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匆匆(2)
子慧的葬禮在冬天的寒風裏舉行。送終,移屍,報喪,拜忏,入殓,出喪,祭祀,海邊的漁民篤信神明,葬禮也禮儀繁瑣,只是大部分步驟都是針對年老長者,換成白發人送黑發人,能簡略的都簡略,只餘空洞的傷感。
她親手抱着子慧的骨灰盒,坐了四五個小時的渡船,和阿姨一起過海去仙嶼島。
那個她常在夢裏見到的仙嶼島和她記得的一樣,荒涼地伫立在大海中央,雲霧缭繞,山路崎岖。島上的親戚陪她和阿姨一起到村後的墓地裏,把子慧安置在給她預留好的地方。青草地上,一排整整齊齊的墓碑,從遠處數過來,依次是太婆,外婆,她母親,和子慧。還有兩塊空地,分別留給阿姨和她自己。
回到永平,她又在家裏住了一個多星期。
房間裏常常靜得讓人發慌,阿姨重新回去上班,白天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睡到自然醒,看窗外的陰天,聽冬天的冷雨聲。曾經有一度她連續收到過很多賀宇川的短信,短信裏常問:
“什麽時候回來?”
“出了什麽事?”
“來接你?你家在永平的地址發給我。”
電話被她設成靜音,只會震動不會響。她連來短信聲音也嫌煩,把電話扔進抽屜裏才了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思緒繁雜,整夜整夜頭疼,根本無暇他顧。
反而是一些瑣碎的小事讓她得到片刻的安寧,比如給阿姨做飯,花半個小時淘一鍋米,再花四十分鐘洗一把菜,晚上同阿姨一起吃一頓沉默的晚飯,再一同擠在沙發上看鬧哄哄的連續劇。廣告時間,阿姨問她:“芃芃,你缺課一個多月了,打算什麽回去。”
她抱住她的胳膊,頭枕在她的肩上,象小時候那樣撒嬌:“阿姨,我能不能不回去?我就這樣陪着你好不好。”
阿姨嘆氣:“那怎麽可以?你媽媽如果泉下有知,不知會多傷心。”
有時候她真讨厭“泉下有知”這幾個字,冷冷說:“讀書有什麽用,連能不能活到畢業也說不準。”
阿姨瞬間紅了眼眶,厲聲說:“我不準你這樣說。”
她又只好讓步,把頭埋在阿姨的袖子裏,怕她看見自己掉眼淚:“再過一個星期,我已經跟學校請假了,過完下個周末我一定走。”
阿姨還不知道,離開學校之前,她去做了一次基因測試。
Advertisement
那年子慧第一次住院,她就去找過子慧的主治醫生,問他:“我們家是不是有什麽癌症的遺傳基因?”
主治醫生是個花白了頭發的中年男子,總是看起來又忙又累,無暇和人多說一句話的樣子,那一次卻把她帶到辦公室,等到沒有人的時候才對她說:“我建議你去做一下基因測試。”
醫生的神色很鄭重,耐心地給她解釋:“攜帶BRCA1基因突變的女性,八十歲前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得乳腺癌,卵巢癌的罹患風險也高達百分之四十五。但這個基因的變異繁多,在醫學界也是研究的熱門話題。根據你家的家族病史判斷,可能你們攜帶的是不常見的變異,更容易導致癌症的早發。”
那一年她不過是個高中剛畢業的女學生,一下子被吓住,醫生嘆氣,又安慰她:“即使近親中有多個病例,也不說明你一定會有。如果檢查了發現沒有,那你可以安心……”
“如果有呢?有沒有什麽預防措施?”她馬上問。
“如果有,”醫生沉吟,“切除乳腺是最好的預防措施。”
“兩邊都要?”她瞠目結舌。
醫生神色凝重地點頭。
“那麽卵巢呢?”她又想到。媽媽和子慧得的是乳腺癌,阿姨發病比較晚,卻是卵巢癌。她問:“卵巢也要切除?”
醫生面有難色,遲疑着說:“那倒不必,雖然風險高,還是可以通過改善生活習慣來預防的。”
她去網上搜羅了一堆資料,發現所謂預防,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把身上容易出差錯的器官統統切掉。她那一年十八歲,明豔柔美滿懷憧憬的花樣年華,考上了大學的同學都趁暑假忙着去天涯海角體驗人生,只有她,白天去醫院陪被病魔折磨的子慧,晚上靜下來,想象着自己被挖得千瘡百孔的樣子。
有時候她想,為什麽要把她生下來?為什麽不經過她的同意就把她生下來?
子慧的主治醫生給了她一張名片,上面是Z大學某教授的名字,告訴她,他們的實驗室在做癌症基因方面的研究,不如找他們去做個基因測試。她一直沒有去,把那張名片藏在抽屜的深處。她那時候想,知道又怎樣?是不是立刻要将自己送上手術臺,把這裏和那裏都快刀斬亂麻地切掉?尼采說: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她才十八歲,她給自己三年時間,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每一天都要過得象沒有明天,那樣才會無怨無悔,死而無憾。
三年過去,終于還是走到這個十字路口。
年滿二十一歲前她終于去做了基因測試,結果和預料中的一樣壞。有時候科技發展是件殘忍的事,是人終将一死,但科學幫你把這一生的藍圖畫好,她這部電影很不幸,情節簡單,會是個短片。
基因測試的結果放在一只白信封裏,她偶爾拿出來看一看。坐在昏黃的臺燈下,窗外有冰冷夜色,那時候她反複想過許多生與死的大事,比如,人生到底有什麽值得留戀?她是要完整地死去,還是要茍延殘喘地活下來?
最後那個周末,她一早出發,又去了一次仙嶼島。站在子慧的墓前,她問:“子慧,我們是不是都不應該出生?”沒有人回答她,只有呼嘯的海風。她靜立良久又問:“子慧,你想不想我下來陪你?”
海上霧霭重重,墓地空曠無人,四處只有冬天荒涼的風聲。她帶了幾片面包,兩只茶葉蛋,在媽媽的墓碑前吃了一頓午餐,然後去媽媽帶她去過的那片海灘。
第一次來仙嶼島的時候,她不過七八歲。媽媽帶着她,也是如她現在這樣,在外婆的墓碑前吃了一頓野餐,然後找到這片無人的海灘。不知那天中午吃了什麽,她記得自己昏昏欲睡,很快窩在媽媽的懷裏睡過去。
後來她常常在噩夢裏重歷那天的情景。媽媽溫暖的懷抱慢慢變冷,等她睜開眼,四周已經被海水包圍,一個浪頭打來,“砰”的一聲,打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媽媽!”她張開手臂大聲喊。
媽媽就在不遠處,拖住她的手,使勁拉着她往前走,轉眼她的腳下已經踩不到陸地。她嗆了幾口海水,哭着喊:“媽媽,你去哪兒?我不會游泳。”媽媽才回過頭來,神色決然地說:“芃芃乖,馬上就到了。”
浪頭一個接一個打過來,打在臉上生疼,她在水裏撲騰,掙紮着想站穩腳跟,媽媽就在對面,水已經沒到她的下巴上,她滿臉帶水,神色凄然,帶着哭腔說:“芃芃,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該把你生下來。”
又一個浪頭打來,她沉到了水底。奇異的是,和風高浪急的海面相比,水下出奇地平靜。她只記得海水刺骨地冷,冷得四肢百骸都疼。她還在哭,想喊媽媽,一張嘴鹹澀的海水就湧進來,堵住她的叫聲。媽媽在她對面,隔着淡藍色的海水,用平靜又悲傷的目光望着她。雖然大概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她還是在水裏哭喊,:“媽媽,我不想死。”
浪頭把她們卷向大海中央,水面上隐隐傳來嗚嗚的聲音,大概是漁船的鳴笛。海浪洶湧,她越是掙紮,身體沉得越快,最後她累得很,放棄了掙紮,身下傳來一股力量,一定是媽媽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她托出了水面。
她大聲呼救,被路過的漁船救起,媽媽卻連屍骨也沒有找到。很多人說,生病真是件折磨人的事,媽媽的病一拖就是四五年,到最後媽媽的精神是不太正常了。她卻忘不了媽媽最後看她的眼神,平靜悲傷,灰暗而絕望。她也忘不了媽媽最後留給她的話: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該把你生下來。
時至今日,她又走向同一片海灘,海水沒過膝蓋,又沒過腰際,最後沒到胸口。四周波濤翻湧,她在心裏反複問自己同一個問題:你是要完整地死去,還是要茍延殘喘地活下來?
一個浪頭打過來,她頓時失去了重心,嗆了一大口鹹澀的海水,一頭紮進水裏。水下出奇的平靜,淺藍色的海水冒着氣泡,一根不知哪裏來的水草慢悠悠地在她眼前漂過。那一刻她似乎摸到了死亡的邊緣,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
浪頭退下去,她的腳又觸到海底的陸地,好不容易找到平衡。那天她從海裏爬出來,渾身滴着水,又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船回到永平,到家時已經大半夜。阿姨從樓上沖下來抱住她,熱淚盈眶:“你去哪兒了?連手機都不帶,急死我了!”
她勉強笑着回答:“去海邊逛了逛。”
那晚她回去睡覺,淩晨就發起了高燒。她又夢見海水,渾身不停地打顫,只是這一回她知道在做夢,使勁想要醒過來,卻象被漁網纏住了手腳,怎麽也掙不脫。
她記得當她終于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阿姨的背上。阿姨的背脊很瘦,她的臉靠在阿姨的肩膀上,明顯感覺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她的神智還模糊不清,叫了一聲“阿姨”,發現自己的呼吸也是火燙的。
淩晨的風有點涼,片刻吹散身上的熱度。她伏在阿姨瘦骨嶙峋的背上,感覺到阿姨正扶着樓梯的扶手,一點一點地下臺階。她一定很重,阿姨怎麽背得動她,小心翼翼地走幾步,又扶着扶手停下來喘氣。她動了動想要下來,阿姨回頭說:“別動,你燒得厲害,我們馬上去醫院。”
她的腦子混沌一片,只覺得一陣陣發冷,摟住阿姨的脖子,眼眶不由自主地濕了,輕聲問:“阿姨,我是不是不該生下來?”
阿姨的腳步頓了頓,在樓梯上停下來。她感覺到阿姨的背脊微微顫抖,良久才開口,聲音帶着哭腔:“你一定是燒糊塗了才會說胡話。芃芃,不要做傻事,阿姨已經沒了一個女兒,你怎麽忍心讓我再失去第二個?”
阿姨背着她一步步挨到樓下,又蹒跚地走到路口,才叫到車去醫院。她記得那時候天邊正在破曉,一抹亮色染紅公路盡頭的天空,而她伏在阿姨的背上,一直在哭,哭濕了阿姨肩頭的大片衣服。她平生還沒這麽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從出租車裏一直哭到急診室,哭得急診室的大夫莫名其妙,問她:“很難受嗎?別急,等會兒打了吊瓶退了燒就好了。”
她得了肺炎,斷斷續續發了一個月的燒,等身體完全恢複過來,已經到了快放寒假的時候。阿姨還常守在她床前,一坐下來就眼眶微紅,唠唠叨叨地抱怨:“大冬天的,去海邊逛逛也逛到渾身濕透才回來,你媽媽泉下有知,還不知道要多心疼。”
她沒皮沒臉地笑:“這樣正好,我可以賴到放完寒假再回學校去。”
其實從海裏爬出來的那一刻她已經決定,人之一生,終将一死,電影的長度并不能決定電影是否精彩。她所求不多,已經醉過酒,愛過人,連飛都飛過了,也沒留什麽遺憾,接下去的可以算垃圾時間,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她唯獨對不起的人是養她愛她的阿姨。她始終沒有把基因測試的事告訴阿姨,更沒有提割掉這裏或那裏的預防措施,阿姨一定以為她可能會是家裏幸免于難的那個人。這樣也好,她象阿姨希望的那樣,回學校,老老實實地讀書,老老實實地畢業,守住一份白領職業,過泯然衆人的普通生活。被愛也是一種責任,因為你有義務不讓愛你的人失望,愛與被愛,同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她但願阿姨沒有第二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那一天,也但願此生沒有第二個需要她這樣負責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