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雲澤耐心和氣地同雲曦說些不着邊際的話,錢串兒又八百裏加急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三公子、三公子......”

雲澤一個眼刀子飛過去,錢串兒立即立正稍息擡頭挺胸,深呼吸一次不頂用,再來一次還是不頂用,慢慢調穩了呼吸才開口,道:“三公子,那個姑娘被蛇咬了,昏倒在山下了!”

雲澤聞言一腳将他踹翻在地,“怎麽不早說?!”

說罷急急忙忙往山下趕。

錢串兒覺得自己今年一定是犯了太歲。

雲澤趕到山下,見那個顧姓的小姑娘躺在地上,手臂上兩顆蛇牙印還流着黑色的血,卻已經不省人事。

雲澤想到竹葉青這麽一出,本欲教她知難而退,不料這個小姑娘心眼兒死得很,居然真的單槍匹馬上山抓蛇去了。現在倒好,抓蛇不成反被蛇咬。

他無可奈何,畢竟這事兒他要擔責任,只得将她抱起來往驚鴻山莊走。

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姑娘可真輕,一看從小就沒吃過飽飯,身上一點兒肉都沒有,骨頭硌得他生疼。

他在心裏發着牢騷,懷裏沒吃過飽飯的小姑娘卻微微動了兩下,緊閉的眼睛不可抑止地流下滾燙的眼淚來。雲澤怔了一怔,見她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什麽,便低下頭,側耳傾聽。

她哭着嚅嗫道:“爹、娘,娘......我再也不跟弟弟搶荷包蛋了,你們不要帶着他走......你們不要扔下我一個人,我、我好害怕......”

雲澤輕快的腳步頓住了。

天上皎潔的月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傾灑下來,點點成影,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長得清冷又孤寂。他懷裏的姑娘蜷縮起來,落下的影子卻是溫暖祥和的一團。

雲澤垂下長長的睫毛,這副失意又落寞的樣子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像那個意氣風發的連雲澤,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懷裏的小姑娘說的胡話裏究竟是哪一個字觸動了他,讓他突然心如刀絞。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自己的父母了,爹,娘,那真是兩個陌生的字眼。他有師父,有哥哥,有弟弟,有妹妹,大家都沒有爹娘,大家在一起十數年,大家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他們六個人,從未因為沒有血親而覺得難過覺得不平,卻因能在驚鴻山莊落根而心懷感激。

所以他能理解老六寧願娶老五也不想讓她離開驚鴻山莊,所以他不能理解老四為了所謂的父母之仇而離開驚鴻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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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他懷抱這個陌生的姑娘,突然有些理解老四了。

雲澤的父母,在家鄉發大水時,一個抱走了雲澤聽話能幹的哥哥,一個背上了雲澤可愛聰慧的弟弟,獨獨落下了他。

顧遇之醒來時,躺在雲澤的房間,雲澤坐在床邊,笨拙生澀地給她包紮傷口,卻又無比認真的樣子。

顧遇之鼻子驀地有些發酸,盯着雲決手上的動作,澀着嗓子開口:“師父,你對我真好,很久沒有人對我這麽好了。”

雲澤專心致志地纏着白紗帶,沒有做聲。

顧遇之就盯着他看,看他硬朗的輪廓,看他清俊的側臉,看着看着就發起呆來。

直到雲澤包紮完畢,拍了拍手,她才回過神。

雲澤站直了身,微微低頭看她,神情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可眼神卻真是犀利直接,像是要把她的心底看穿。她被這種眼神看得一陣不安,下意識地想要做些什麽,然而直覺告訴她不能輕舉妄動,于是她只能硬着頭皮對上他的視線。

她的眼神清澈透亮,沒有一絲雜質。

雲澤淡淡收回視線,道:“姑娘,你還是回去吧。”

顧遇之早在他的眼睛裏讀出他的心思,他這樣說她也不至于太吃驚,略微有些不甘罷了。她強笑着,“師父,你讓我回哪裏去?”

“從哪裏來,便回哪裏去。”

“我從有家人的地方來,如今有家人的地方又在何處?”

雲澤緘默。

顧遇之也是個倔脾氣,盯着他不肯罷休。

這時雲筝推門進來,瞧見這盤僵局,微笑着道:“姑娘何必撞南山,雲筝本領低微,受不起姑娘一聲師父。”

雲澤無奈道:“二哥,你若真不肯收她,她怕是要在驚鴻山莊賴一輩子了,”說罷,他轉向顧遇之,道,“你也聽見了,我二哥不肯收你,你仔細想想,還有何處可容身。”

顧遇之怔怔地聽着他的話,匪夷所思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雲筝,把他倆都看得幾分莫名。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麽,驚道:“你不是雲筝?”

雲澤無語望天,雲筝道:“他是我三弟雲澤,在下才是雲筝。”

這句看似并沒什麽大不了的話卻把顧遇之驚得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揪住雲澤的衣領,怒道:“你這個騙子!你根本就不是雲筝,你還騙我去抓蛇!你還騙我給你磕了那麽多頭!”

雲澤心裏記挂她的傷口,沒有大力掙紮,只無奈道:“我可從未說過我是雲筝,是你自己有所誤會罷了。”

顧遇之更加怒不可遏,不依不饒地揪住他,大喊道:“你這個騙子!你把我給你磕的頭都還給我!”

“怎樣還?要小爺給你磕回去?別逗了,姑娘,小爺我活這麽大還從沒給誰正兒八經地磕過頭呢。”雲澤一陣白眼。

顧遇之氣得眼睛都紅了,見他這副無賴相,幹脆也無賴起來,嚷嚷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給你磕了那麽多頭,還因為你被蛇咬傷了,你要負責!”

雲筝雲澤聽得俱是嘴角一抽,這話說得,跟他把她怎麽怎麽了似的。

雲筝不想再蹚這趟渾水,扶額道:“我去廚房盯着給大哥熬的藥。”

顧遇之這下才放開雲澤,慌忙想要去拉雲筝,嘴裏喊着“師父師父”。

雲澤卻将她提溜起來,跟拎小雞仔似的,一把提在手裏,顧遇之手舞足蹈地要掙開他,奈何二人實力過于懸殊。

雲澤左手還抓着他那把世外高人必備的折扇,“唰啦”一下抖開,扇得比什麽都歡快。

雲澤微眯着眼看她,顧遇之這會兒真是跟他同歸于盡的心思都有了,雲澤卻忽然合上扇,用扇挑起她下巴,道:“既然我二哥不能收你,你那幾個頭又不能白磕,不如,你拜我為師吧,我勉為其難收了你。”

顧遇之在半空中揮舞的手臂僵住了。

這就是顧遇之陰差陽錯的拜師之路,當然,這也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

雲澤美其名曰,給她一個聽上去很像那麽回事的稱號:驚鴻山莊第三代弟子第一人。

顧遇之還為這個煞有介事的稱號樂得幾天都合不攏嘴。雲澤心裏也挺美,別看他武功在幾個兄妹之中排不上號,卻是第一個收上了徒弟的。待顧遇之出了師,興許他還是第一個當上師公的,然後一傳十、十傳百,徒子徒孫遍布滿天下,走到哪兒都有人恭恭敬敬彎下腰喊他一聲“師尊”。

這事兒,光想想就讓人雞血沸騰。

為了這等宏圖偉業,雲澤便不舍晝夜地督促顧遇之練武。

天剛蒙蒙亮,雲澤便敲響了顧遇之的房門。

顧遇之裹着厚重的被子,一條毛毛蟲似的蠕動着過來給他開門,困得眼睛都睜不開。雲澤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亂得雞窩似的頭發,道:“一日之計在于晨,為師是時候傳授你些東西了。”

顧遇之張大了嘴,嘴角還有口水的痕跡,顯然是還未完全從睡夢中醒過來。

等她完全從睡夢中醒過來,人已經被雲澤拎到後山了。

雲澤晃着扇子閑庭信步,顧遇之依舊無精打采,道:“師父,寒氣如此重,你還扇扇子,不冷嗎?”

雲澤收了扇,咳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道:“就你嘴利。”

顧遇之撇了撇嘴角。

雲澤擡頭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環繞在山頭濃濃的霧,道:“你先紮個馬步吧。”

顧遇之心想,紮馬步,這有何難?腿一彎屁股一坐,給他紮了個标标準準的馬步出來。

雲澤繞着她打量了兩圈,滿意地點頭,道:“不錯,不錯,馬步紮得不錯。”

顧遇之得意地站直了身,下一刻又吃了雲澤一記敲打,她吃痛地捂住頭。雲澤道:“誰讓你起來了?”

顧遇之憤懑道:“你不是說我紮得不錯嗎?”

雲澤道:“我是說你紮得不錯,可沒讓你起來呀。”

顧遇之只得不情不願地又紮回去了,苦着臉問:“師父,我要紮到什麽時候啊?”

雲澤道:“紮到這霧散了吧。”

顧遇之心下一喜,眼看太陽就要出來了。

雲澤卻是一臉高深莫測,道:“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徒兒啊,師父這就回去吃早點了,你在此好好紮馬步,霧散之前不能動,師父随時過來查看你是否偷懶。”

顧遇之“哼”了一聲,心想,不就紮個馬步嗎,挺不到霧散算我慫。

然而後山的霧一整天都沒散。

到了傍晚,太陽都緩緩沉下去了,顧遇之還保持着紮馬步的動作一動不動,但是雙眼已飽含了憤怒委屈的淚水,無聲地控訴着雲澤的暴行。

雲澤手裏端着一碗水,親自喂她喝,邊喂還邊說:“徒兒你看,師父對你多好。”

是啊,師父對她真好,好得她想把水吐到他臉上去。

要不是她已口幹舌燥,她一定會這樣做。她的身姿搖搖晃晃,雙腿都發着抖,看着絲毫未消散的山霧,帶着哭腔道:“師父,你真的不是在耍我嗎?”

雲澤“啧”了一聲,嫌棄地擦去她嘴邊的水,嗔怪道:“你如何能以此等小人之心度師父之腹呢?再堅持堅持,依為師的經驗,這霧......”想了想還是不好意思騙她,于是實話實說道,“你這輩子約莫是見不到這霧散了。”起碼他在驚鴻山莊這十來年,是從未見過這片霧散過。

顧遇之雙眼一閉,兩道絕望的熱淚滾滾而落。

“不過,”雲澤話鋒一轉,摸着下巴瞧她,若有所思道,“徒兒你可真是個習武的奇才,居然滴米未進地杵在這兒紮了六個時辰馬步而紋絲不動,這可是得是有積年累月的武功底子才可能做到的啊。”

顧遇之兩眼發黑,雕塑似的,哪裏還顧得上他說什麽。

雲澤見她無甚反應,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臉上輕輕一戳。

顧遇之拼卻渾身解數艱難維持的平衡就這樣被他給戳破了,她順着他戳的方向倒了下去。

雲澤愣愣地看着她。

有了這麽一回,雲澤便制定出一個輕松合理的規劃。顧遇之每日卯時起,在後山紮兩個時辰馬步,而後繞着後山跑個十圈,再去廚房幫趙大娘劈二十捆柴,一天的任務就算是結束了。

前兩個顧遇之都能接受,劈柴卻有些不能理解了。

雲澤道:“趙大娘年事已高,已經做不大來這種粗活,你須多多體諒她。”

顧遇之聽完,覺得牙根都癢得慌,“你怎麽不多多體諒她?”

雲澤無辜地眨了兩下眼睛,道:“正是因為為師體諒她,才派我最疼愛的徒兒去幫襯着她呀。”

顧遇之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忍下拿砍柴刀往他臉上招呼的沖動,扛着砍柴刀氣勢洶洶地奔向廚房,喊道:“趙大娘,我來幫您砍柴了!”

趙大娘這會兒不在廚房,另一道白色削瘦的身影立在爐竈前,耐心仔細地守着文火上的藥罐。

顧遇之看見他,下意識地将砍柴刀背到身後,禮貌地鞠了一躬,問安道:“二師伯。”

二師伯,這個稱呼讓雲筝有些忍俊不禁,他對顧遇之點了點頭,看見她沒藏住的砍柴刀,溫聲細語道:“顧姑娘不必凡事都依着雲澤的性子,他慣是會胡鬧的。”

顧遇之立即擺手,說了一句十分違心的話:“不會的,師父對我可好了。”

雲筝就笑,骨節分明的手指端起藥罐,黑褐色的藥汁倒在白瓷碗裏。

顧遇之隔着老遠都能聞着沖天的苦味,不禁問道:“二師伯生病了嗎?”

雲筝道:“不是我,是......”猶豫了半晌,還是說不出“大師伯”三字,便道,“是我大哥,雲亭,他病了有些日子了。”

“哦。”顧遇之讷讷點頭,來山莊有些日子了,只知道二師伯溫雅斯文,師父整日沒個正經,六師叔又是童心未泯,她還從未見過這位大師伯呢。

雲筝見她對着自己有些不自在,便端着藥碗離開了廚房。

顧遇之這時又握緊了刀柄,一直看着雲筝離開的身影,看到趙大娘走過來也未察覺。

趙大娘順着她的視線瞧見了雲筝的背影,臉上露出和藹又略有些眉飛色舞的笑容,拉着她的手,頗有些自賣自誇的樣子,道:“我們山莊裏的幾個公子啊,那都生得一副頂好的容貌,潘安宋玉也不過如此。姑娘若是看中了哪個,千萬別害羞呀,我們山莊裏除了五姑娘還真沒別的女子,幾個公子眼看也都及冠了,是該娶妻了!”

這話一說,顧遇之立馬就害羞了,嗔了趙大娘一眼,道:“大娘您說什麽呢,我一個姑娘家如何會想這些事?”

趙大娘就笑得愈加不懷好意,道:“這有什麽,都是遲早要想的事兒。”

然而顧遇之現在只想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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