐車回學校,他送她到車站。站牌上寫着下一趟公車到車站的距離,氣溫重新又升上來,他們的手都黏稠地出了汗。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她放開他的手說:“我走了。”

他又重新拉住她,低下頭,一臉的難過:“還有時間,等下一班車再走。”

這一班或下一班,遲早要走,還等什麽,難道要等她哭出來。細細想來,她在沈奕衡面前從來都保持着陽光燦爛的形象,大概連眉頭都沒皺過一次。現在她也勉力擺出一個微笑,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拖住你那麽久,該走了。你不就是看上我不黏人?要不是我說一年之內一定分手,哪能追到你這個男神?”

他低眼,停了片刻,猶豫再三,說:“……不要這樣說。”

不要這樣說,但并非說得不對。确實,有些事說得直白,就變得沒意思。他低下頭,在人來人往的車站上吻她,肆無忌憚,路邊沙縣小吃攤上吃早飯的青年和挽着菜籃路過的大媽都目瞪口呆地朝他們側目。

這是一個永別的吻,這一次誰也沒有直白地說出來。

公車終于從遠方開過來,在站臺上“吱”地一聲停住。她推開他,匆匆說了一句“再見”,沖上車去,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他還站在站臺上,神色惘然地隔窗與她對望,有點形單影只的樣子。

下一刻車子啓動,窗外景物開始交疊倒退,片刻把他的身影甩在遠處。陽光反射在玻璃窗上,讓人睜不開眼。她迎着風,眼淚不自覺地落下來,又趕緊背過身子,偷偷抹掉淚水。不是不明白不該有遺憾,有些事注定不能夠長久,就像看一部小說,再感動人也有終結的一章。那一年她将要二十一歲,已經經歷過不止一次生離死別,每一次都是面對至親離開,徹骨疼痛。至少這一次她知道他會完好無損,太平洋彼岸會有加州陽光,有景繡前程,會有美女如雲的裸、體海灘,也有未來的無限可能。至少這一次她是笑着說再見,了卻自己一個心願,為這段人生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