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是我的微光(1)
嚴格算起來,姜芷芃和賀宇川已經分過一次手。
大學三年級那一年,姜芷芃大病一場,停了半個學期的課,放完寒假才重新回到學校。周五,冷雨潇潇的晚上,她路過去圖書館路上的三岔路口,又看見熟悉的影子站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下。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幾棵大梧桐樹也成了Z大約會接頭的時髦地點,時常也見到幾個男生在樹下徘徊,大部分都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是刷手機就是拿本書看。這一天天冷,又下雨,有人站在沒遮沒攔的地方顯得那樣突兀,更很少看見有人筆直站在路燈明亮的地方,想看不見也難。
賀宇川還是她熟悉的樣子,瘦瘦高高的個子,頭發亂糟糟,一手插兜,另一只手夾着一支煙,一動不動,似乎在想着什麽事。這還是她從永平回來以後第一次見到他,腳下不自覺地一頓,抑制住轉頭逃跑的沖動,迎上去,笑了笑說:“你來啦。”
路燈光下,他神情難辨地看着她,點一點頭。
她在永平養病,他給她發過短信打過電話,她統統置之不理。後來放完寒假,她回到H城恢複上課,去看了正在坐月子的姜芷蓁,意外拿到他的生日卡片。那大概還是她大一時候發生的事,她沖動地跑去問他:“你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那一年他在生日卡片上回答了一個字:“是。”
可惜卡片直到後來才到她手裏,錯過了,但再仔細想一想,其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給還在搖籃裏踢腿的賀宇靜帶了禮物。姜芷蓁禮貌地收下,問了她的病情,還特意提到賀宇川,告訴她,賀宇川來看過賀宇靜,買了這樣和那樣的東西。芷蓁笑着說:“沒想到他這麽疼宇靜,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小孩。”
她怎麽會聽不出來,芷蓁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吧,字字誅心,又字字在理。
那個下雨的晚上,她拉着賀宇川又去學校後面的大排檔喝酒。兩瓶二鍋頭,一碟鹵牛肉,大排檔的門被風吹得吱呀吱呀地響,背後呼呼作響的取暖器也擋不住門口的穿堂風。她喝了大半瓶二鍋頭,臉上有一點熱,好不容易醞釀好了情緒,開口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列過一個三年人生計劃,有八件二十一歲前必須做完的事?”
他當然記得,怎麽會不記得,還是不動聲色地問:“做完了嗎?”
她笑一笑,臉上兩片紅暈燦若雲霞:“差不多吧,最後一件還是和你做的。”
其實兩三個月她對他不理不睬,他連面都見不到,大概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心裏早涼了半截。開了學,聽說她回來了,他抽時間來校園裏溜達了幾趟,碰到以前的隊友,還拉他踢了一場足球。踢完球滿頭大汗拎着釘鞋,他猛然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看見她。她的頭發留長了些,顯得下巴更尖,臉色不怎麽好看,低着頭,獨自一個人走在冬天灰冷的路上。
那時候他是應該叫住她,又猶豫了一刻。他還記得寝室裏經驗豐富的哥們兒傳授的跟女朋友分手的套路,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也是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你是好人,可惜我喜歡的是別人。就那麽幾秒鐘,一猶豫,她拐了一個彎,也就走出了視線。
周末回家,他看見姜芷芃買給賀宇靜的禮物,幾件粉紅色的小裙子,整整齊齊地疊在嬰兒房的櫃子裏。吃飯的時候,他無意間提起:“那天回學校踢球,遇見姜芷芃了。她是不是病了?瘦得那麽厲害,臉色很難看。”
姜芷蓁似乎愣了一秒鐘,才說:“聽說她表姐過世了,她也大病了一場,不過現在應該已經康複了吧。”說完她還頓了一頓,嘆了一口氣,繼續:“她家裏也不知怎麽回事,多災多難,外婆,媽媽,阿姨,表姐,所有母系親屬全都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一定是有什麽遺傳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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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覺得姜芷蓁似乎早看穿了他的心跡,這話就象是說給他聽的,也許是為了打消他不該有的念頭。可他聽了心底一頓,涼了半截的心忽然又熱起來,吃完飯立刻跑回學校來。
這時候姜芷芃在燈光昏暗的桌前支着頭,似乎已經喝得有些醺然,笑着說:“我家裏的事,估計姜芷蓁肯定已經跟你說了吧?其實就是那麽回事,家族遺傳,想躲也躲不掉。我也去做過基因檢測,我大概遲早也是要得病的。”說着還從包裏摸出個白信封,遞給他:“結果就在這信封裏,你自己看。”
那只白信封他還曾經見過,記得有一回見到姜芷芃坐在路邊抹眼淚,就是因為在找這只信封。信封裏的信紙挂了Z大某研究中心的名,上面寫着些他不太明白的話。姜芷芃還在一邊解說:“BRCA1變異是個癌症基因,攜帶BRCA1變異的女性,百分之七十五會在八十歲前得乳腺癌,百分之四十五會得卵巢癌。”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還是一陣沉默,随後說:“八十歲才發生的事,你現在何必擔心?而且也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不會得病。”
姜芷芃聽了只笑笑,自斟自飲繼續說下去:“你不認識我表姐子慧吧?她大概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小時候我特別羨慕她那一頭烏黑的長頭發,象瀑布一樣,又黑又亮。那時候聽說各地在甄選廣告模特,選出來的要做飄柔之星,我還特地去幫她領過申請表。她得病的那年正好二十一歲,做完了手術又化療,兩年之內斷斷續續住過幾次院,最後那個冬天很難熬,什麽止痛藥都不管用了,她一米六五的個子,最後體重只剩不到四十公斤。我們從小最親近,晚上都喜歡擠在一張床上睡。醫院發病危通知的時候我在H城上學,她死活不讓我阿姨告訴我,說她的頭發都掉光了,樣子太難看,不想被我看到。她死的那天早上,我還在她的床邊守着。她叫我去幫她找手機,我一轉身,回來她就沒了呼吸。後來我想,她一定是怕我傷心,不想讓我看到她離開時候的樣子……”
說到這裏她停了片刻。店堂裏冷冷清清,沒有別的客人,只有門被風吹動的吱呀聲。最後她仰頭幹掉杯中殘酒,擡頭看着他,臉上還挂着微笑,說:“我已經二十一歲了,還健康活潑,我比她幸運。”
他心底漸漸明白她的意思,果然,她話鋒一轉說到正題:“你看,那時候情況是很特殊的,我表姐快死了,我剛得知自己遲早也是要死的,本來打算休學回永平再不回來,就有那麽一件沒做過的事,正好那天在學校遇見你……”
“那天晚上,你說過……”他終于鼓起勇氣想問。其實其餘對他都不重要,他只想知道,她那天說曾經喜歡過他,是不是認真的。姜芷芃看見他的臉色凝重,舉起酒杯打斷他,說話也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唉,打住。你也不用同情我,也不用覺得有負擔,那天是我主動,你完全可以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我只是想,我這種情況,哪一天說生病就生病了,有什麽心願最好還是快點了結,而且我正好失戀你也正好失戀,大家都需要從負面情緒中找點解脫,我們互相慰籍一下也未嘗不可……”
二鍋頭喝到第二瓶,姜芷芃的話也多起來,覺得簡直越說越順口,把想過的和沒想過的話都統統倒出來:“本來想在沈奕衡走之前把那個三年計劃都解決掉,只是最後那一樣下不了手。我怕如果他知道我死了,不知會不會心裏有陰影。我想你喜歡的是殷玥海,所以即便我死了,你應該也不會太傷心。對不起,是我不好,我這個人很自私,本來是我和他兩個人的事,确實不該把你攪和進來。你後不後悔?我還蠻後悔的,不過你真的也不用太在意,我們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好了。”
昏暗燈光下,她看見他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去。喝到最後她還說:“想一想我家裏的情況,有時候還挺心灰意冷的。我阿姨離婚,我媽媽也離婚,也是人之常情,生病本來就是件磋磨人的事。我想我這種情況,反正轟轟烈烈愛也愛過了,戀愛也已經談過了,已經沒什麽好遺憾的了,将來肯定也不想再戀愛和結婚。其實和你見面還挺尴尬的,我們以後還是少見面,好不好?”
這些話真真假假,後來她也不記得又說了多少,反正第二天在宿舍裏一覺醒來,頭疼欲裂。她倒是記得最後賀宇川臉上的表情。陰冷潮濕的深夜,他送她到宿舍樓的門外,宿舍樓裏透出來的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半明半暗,更顯得他眉眼深邃,神情低落。她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他站在她對面,豎起衣領,低低說了聲“再見”,退後幾步,又停住,整了整身上的背包,微蹙着眉頭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後也沒有,只腳下一頓,轉身大步離開,背影轉瞬消失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
她想她一定是傷了他的自尊,甚至也可能狠狠傷了他的心,不過既然不打算繼續交往,分手總要斷得幹幹淨淨。反正沒什麽感情會永垂不朽,只是時間問題,他總會找到其他喜歡的人,這樣對大家都好。
後來他們果然鮮少見面。那一年她的生日姜芷蓁又請吃飯。她在心裏着實膩味姜芷蓁這個人,可最後想了想還是去了,倒是賀宇川沒有來。其實沒事他們根本沒有碰面的機會,只有手機裏的笑話APP還會偶爾發送幾個疑似他寫的冷笑話。
再一次碰到賀宇川大概是她大四那年的冬天,事情已經過去将近一年,她買了禮物去參加賀宇靜的周歲慶生宴,他也來了。賀宇靜還是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奶娃娃,喜歡啃手指,會叫“媽媽”,“爸爸”和“嘎嘎”。他又成了原來那個樣子,面無表情地刷手機,說話以“謝謝”,“好的”和“不用”為主,只有在賀宇靜喊着“嘎嘎”蹒跚地撲到他懷裏的時候才開懷笑了一次。再後來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時不時也會在家宴上見面,姜芷蓁總是面面俱到地拉着家常,而他們兩個一般互不理睬,偶爾一言不合才會擡杠互怼冷嘲熱諷兩句。
一切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正如她提議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