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友誼萬歲(6)
周五晚她和賀宇川約好了時間在公司樓下見面。她走出公司大門,看見他站在大廈前的臺階上,正一臉嚴肅和一個中年男子聊天。天正是将要黑下來的光景,街燈交織着灰黑的暮色,那中年男子在燈下轉過頭來,頭發已經花白,仍掩不住眉目俊朗,她一眼認出來是她的父親。
“芃芃!”她轉身要走,父親已經在身後叫住她。
她還是有機會走掉的,只是腳下一頓,父親已經追過來,拉住了她,說:“芃芃,這麽巧在這裏遇到你,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
巧不巧她不知道,此時目光冷冷掃過父親的臉,心裏反而坦然下來,答應說:“好。”
他們去附近的一家日料,父親把她引進燈光昏暗的包廂,又招呼賀宇川過來坐。她的目光又冷冷掃過賀宇川的臉上,他頓了頓說:“您跟芃芃聊吧,我在外面點些壽司就好。”
賀宇川退出去,氣氛陰冷的包廂裏只剩他們父女兩個。大盤的龍蝦和鮑魚刺身端上來,父親熱情地招呼她快吃。她一直冷着臉不說話,最後單刀直入地問:“爸爸,你想說什麽,還是直說吧。”
小時候女兒被送走後,姜尚春只見過寥寥幾面。那時候她還小,最喜歡黏着他要他抱。似乎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女兒成人了,眉眼依稀有前妻的影子,渾身抗拒地坐在對面,可開口還是叫了他一聲“爸爸”,令他心裏五味雜陳。“也沒什麽特別的事,”他忙笑着說:“只是想和你多見見面,多聊聊。”
她還是用那樣冷硬的語氣,毫不客氣地反問:“該聊的時候早過去了,現在還有什麽好聊?”
他定神,忽略掉女兒語氣裏的不敬,嘆口氣說:“你一定聽說了,爸爸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生病的時候當然是希望子女在身邊的……”
姜芷芃冷笑:“我記得我有個弟弟,讓他陪着你不就行了?”
“你弟弟和你……你弟弟的媽媽現在都住在加拿大,平時也不常見到。”他頓一頓回答,拿出最誠懇的語調說,“我是很想你留在我身邊,經常能見見面,如果你能到公司來幫幫忙……”
“我給你寫過信,你收到了嗎?”芃芃忽然打斷他問。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提那些陳年舊事,猶豫着回答:“……那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房間裏燈光陰冷,頂燈的光落在芃芃臉上,看起來臉色白得森然。她直直坐在對面,抿着唇,象繃着一根弦,質問說:“你為什麽從來都不回?為什麽沒來看過我?為什麽一次都沒有來?”
他不喜歡女兒這種冷冷的表情,好象在控訴他做錯了事,皺起眉反駁:“我不是每個月都寄生活費?那時候家裏的條件還沒有現在這麽好,我不顧你繼母的反對,你要什麽就給什麽,從來沒在經濟上虧待過你……”
“經濟上……”她舉目向天,無聲喟嘆,低下頭來還是質問:“那媽媽的葬禮呢?為什麽你連媽媽的葬禮都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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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質問的語氣終于把姜尚春惹惱,別人的女兒都是孝順乖巧的,他畢竟是父親,她怎麽敢編排他的不是,這念頭上來不知不覺就提高了聲音:“你不要以為你媽媽死了我無動于衷。我和她也是自由戀愛結婚,感情也曾經是很好的。你沒有經歷過怎麽會知道,生病是多磋磨人的事,到後來她根本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暴躁易怒,疑神疑鬼,每天跟我大吵大鬧,根本沒辦法跟她共同生活。即使這樣,她去世我也是很傷心的,我受的打擊你根本不知道……”
她冷笑,一臉嘲諷的神色:“傷心到出軌去和別人生孩子?”
他終于暴怒,站起來,手裏捏着的茶杯差一點飛出去:“姜芷芃,你!”
她也高聲争辯:“那我有什麽錯?即使是小貓小狗養在別人家,總還要抽空來看一眼。”她背脊筆挺地坐在對面,說到這裏突然紅了眼眶,聲音也帶着一絲顫抖:“爸爸,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他一下子怔住,在原地站了一刻,又坐下來,讷讷說:“爸爸從來沒有不要你,只是……”他怎麽會不記得襁褓中的小女孩抱在懷裏軟乎乎的感覺。女兒最黏他,每天下班一打開門,飛奔地撲進他懷裏都是女兒。他抱着她去看過冰燈,他還記得她穿得鼓鼓囊囊笑臉通紅的樣子。他帶她在冰封的湖面上堆雪人,扶着她東倒西歪地滑冰,帶她去釣魚,後來帶她坐了一次狗拉爬犁,她一直嚷着要再去……。家裏人都重男輕女,男孩子總更被看重些,但在他心裏,他從未遺憾生的是女兒。直到有一天,前妻過世,每一次想到要去看女兒,心裏都忍不住恐懼,所以一天天地拖下去……他只好說:“你不記得了嗎?爸爸小時候最疼你……”
姜芷芃不禁笑出聲來,擡眼望天,不讓眼淚流下來:“那後來呢?是不是發現我可能是個殘次品,後悔不該把我生下來?”
這些事他從來沒在心裏仔細想過,只有潛意識裏隐隐明白,他怕女兒有一天也可能生病,也會早亡,會像妻子一樣脫光了頭發性情大變,每每想到這裏,心裏就會恐懼,象刀絞一般疼痛。所謂生離死別,他自覺得禁不住第二次,所以只好選擇逃避,不去想也不去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女兒長大了,再也不需要他。現在他面對女兒的質問無言以對,只看見女兒拿起東西,冷冷說了句:“爸爸,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然後轉身開門離去。
外面是清秋雨夜。涼涼的空氣濕潤得滴出水來,化作蒙蒙細雨,籠罩華燈初上的城市。姜芷芃一口氣跑到外面,迎着冷雨,終于長舒一口氣。後面有人踩着沙沙落葉趕上來,拉住她,把她拉進懷裏。
她一把推開他:“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賀宇川一下擰緊了眉頭:“你在說什麽?”
她擡頭瞪着他:“你可比姜芷蓁聰明多了,家宴什麽的我都可以不去,偶遇我倒是躲不開。”
他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你以為我是故意安排的?我在大廈門口遇見他,說了沒兩句話你就下來了。他是你父親,我的長輩,難道你希望我不尊重他,翻臉趕他走?”
稍微平靜下來,她也覺得是自己疑神疑鬼,又說不出道歉的話,臉色變了又變,還是他又重新把她拉回懷裏,在她頭頂嘆了口氣:“你想怎樣都随你,不管你是不是要重新接納他,我只希望你心裏好受些。”
世界紛繁雜亂,有車在路口憤怒地鳴笛,街對面的大學生認真地發着傳單,行人在他們身邊匆匆而過,似乎沒人在意發生了什麽事。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隔絕外界的雜音,平靜了片刻。也只是片刻而已,片刻以後,眼淚被憋回去,她悶聲說:“我要回家。”
他開車把她送至樓下,拖着她的手問:“要不要我上去?”
她回答:“不用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也不強求,把她送到樓門口。她一個人抹黑上樓,打開燈,打開電腦,還聯入公司系統調了幾段程序,搞得自己仿佛忙忙碌碌。後來門口有人敲門,她開門一看,是外賣小哥,有人幫她定了荠菜馄饨和小籠湯包,她才想起來,晚飯确實一口也沒吃。
吃完夜宵,再也提不起興致去加班,幹脆洗漱上床。燈一關掉,各種情緒接踵而至,翻來覆去腦海裏都是兒時的回憶。
那還是她很小的時候,記憶都只有幾個片段,比如冰凍三尺他們一家三口擠在一輛自行車上出門,媽媽抱着她坐在後座上,她一個勁地問:“咱們家大門關好了嗎?窗戶關好了嗎?爐子都熄掉了嗎?”媽媽抱着她直笑,爸爸用力踏着自行車笑說:“将來咱們芃芃嫁了人,一定是個好媳婦兒!”還有爸爸帶她出去玩,回來走到樓下,媽媽系着圍裙在窗口朝他們招手,爸爸就蹲下來和她咬耳朵:“爸爸跟芃芃比賽,看誰跑得快,先跑回家親到媽媽的有獎!”她甚至記得大雪夜爸爸抱她去大伯家,臨走前用胡子紮她的小臉,親她說:“爸爸要去醫院照顧媽媽。芃芃在大伯家和芷蓁姐姐玩,要聽大伯母的話。”
是啊,他們也曾經是相愛的一對,只不過感情敵不過生死病痛。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城市夜晚的聲音都沉寂下來,四周漆黑一片,更顯得世界空曠無邊。她躺在單人床上,身邊空空蕩蕩。那一刻她又想起賀宇川來,很沒用地想,其實她希望他在身邊。一沖動,她發了條短信過去,問:“睡了嗎?”
不知道已經幾點鐘,大概已經過了午夜,她猜他也許不會回,沒想到他還是立刻回了,說:“還沒有。”
黑夜寂靜無聲,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麽,寫寫删删,最後什麽也沒發出去,停了片刻,還是對面的賀宇川首先發問:“睡不着?要不要我上來?”
她拒絕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着。”短信發出去才發覺他說的是“上來”,連忙掀開窗簾探頭往外看,果然見到沉沉黑夜裏,他的車還停在路燈下。她撥了個電話過去問:“你怎麽還沒走?”
他的語調略帶點調侃:“還不是怕女朋友半夜召喚,這樣方便我好随叫随到。”
她本能地害怕依賴任何人,頓了頓說:“我不要你陪,你還是回去吧。”
他堅持:“不行,你還是得讓我上來,我想去洗手間。”
她也只好同意,打開門放他進來。既然進了門,他當然沒有要走的打算。星光燦爛的晚上,他們兩個人并肩擠在一張小單人床上,靜靜地躺着,雙雙瞪着天花板,誰也不想動,可誰也沒有睡意。躺了很久很久,她才說:“問你個問題。”
他“嗯”了一聲,言簡意赅地答:“說。”
她忽然又不知道要問什麽。那一刻有好多問題盤亘腦際,比如如果她也病了,他們的感情會不會變,又或者象彭老師告別晚宴時她想到的那樣,如果她去做手術,把這裏那裏都切掉,他還會不會一樣愛她。這些全都是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問了又有什麽意義。
沒什麽感情經得住考驗,她不是沒有經歷過,父愛尚且如此,更何況男女之間。她一直覺得,終将失去的感情,還不如不要開始,愛得越深傷得越痛,不如選擇灑脫人生,什麽都不在意。
她在寂寂無聲的夜裏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問:“你說,如果我媽媽泉下有知,是不是會恨我沒用?是不是也會覺得我應該回去父親身邊争遺産?”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的星空,有一刻她甚至以為他會說“是”,片刻他才收緊了胳膊,擁着她吻了吻她的額頭說:“不用為任何事委屈你自己,因為愛你的人會心疼。我想你媽媽一定也這樣想。”
那是記憶裏最漫長的夜晚。她曾在這一方自己的小天地裏,獨自躺在床上,無數次仰望窗外這樣的星空。她的房間就只有那麽小,單人床只有那麽窄,心裏也沒打算過給誰留一點空間,如今這一個人固執地闖進她的生活,執意要同她擠在一處。她并不記得那一晚後來什麽時候才睡着,只記得躺在他懷裏,睡得一夜無夢,溫暖安穩。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只要渣爹出場大家都不說話了。這樣吧,明天我們來發一圈紅包好不好?如果想不出說什麽,建議從下面選一項:
A.大大我愛你;
B.大外甥太慘了;
C.大大求你讓渣男二上位吧。
以上。
PS。還有小夥伴問大外甥是否知道芃芃家的病史。我以為我寫清楚了啊,他當然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