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次日清晨,一行四人來到鎮遠镖局舊址。
房屋早已不複當年繁榮,雜草肆無忌憚地生長,高過了那堵厚厚的圍牆,院內池塘裏的水幹涸得徹底。剛走進去,塵封之氣便迎面撲來,一片讓人心沉的傾頹灰敗之色。
四人皆是緘默,雲決周身荒涼之氣比這破敗庭院更甚。
他曾在牆下翻起陷在泥裏的一塊塊磚頭,潮濕的那一面時常有幾只蚯蚓蠕動着。他吓了一跳,哭着跑進去大喊:“爹,有蛇啊!”阿爹跟出來一看,用手指看似狠狠實則輕柔地敲他的腦袋,罵他沒用,蚯蚓都怕,以後還會有哪家的姑娘看上他呢?
他也曾涉着水,一手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袍,一手膽大包天地去摘池塘裏的荷花。摘到了,歡天喜地地簪在阿娘鬓角,嘴甜地說:“阿娘比這花好看。”阿娘就會很溫柔很溫柔地笑,把他抱在懷裏不撒手。
從前的日子那麽好,好得上天都嫉妒了,忙不疊地趕來收回這一切,還告誡世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于是轉眼間,那般好便成了如今的模樣。
如今他在這裏,牆下的蚯蚓在哪裏?池塘的荷花在哪裏?
他不知去何處尋,他心知他尋不到了。
他心裏一陣悲恸,酸澀占據了鼻腔,盈滿了眼眶。
“四哥。”雲卿輕聲喚他。
雲決背對着他三人,背影孤寂悲廖得讓人不忍直視。
江挽月見他如此,心下一陣酸楚,險些掉下眼淚來,上前搖了搖他的手臂,咬着唇道:“智勇雙全,你別難過,我一出生就沒了娘親沒了姐姐,我不難過,你也不要難過好不好?”
雲決輕輕吸了一下鼻子,好一會兒才道:“我不難過,真的,都過去了,我不難過。”
你不難過,那為什麽你的眼睛是紅的呢?
雲卿感受到周遭異動,握緊了手中長劍,提醒道:“小心,有些不大對勁!”
她話音才落,一張羅網便從天而降,将他們四人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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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雲卿早有防備,長劍出鞘,幾道銀光閃現,将繩網劈碎。
伏兵便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屋頂上、房子裏、院子外,黑衣人手持弓箭,裏三層外三層地将他們圍了個水洩不通。四方各由一人領頭,正對他們的這方,領頭之人正是青龍。
雲卿喝道:“欺師滅祖的狗東西,上次你爺爺教訓得你不夠,還上趕着來求死嗎?”
青龍臉色立即僵了,破口大罵道:“臭小子死到臨頭還嘴硬,你敢輕舉妄動老子就把你射成篩子!”
雲卿臉上殺意一閃而過,卻真的不敢輕舉妄動。青龍在此,那麽其餘一男兩女便好猜了,應當是白虎、朱雀、玄武。邪教四大護法居然全部到齊,這也實屬罕見,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只要青龍一聲令下,雲卿能憑借高強武藝抵擋下來,雲決能依靠絕世輕功閃避過去,林如風師承武林盟主修遠,自也不會太糟,那麽首當其沖要遭殃的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江挽月。
雲卿現在開始懷疑,相思門如此興師動衆地要抓江挽月,只是為了拿她威脅江三爺要筆銀子?
四人束手就擒,又被關回了那間地牢。
江挽月重新回到這地方,心裏居然生出一絲親切,但她沒敢往外說,她怕雲卿抽她。
雲卿掃了掃其餘三人,惋惜道:“此時若有一副馬吊那真是再好不過。”
林如風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天吶天,您都被人關在地牢裏生死未蔔了,還想着打馬吊呢?”
雲卿胸有成竹道:“放心吧,他們要殺我們方才早就放箭了,何苦還把我們抓來這裏,一日一餐地養着?”
說起一日一餐,送餐的人便至了,相思門果真對他們看管得緊,送餐這等事,居然也是護法朱雀來做。
雲卿同她打商量:“哎哎哎,朱雀護法,不知貴派要将我等關押于何時,我們在此着實無聊得緊,不知護法可否行個方便,給我們尋些消遣來,比方說馬吊牌九之類。”
朱雀霎時瞪大了眼睛,十分不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你、你想讓我給你找一副牌九來?”
雲卿見她沒有呵斥,覺得十分有戲,連忙點頭,“是啊是啊。”
但是朱雀下一個反應便出乎她意料了,朱雀不屑地“呸”了一聲,道:“死到臨頭了還想打牌九,你不如問我要份紙筆寫遺言,說不定姑奶奶還能成全你!”
雲卿摸着鼻子灰溜溜地坐回地上去了。
林如風毫不客氣地打擊她:“我只聽說有人居安思危,今日見雲兄居危思安,也着實讓在下開了眼界。”
雲卿瞥了他一眼,心道:居然你要往槍口上撞,老子便成全你。
雲卿握緊了拳頭,咯吱作響的骨節聲讓雲決江挽月不約而同地挪遠了屁股。雲卿道:“林兄這一聲兄長雲某着實愧不敢當,林兄如今已有三十七八了吧?”
林如風額角跳了跳,“在下今年二十整。”
“哦,雲某如今一十七,論起輩份來還得稱林兄一聲兄長呢。只是在外人眼裏,咱倆興許不像兄弟,倒像父子。林兄刻滿滄桑的面容與飽含閱歷的雙眼看上去着實要比雲某大上好幾輪呢。”
林如風喉間一口老血湧上,強撐道:“雲公子過謙了,雲公子看起來也着實不止一十七。”
雲卿笑道:“林兄過獎,雲某雖成熟穩重勝似同齡人,也萬萬及不上林兄這等外人一眼看上去便覺得此人孩子都該議親事了。對了,林兄還不曾娶妻吧?林兄不過容貌稍顯不雅,品行不算太佳,但多加些聘禮,來日定然還是有好人家的姑娘願意下嫁的。若是林兄貧賤無力多添聘禮,雲某有些私房錢,可為兄略盡一兩分綿力。”
林如風喉間的老血哽住,終于支撐不住,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雲卿動動嘴皮子便輕松解決他,雲決江挽月在旁嘆為觀止。
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遠不會就這樣結束,林如風同雲卿掐完架,轉眼又同江挽月對上了。
江挽月雖不如雲卿膈應人的本事好,也覺得林如風這厮皮忒癢,于是同雲卿商量着,等月黑了、風高了,扒了他的外衫蒙在腦袋上好一頓胖揍。
這時候雲決就默默縮在角落裏哀嘆,慘絕人寰啊慘絕人寰。
地牢裏暗不見天日,四人吵吵鬧鬧在此度過一段還算歡樂的時間,不知到第幾日,朱雀将他們捆了個結實,帶出去見相思門門主,龍殊。
雲卿想,這名字可真夠占人便宜的,誰見他都得叫叔。
龍殊執掌相思門多年,威名在外,卻已是個行将就木的老者了,頭發花白,皺紋橫生,老态龍鐘地坐在紅木椅上,擡一下眼皮子都費勁。
相思門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江湖組織發展為如今讓衆多武林同仁惶惶不可終日的邪教,這位老者居功至偉。相思門是做生意的,殺人越貨的生意,只要給夠了好處,什麽人都殺,什麽事都做。
黑道的人自不必說,血債背了一筆又一筆,自然擔心仇家去相思門雇殺手,然後相思門的殺手找上門,滅了自己全家。白道的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在道上混久了,就算沒個生死仇敵,一兩個有過節的人懷恨在心,也去相思門雇殺手。
于是,黑道的人紛紛加入相思門,得了相思門庇護,便不擔心有人上門尋仇,殺人放火的事做得越加肆無忌憚,有了血海深仇的人就越加多,就越加多的人加入相思門,如此循環往複,相思門壯大至今,門下個個嗜血陰狠,規模已經比天下第一大幫之丐幫還要有過之。
而白道的人就更加惶惶不可終日,成立了武林盟,推舉武林盟主,三番五次召開武林大會商讨如何剿滅相思門。相思門回回派人去搗亂,這一次在大會周圍埋好火藥,大會主持人剛起了個頭“今日我等武林豪傑......”相思門的人就點火藥,把你等武林豪傑炸得你媽都不認識。下一次在大會周圍撒藥粉,大會主持人又起了個頭“相思門那等蛇蟲鼠輩......”一大批蛇蟲鼠蟻循着藥粉而至,把各幫各派的人折騰得生不如死。
久而久之,只要武林盟放出消息來要召開武林大會,相思門上下便如同過年般興奮喜慶,争着搶着要跟着白虎護法前去搗亂。
江挽月一個深閨女子,顯然不知其中利害,在旁邊三個高手都忌憚沉默地盯着龍殊時,第一個開口對龍殊道:“你把我們抓到這裏到底想幹什麽?”
龍殊緩慢地轉眼看向她,深不見底的眼睛居然透出一絲慈祥。他和藹地說:“我想看看你。”
這話讓江挽月着實費解。
龍殊和善慈祥地看她,蒼老的聲音柔和得不像話,他自言自語般道:“你長得不像你娘,倒像你小姨。”
江挽月更加疑惑了,“你認得我娘和我小姨?”
龍殊道:“你娘和你小姨都是我的女兒。”
江挽月如遭雷擊。
龍殊卻又不緊不慢地轉向了雲卿雲決,眼神居然也是慈愛,雲卿心裏一緊,莫非她娘也是他女兒?
雲卿想多了,龍殊問:“驚鴻山莊連淵是你們什麽人?”
雲卿放松下來,便聽雲決道:“乃是家師。”
龍殊微微颔首,終年冷漠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說了一句讓雲卿、雲決也如遭雷擊的話。他道:“連淵是我的徒弟。”
林如風此刻恨不得化為透明,生怕他再用和藹的目光轉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