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谷裏的秋天來得早,葉子慢慢地黃了,漫山遍野的金色燦爛得叫人移不開眼。又慢慢地落了,眼看樹林褪去錦繡華衣,像一個遲暮的老人終于露出枯朽萎靡之色。有道是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此情此景,賦詩一首再适合不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雲決并不具備這個才能,他只能對着這一片蕩氣回腸的景色嘆道:“啊!美呀!太美了!這真是......”

搜腸刮肚半天沒找到合适的詞,于是只能複嘆:“這真是太美了!”

雲卿在旁拍着桌子笑得癫狂,“四哥,你一開口就暴露了胸無點墨這個最大的缺點。”

雲決乜着眼看她,“丫前兩天還說貪生怕死才是我最大的缺點呢,合着我在你眼裏渾身上下都是巨大的缺點?”

“那倒不至于,你還是有一個令全天下人都望塵莫及的優點的。”雲卿撚了塊藕粉桂花糕,慢條斯理道。

雲卿平素就靠擠兌他的樂趣活着,鮮有誇贊他的時候。雲決果然上套,搓着手興奮地問道:“那是什麽?”

雲卿只是聞了聞那塊點心的香氣便又将它放回碟子裏,一本正經道:“那就是你有我這麽一個聰明絕頂美貌無雙的妹妹。”

“我呸!臭不要臉!”

臭不要臉的雲卿戲谑地沖他皺了皺鼻子。

他二人插科打诨半點不影響坐在樹下撫琴的雲筝。雲筝才是真正的濁世翩翩佳公子,斜靠着樹幹,一把古色古香的琴放在膝頭上,白衣上落了幾片枯葉也渾然不覺,閉着眼睛撥弄琴弦,琴弦響一下,便沉思一會兒。

但是嫌他倆聒噪的大有人在,雲澤一把踹開門,披頭散發地站在房裏指着他倆,氣急敗壞道:“老子補個覺還找不到清淨地兒,你倆上輩子是啞巴嗎這輩子有這許多說不完的話?!”

雲卿立即認錯道歉推責任,一套動作做下來宛如行雲流水般順暢,“我錯了三哥對不起,我再說一句就閉嘴――四哥他一早知道三哥您在補覺成心不讓您安生所以才嘴不帶把兒似的誘我同他講話,三哥你可不能放過他!”說完,趕緊抱頭鼠竄。

雲決就這麽被潑了髒水扣了屎盆子,百口莫辯。

雲澤有起床氣,聽了雲卿一席話之後已達震怒的臨界線,陰森森地看着雲決。

雲決倒抽一口冷氣,并未來得及開口也未來得及開溜,雲澤袖中一枚銀針“叮”的一聲刺在他的眉心,既快又準且狠,雲決動彈不得,連嘴巴也張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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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澤“哼”了一聲,“嘭”地甩上門,又回去睡他的大頭覺了。

院子裏複又安靜下來,唯有雲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不成調的曲子,嘴角含笑,好看成了畫兒。

夜半時分雲卿肚餓得腸胃直抽,偷偷摸摸地溜到了廚房——她也不知為何自己要偷偷摸摸,只是覺得這樣應景些。

借着月色從竈臺一路摸到了櫥櫃,竟無半點可以充饑之物。雲卿想,也許是趙大娘監守自盜、中飽私囊了。

她苦着臉準備打道回府,打算無視表示嚴重抗議和譴責的肚子,想憑借自己驚人的毅力扛過這一夜。卻在轉身的那一剎那險險撞上一個人。

她原本猜唯有雲決與她英雄所見略同,會幹出夜探庖廚這種事,一聲“四哥”将要喚出聲,擡頭卻看見雲亭冷淡的面容。

“大哥?你怎麽會在此?莫非你也覺得餓了?”

雲亭取出懷中的火折子點亮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立時照亮滿室。

他抖了抖衣袖,平靜道:“我見你鬼鬼祟祟往這兒來,擔心你夢游鬼上身,便跟來看一看。”

雲卿嘴角抽搐,“大哥多慮了。”

可大哥來得卻很是時候,雲亭直接越過她往壁櫥走去,取出面粉、生肉、調料、擀面杖等材料放在食臺之上,然後挽起袖子。

雲卿心中暗喜,有吃的了!

她雖知自己幫不上什麽忙,卻還是往雲亭身邊湊道:“哥哥,我也能做些什麽嗎?”

雲亭和面的動作看起來生澀又笨拙,卻還是用力地揉着面粉,嘴上道:“離我遠一些,不要給我添亂。”

雲卿自覺地低下頭後退了三步,像根木頭人似的杵着,卻忍不住頻頻偏頭打量他。

也許是因被闌珊的夜幕所包圍,也許是因被昏暗的燈光所籠罩,少年一貫冷峻的側顏顯出幾分寧靜柔和,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雲卿想,也許這個平和安适的樣子才是他真正的面貌,只是這對她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哥哥。她冷漠寡言的哥哥也許并不冷漠,他只是寡言;她嚴苛平淡的哥哥也許并不嚴苛,他只是平淡。

雲亭擀完面、剁好餡,再包好馄饨下鍋已是後半夜,雲卿早已過了餓的時候,坐在餐桌旁用手撐着腦袋,眼皮沉重地打起瞌睡來。

雲亭叫醒她,将一碗新鮮出爐的馄饨放在她面前。

馄饨熱騰騰地冒着煙氣,清爽的湯面上還漂浮着些許嫩綠的蔥花。雖說雲亭是個新手,起碼還做得有模有樣。

雲卿看了雲亭一眼,他臉上沾染上些許面粉卻不自知。她便擡起袖子往雲亭臉上擦去,雲亭不明,偏頭想要躲開。雲卿卻板正了他的面孔,嚴肅道:“別動。”

她白璧無瑕的哥哥怎麽能被些面粉沾染?

雲亭便果真沒有動,在她專注執着的眼裏瞧見了自己的臉,任由她擦拭古董寶貝似的擦着他的臉。

擦幹淨後雲卿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也顧不得燙,一口一個,像是品嘗到了什麽人間美味。

雲亭透過氤氲的水汽瞧着她模糊的面容,她埋頭苦吃,盡管被燙的龇牙咧嘴直抽冷氣也不舍得停下來,一碗馄饨很快便見了底。

雲亭笑了笑,那笑容在煤油燈昏黃的照耀下暖得如同冬日暖陽,可惜雲卿沒有擡頭。他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塊手帕,“吃完後莫要立即去睡,繞着屋子走上幾圈消消食。”

雲亭走後,雲卿很快吃完了那一碗馄饨,連湯汁都悉數灌下肚,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恨不得以舌頭代抹布,把碗底好好擦一遍。

最終卻捧着碗露出嫌棄的神情,“真難吃啊。”

雲澤在庭院裏給雲卿置了一架秋千,說是怕雲卿同他們待久了真混成個鐵铮铮的漢子,将來嫁不出去,于是給她找些女孩兒的消遣,沒事兒就趕她去秋千上坐着。雲卿對他那套說辭翻白眼,但心裏着實對這架秋千喜愛得緊。

她喜歡将秋千蕩得很高很高,高過院裏的圍牆,看一眼牆外的鳳凰木,有時還能看見煙雨橋下的奔騰河水,看得她心裏密密地滲透出歡喜。這驚鴻山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如此深得她心。

無數個光風霁月的日子裏,雲卿蕩在秋千上向遠方眺望,雲亭在院中石桌旁端正地坐着,手握一卷古書,聲音清晰低沉地念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雲卿一心二用慣了,牆外的景色映入眼中,院裏的聲音不絕于耳,都深深烙印在她心裏,經歷嚴寒酷暑也不敢忘卻,婉妙得像一場關雎夢,不願醒來。

耄耋遲暮的時光就在這場靜谧甜美的夢裏緩緩轉動齒輪,一瞬百年。

雲卿十七歲時,連淵将雲曦帶回來了。

那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一雙翦水秋瞳般的大眼睛裏浮着不谙世事的細碎光芒,白皙的面容上雕琢着精致小巧的鼻子和紅唇,笑靥如花間蕩漾着一對可愛的小梨渦。是個比女孩子還要漂亮幾分的少年——起碼雲卿這個如假包換的女孩子自嘆不如。

大約這也是個如同亭、筝、澤、決、卿般身世凄苦的孩子,連淵為他取名雲曦。

連淵盛名在外,不時有人慕名而來,無論拜師讨教,連淵一概視若無睹。當然,前提是那人得運氣足夠好,恰逢連淵未外出遠游才有被他拒絕的機會。大多數情況下皆由四兄弟出面将人打發。後來,便連最耐心和氣的雲筝也漸漸不耐煩,便無人再去理,幹脆将人晾在山下吹冷風,希望陰冷刺骨的山風能讓他們醒醒腦子。

因此,能合連淵眼緣的人那真是極有造化。

雲曦心智不及常人,天真稚嫩宛若孩童,對着幾個哥哥姐姐甜甜地笑,那笑幾乎将雲卿一顆心融化成水,恨不得将他抱在懷裏揉碎在心裏,連雲亭都和顏悅色地看着他。

連淵只管将人當個貓兒狗兒撿回來,完全不管如何養,比方說雲卿,再比方說雲曦,這是他一貫的套路,受累的都是雲亭雲筝。

那個孩子太乖巧懂事,又像個瓷娃娃精致可愛,雲卿喜不自禁,天涼給他打扇,天冷為他添衣,真有些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架勢。雲曦雖懵懂無知,也知道雲卿疼他入心肺,因此格外依賴這個小姐姐。

山裏的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雲亭要出一趟門,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莊內事物暫交雲筝。

雲卿蠢蠢欲動,想讓他順帶捎上自己,話才起了個頭兒,雲亭涼涼一句:“驚鴻劍法第十式練得如何了?《性命法訣明指》背完了嗎?”輕易将她打發。

雲卿讪讪道:“那我送大哥出山。”

煙雨橋下的水面上漂着一張木筏,雲亭、雲卿于其上,順着河流而下,河面越來越寬,水流忽急忽緩。

不知不覺中便遠離了驚鴻山莊,白茫茫的江面上小筏飄忽遠逝,放眼望去,一面是煙波浩瀚的江面,一面是高聳入雲的青山。雲亭正襟危坐在筏前,雙目微阖感受陣陣清風拂面。雲卿半跪在筏邊,伸手去舀清淩淩的江水,舀了滿手,又很快從指縫中流逝。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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