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太匆匆(1)

時間,是個神秘的存在。

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完全公平,有的人美,有的人醜,有的人富有,有的人貧窮。只有時間,幾乎對每一個人都公平。

幾乎每一個人,卻并不是每一個人。時間唯獨對她姜芷芃不公平。

大三那年,她考完期中考試就匆匆趕回了永平,因為表姐子慧收到了病危通知單。

長途汽車揚起灰塵一路颠簸,出了市區,穿山越嶺走在新修成的高速公路上。記得那是個很冷的冬天,氣象預報有雪,天空卻陰沉着臉,象憋了一口氣,一路只見陰雲壓頂。她在發動機規律的轟鳴裏睡着,又夢到仙嶼島。

她站在一片青草覆蓋的墓地中央,腳邊是母親的墓碑,上面有她笑容明亮的黑白照片。四周大霧彌漫,不遠處埋着她素未謀面的外婆,再不遠處是她更加素未謀面的太婆。夢境一轉,她的四周又變成海水,浪頭一陣高一陣地湧來,凍得她肌膚生疼。最後她被海水淹沒,喘不過氣起來,要喊又發不出聲音,母親的臉隐約出現在對面,垂着淚,對她說:“你本來就不該出生……”

仙嶼島上有着這樣的傳說,書生遇上海妖,始亂終棄,海妖詛咒島上那一家人,生出來的女娃活不過二十一歲。島上的漁民文化程度都不高,那時候醫學又不昌明,不懂得什麽遺傳不遺傳,有哪家的女孩都活不長,自然是因為得罪了神明。

據說她太婆和外婆都去得早,同樣的病。她阿姨得病那年二十四,她母親二十三。後來就有人戳她家人的脊梁,在背後說,這家的娃還是不要嫁了,免得禍害別人家。

她沒有父親,子慧也沒有父親。阿姨離婚時是病後的第三年,她媽媽是第四年。并非是結婚時不相愛,只不過愛情經不住考驗,時間的磋磨已經夠可怕,更何況要經歷病痛的折磨。

子慧确診那年只有二十一歲。三年反反複複,醫院終于出具了病危通知書。子慧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叫她害怕,人瘦得只剩一把枯骨,臉上有病态的潮紅,顴骨突出,頭發全沒了,即使在夢中,仍舊眼皮輕顫,象忍受着巨大痛苦。她過去握住子慧的手,感覺象握住幾根被火燒燙的枯木。

子慧感覺到她的體溫,恍然睜開眼,茫然無措地望着她,似乎半天才認出她來,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芃芃來了。”

她點頭,眼淚差一點掉下來。子慧嘆一口氣:“我都叫媽媽不要告訴你。你這樣跑回來,會影響你學習。”

她假作輕松地笑:“剛考完期中考試,沒有課。”

子慧眼皮低垂,象是默默點頭,說了一句:“可我不想你看見我這樣子。”說完伸出手,似乎要夠遠處的什麽東西。她順着子慧手指的方向,才看到床頭櫃上放着一定粉紅色的毛線帽子。她替她把帽子拿過來,戴好,子慧才笑起來,停了片刻又說:“還能看見你,真好。”

陰雲翻滾的夜晚,總好象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她把好幾天沒合眼的阿姨趕回去休息,象小時候那樣躲進子慧的被窩,抱住她骨瘦如柴的身體。子慧有時候昏睡有時候清醒,那一天晚上又精神不錯。她想逗子慧開心,在她耳邊絮絮說起過去的事:“記不記得小時候的鄰居王志偉?那時候他常常躲在樓下等你一起上學。”

子慧也笑:“那時候我最怕老師叫我送他的考卷去給他爸爸簽名,每次他都會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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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哈哈笑:“可他第二天鼻青臉腫地又在樓下等你。”

子慧輕輕一嘆:“聽說他去年結婚了。”

她說不出話來,子慧倒面色如常,問她:“學校好不好?”

子慧最喜歡聽她說學校的事,可她憋了半天,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只說出兩個字:“好啊。”

子慧又問:“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呢?”她也不知道子慧說的是哪一個。窗外陰雲密布,漆黑一片,她看見子慧在黑暗裏望着她,眼裏閃着光,象期待什麽。她掏出手機,給子慧看她和沈奕衡的照片,他們在一起滑翔,她演出完他送她一把玫瑰,他們一起去登山,他們在日出的朝陽裏擁抱。他走了,這樣的細節她自然略過不提。

後來她又找出手機裏存下的旅行社廣告,拿給子慧看:“我攢夠錢了,等到放寒假,我們一起去冰島,那裏可以看見極光。”

漆黑的夜裏,只有來自她手機的那一點微光。子慧的眼神在熒光裏慢慢暗下去,淡淡笑說:“我大概是去不了了。”

她不敢讓子慧看見她在哭,只好緊緊抱住她,埋在她胸口說:“子慧,對不起。”

子慧伸手輕撫她的頭發,說:“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你活得那麽自在,我很開心。”

氣象預報裏的大雪一直沒有來。子慧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和她一起在電腦上看二十分鐘連續劇,壞的時候連續高燒,粒米不進。後來那幾天她已經下不來床,在藥物作用下昏迷不醒。

終于到了那一晚,醫生說是個艱難的關口,有時候能不能熬過去,能熬多久,也看病人自己的意願。咬緊牙關,說不定能渡過難關。一撒手,就是天人兩隔。那一晚她和阿姨都沒敢走,她勸阿姨躺在病房裏的小靠椅上,她就搬了一只凳子坐在子慧的床邊,頭枕在她的床沿上過了一夜。

夜晚寂靜無聲,一整個晚上,她幾次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總是突然驚醒過來,一醒來就去看看子慧。子慧處于半昏迷狀态,時而氣息急促,時而又好象十幾秒鐘也不呼吸一次。淩晨,當她不知第幾次從半夢半醒間突然醒來,忽然感到有人輕輕觸碰她的手。她擡頭一看,發現子慧醒了,睜着眼,似乎神智也是清醒的,甚至對她笑了笑,輕聲說:“手還是這麽冷。”

子慧已經好幾天沒有這樣連貫地說話了,雖然聲音還是虛弱得幾乎聽不見。她忙握緊了子慧的手,在臉上挂起笑容,湊到她枕邊,想和她說說話。子慧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停了片刻,忽然說:“芃芃,我害怕。”

只一句話,成功地擊潰了她臉上堆起來的笑容。眼前的水汽升上來,她努力壓制才強忍住,回答說:“你今天看起來好多了。”

也不知道子慧是否聽見她的話,只見她目光緩緩轉向窗外,輕輕一嘆,說:“要下雪了。”

窗外的黑夜正漸漸破曉,頭頂的雲層密密實實,彙聚成一種悲涼的深灰色。她想不出其他可以安慰子慧的話,這時候子慧的手機在抽屜裏“叮”的一聲提示。子慧彎起嘴角,露出一絲虛弱的微笑,對她說:“今天的笑話來了,我想看看是什麽。”

她答應,回身去抽屜裏翻了翻,片刻才在角落裏找到手機,再回身,看見子慧已經閉上了眼。

她的腦袋“嗡”的一聲,黑屏了一秒,湊過去喊:“子慧!”

子慧沒有答應。她搖了搖子慧的胳膊,子慧仍舊一動不動。一秒鐘之前子慧還在朝她微笑,一轉身,子慧已經沒了氣息,臉色煞白,她還從未見過子慧的臉這樣白。

阿姨也醒了,撲到床頭大聲哭起來。下一刻醫生和護士從門口呼啦啦湧進來,高聲喊着她聽不懂的話。她忽然覺得四周的牆壁讓她喘不過起來,在這病房裏一秒鐘也呆不下去。她恍恍惚惚地推門走出去,噔噔噔跑下樓梯,一口氣從五樓跑下來,沖到大門外。

冷空氣迎面撲來,讓她渾身一顫。

還記得她高中畢業的那年夏天,子慧剛剛被确診,做了手術,在醫院裏接受化療。她去病房看子慧,象小時候那樣擠在子慧的床上,兩個少女望着天花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子慧問:“聽說你們江城能看到北極光?”

她回答:“怎麽可能,除非是奇跡出現。江城的緯度可不夠高,誰知道哪個醉鬼說的胡話。”

子慧輕輕嘆息:“我還從來沒有喝醉過。”

她笑子慧:“這有什麽難?等你出了院,喝多少都可以。”

子慧又嘆氣:“我還沒有坐過飛機。”

她才知道子慧在想什麽,拉緊她的手,說得豪氣幹雲:“等我學會開飛機,帶你坐到吐。”

子慧咯咯笑起來,片刻停下來,沉默許久,又說:“我想學一樣樂器,鋼琴或者吉他,還沒來得及。還有,我還沒有交過男朋友,從來沒有和喜歡的人……”

子慧說了半句,沒了下文。她回頭,看見子慧臉上可疑的紅暈。盛夏的天氣,電風扇在床頭呼啦啦地搖着頭。她們兩個汗津津地擠在一處,十指相扣,她緊緊拉住子慧的手,在心裏說:子慧,不要放棄,不要走。

那一年子慧二十一歲,青春正盛的美麗年華,曾經有一支黑黑的長辮子,眼神清澈如明鏡。主治醫生說,手術很順利,她有百分之五十康複的機會。

她還以為百分之五十就夠了。世界廣闊遼遠,還有那麽多事來不及發生。

三年過去,夏天變成冬天,她仍舊在同一間醫院裏。寂靜無聲的淩晨,冷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她站在無人的空地裏,掩面失聲痛哭。頭頂有什麽東西輕飄飄地落下來,她抹掉眼淚擡起頭,發現是下雪了。一片雪花靜悄悄落入她的伸出來的手掌中心,片刻化作一灘清水。那一剎那,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子慧是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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