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雖說老四老五時有摩擦,但到關鍵時刻二人的利益還是很一致的,比方說雲亭雲卿比武的這一日,再也沒有比雲決更希望雲卿獲勝的人了。

後山有一處懸泉瀑布,清流湍急,瀑布前是一片廣闊的空地,賭徒們在空地邊緣搭了個小臺子,擺上瓜果點心,興奮地圍觀這場事關重大的比武。

兩個白衣少年相對而立。

雲亭依舊是當初那個遺世而獨立的少年模樣,細長的眉斜飛入鬓,沉沉地壓着眼。一雙丹鳳眼內勾外挑,開合之間攝人心魄。雲卿卻已不複當初那個任人搓圓揉扁的小包子,如今五官身量張開,一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容貌也有幾分味道。

二人就這麽沉默又劇烈地盯着對方,明知道高手過招誰先出手便是落了下乘,然雲卿還是被他深沉冷漠的目光打量得心浮氣躁,率先拔劍攻向雲亭下盤。

雲亭嘴角冷冷挑起一抹譏消,連劍都不拔,以黑黝黝的劍鞘抵上雲卿鋒利的劍刃。雲卿迅速抽身往後撤,挽劍如花,一開場就放了個大招——驚鴻劍法第六式,劍網恢恢。

雲卿手上的劍不像是劍,倒像是根鞭,在她手中游刃有餘地揮出,一劍快似一劍,一劍狠似一劍,無人看清她究竟揮出多少劍,只見劍光如炬,密密麻麻地織成一張密不通風的劍網,劈頭蓋臉地砸向雲亭。

雲決面上一喜。

雲亭不慌不忙,在劍網中移形換影令人眼花缭亂,縱使劍網來勢洶洶,也碰不到他衣角分毫。手中劍鞘揮舞生風,為刀、為棍、為槍,不消一時半刻便撕破劍網,然後以雷霆之勢掃向雲卿。

雲決愁眉苦臉。

雲卿下腰打了個轉兒,巧妙避開橫掃過來的劍鞘,舉劍刺在劍鞘中端。雲亭握住劍鞘暗暗發力,将雲卿震開。雲卿心思狡猾,虛晃一招去探雲亭面門,實則掌中蓄起九成功力逼近胸膛。

雲決激動地站起來。

雲亭面色不變,上下都防守得極好,劍鞘擋住劍,右手迎向雲卿暗暗偷襲的左手,掌風相接,雲亭內力比她高上許多,雲卿幾乎被震飛!

雲決虛弱地跌回座椅上。

身後不遠處就是瀑布,雲卿慌忙施展輕功穩住身形,勉強落于地面。将将站穩,雲亭終于抽出劍劈過來,雲卿下意識地将長劍擋在身前,卻聽一聲清脆的響,雲亭勢如破竹地砍斷雲卿的劍,一腳将她踢入瀑布下的水潭之中。

勝負已分,衆人紛紛歡欣鼓舞,唯雲決如喪考妣。

Advertisement

雲卿急促落入水潭,壓折了潭邊幾株開得正盛的荷,冰冷刺骨的水流打在她身上,浸濕了她的衣裳,打濕了她的頭發,也濕潤了她的眼睛。

透過模糊不清的眼睛看向站在潭邊如神祇般高高在上的雲亭,他的白衣一塵不染如高山嶺雪,眉眼壓得又冷又輕,聲音比這透骨的冰水還要寒上三分,“沉不住氣率先出手是為一錯,明知對手熟悉自己路數依舊按圖索契是為二錯,虛晃偷襲讓人識破是為三錯,落了下風未能及時以攻為守是為四錯。”

他靜靜看着她渾身的狼狽,道:“一場比武留下無數漏洞,若與你打鬥的是敵非友,你早已命喪黃泉。”

“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所謂。”

他扔下劍,從容離去。

雲卿一動不動躺在水中,長發在水中沉浮。

雲筝将她從水中抱起往她的房間走,這個渾身涼透的小人兒在他脖間流下點點溫熱。

雲筝微微嘆氣,卻騰不出手來替她拭淚,只道:“阿卿武功已是上乘,何必非與他一較高下不可?須知人外有人。況他待你一貫無甚好臉色,你又何苦處處與他膠着?”

雲卿不說話,一個勁兒地埋頭悶哭,哭得肩膀直抽,喘不過氣來。

雲筝将她放在椅子上,輕緩地拍着她的背。

第二日雲卿一反常态,将近午時還不見從閨房出來。筝、澤、決默默看着雲亭,無聲地指責這個罪魁禍首。

雲亭無視之,走進雲卿房間,卻見她睜着眼躺在床上,雙目失神,呆呆地看着屋頂,晶瑩的淚珠兒從眼角一路順暢地滑入鬓角。

見他進來,雲卿無助地小聲啜泣起來,“哥、哥哥,我要......我要死了,我好難受啊......”

雲亭走到床邊,見她臉色蒼白,伸手去探她的額頭,一片滾燙。

雲亭也不禁放柔語氣安撫道:“阿卿不會死的,只是有些燒,我去給你端碗熱米粥來,喝過睡一覺就好了。”

雲卿不讓他走,無力地扯着他的衣角,淚水滾滾而落,聲音嘶啞幹澀:“是真的,哥哥你別走,我流血了、我肚子好疼啊,你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要是再也見不到你可怎麽辦呀?”

雲亭蹙眉,掀開被子,她的身子痙攣得縮蜷成一團,身下一團暗紅色的血。

雲亭怔住,這會兒有些明白過來,白淨的耳根卻微微地紅了。

他吩咐廚房熬了紅糖水,紅着臉替雲卿收拾了,告訴她以後每個月都會來一次葵水,因她昨天落水受寒才會這般痛。

雲卿不相信,她仰着頭捂着小腹,痛得在床上翻來覆去,堅信自己就快要死了,氣若游絲地說:“你騙我你騙我,我就要死了你還騙我,我死了你以後就再也看不見我了,再也不能欺負我,我看你怎麽辦!”

雲亭有些啼笑皆非,難道他不欺負她,他就活不成了?

但其實這麽想也有些不對,他原本就沒有欺負過她,只是這丫頭總是狗咬呂洞賓。他積年累月地澆灌心血守着她長大,這麽多年她卻從來沒有明白過,真是蠢得令人發指。

他只能把她抱在懷裏,一邊揉着她的小腹纾解疼痛,一邊輕聲哄着她:“好孩子不哭了,很快就不疼了,愛哭鼻子愛喊疼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我們阿卿可是頂好頂乖的孩子,我們不哭不喊疼好嗎?”

以前他一哄就再好不過的妙藥靈丹,此時不知怎的不大好使了,雲卿抱着他的脖子将臉也埋進他的脖子裏,“我要哥哥給我唱歌。”

于少年雲亭而言,唱歌是個比講故事還要難為情還要惡俗的活計,她總是如此無理取鬧百般刁難。而雲亭卻也沒有拂了她的意,清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唱道: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蒌。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是《詩經》裏有名的《漢廣》,如此淳樸簡單的歌曲卻被他唱得不倫不類。雲卿咯咯地笑起來,笑得狠了,牽動小腹的痛感,卻還是無法抑制,“哥哥念書好,武功好,但是唱歌一點都不好......”

雲亭臉頰泛着紅,不想同她計較,端過紅糖水喂她喝。

雲卿咂着味兒,苦着一張臉道:“真難喝。”卻還是就着雲亭的手一鼓作氣喝下去。

雲亭擡起袖子擦去她嘴邊的糖水漬,搖着頭道:“這樣怕疼又怕苦的,我看你是沒救了。”

雲卿垂下睫毛,道:“我不但怕疼怕苦,我還怕大哥。”

無論面上做得如何張牙舞爪,她是真的怕他。怕他,也模糊覺得雲亭帶給她的這份懼怕,與幼時對蘇家夫婦和奶娘的不一樣。

雲亭默了一瞬,平和的眉目深邃如遠古暮鐘,他淡漠道:“既是如此怕我,方才又為何怕死後再也見我不到?”

雲卿擡起眼看他,理所當然地道:“我怕大哥,當然就也怕再也見不到大哥,怕大哥睡不着在院子裏一夜坐到天亮,怕大哥每次想咳嗽卻要拼了命地忍住,怕大哥明明看出我的錯處也置之不理。”

雲亭夜裏常常頭痛欲裂,要站在冷風中才有所緩解,有時坐在院中便是一整夜。雲卿房間離院子最近,便徹夜燃着燈坐在房裏,将窗開一絲縫兒,看一會兒書,看一會兒他,不知不覺,也是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他身負頑疾,常年不愈,咳嗽與愛慕是掩飾不了的兩樣事物,他卻将咳嗽完美地掩藏,咬着牙關壓在心肺裏,将臉憋得煞白也不肯咳出聲來。雲卿有感染風寒時,學着他的樣子強忍咳嗽,再忍最終也咳得死去活來。之後再見雲亭隐忍的模樣,每每掉頭就走,轉身的時刻眼圈便紅了。

雲卿被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管教了這麽些年,有些錯早就不再犯,有些習慣早就改了,卻懼怕成為一個頂合他心意的孩子,再也不能受他教導,寧願漏出些馬腳,挨着罵扛着罰,也要做一個會被他特殊對待的孩子。

可如今她來了葵水,卻再也不能被稱為一個孩子了。

雲亭好一會兒不說話,這也不打緊,他原本就寡言少語。只是嘴角越抿越緊,像是在忍受什麽難以忍受的事,身體微微地發着抖。他若無其事将雲卿放平在床上,掖好被角,道:“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會疼了。”

他轉身、出門、将房門關上,房間又恢複到他進來之前的樣子。門外卻傳來一陣再也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随着腳步聲也慢慢地遠了。

雲卿往溫暖的被子裏縮了縮,把臉也藏進去,自言自語道:“我早就不疼了,哥哥。”

我早就不疼了,你要何時才能不疼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