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龍殊坐在堂上,心平氣和地聽人向他彙報山谷中的事。
雲決、林如風、江挽月站在堂下,驚心動魄地聽着雲卿的駭人壯舉,生怕龍殊遷怒于自己,把他們三個給炖了。
然而他們沒能料到龍殊的反應。
龍殊聽完之後,居然笑了,笑得晃悠悠的身子直顫,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江挽月連忙上前輕拍他的背,安撫道:“外公外公,你別激動。”
龍殊不能不激動,他連連贊嘆道:“我早就看出來這個小子不一般,絕非池中之物,好啊,好啊,這小子有我當年的風範!”
說罷還遺憾地看了雲決一眼,道:“同樣兩兄弟,做人的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
雲決:“......”
江挽月對龍殊的話再贊同不過,一個勁兒地在龍殊耳邊說着雲卿的好話。
林如風聽見,就一個勁兒地撇嘴,“她那麽好你怎麽不嫁給她?”
江挽月立即反唇道:“要是能嫁我一定嫁,用不着你陰陽怪氣!”
龍殊眯着銳利的雙眼,心裏點點滴滴地計較起來。
他很快單獨接見了頗得他青睐的雲卿,雲卿此時也很迫切地想要見他,心急火燎地跟着朱雀來了。
龍殊屏退左右,真正只留下她一人在側,似有什麽機要大事同她相商。
雲卿管不了這許多,剛張嘴卻被龍殊搶了先。他道:“小子,我看着風泠長大,還從未見過有誰能讓她吃虧,真是後生可畏啊。”
雲卿愣了一下,立即謙虛道:“哪裏哪裏,都是我哥哥教得好。”
Advertisement
龍殊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道:“是嗎,那我真想見識見識,什麽樣的哥哥才能教出你這樣的人才來。”
雲卿一掃謙虛姿态,驕傲道:“我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少年郎。”
她說完這一句,迫不及待地進入正題,道:“我弟弟呢,你把我弟弟抓哪兒去了?”
龍殊避而不答,不緊不慢地呷着茶。
若是雲卿性子再急一些,此刻便能沖上去将他手上的茶杯奪過來摔了。
龍殊晾了她好一會兒,見她上火才慢悠悠道:“我大限将至,沒幾天活頭了。”
他語氣輕松,說着自己的死期,像在說這茶真不錯一樣。
雲卿不語。
她絲毫不在意他大限至不至、還有幾天活頭,她只想知道雲曦的下落。
龍殊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漠然,卻也不甚在意,只幽幽道:“只是可惜了我這一身至深至厚的內力,我練了大半輩子武功,實在不想一并帶入棺材。”
雲卿微微皺起眉,覺得他的話有些沒頭沒尾。
龍殊又道:“我教門下高手如雲,卻沒有能擔當重任之人。連青龍都不是你的對手,連風泠都在你手下吃了虧,我如何能将門主之位輕易托付?”
雲卿聽着聽着,聽出了一絲端倪,狐疑且詫異地看他。
龍殊此時笑意才到達眼底,道:“我願将畢生功力傳與你,只要你願意......”
在他說出接下來的大逆不道的話之前,雲卿趕忙打斷他:“我不願意!”
她的拒絕堅決幹脆,于是龍殊眼底的那一絲笑意很快散去了,灰蒙蒙的眼珠深不見底。
雲卿定了定神,在他面前卻裝不出乖順讨巧的樣子,略有些生硬道:“你是我師父的師父,我師父是武林公認的第一高手,那麽假使你同我師父放對,鹿死誰手?”
龍殊默了一默,沙啞蒼老的嗓音道:“若我再年輕些許,只怕你師父不是我的對手。”
雲卿不接受這樣迂回的答案,直接說:“就是說現在我師父略勝一籌了?”
龍殊緘默,算作默認。
于是雲卿自顧自地說下去:“既然我師父更勝一籌,我跟着我師父也是一樣的,沒有道理要受你的好處,承你的人情。”
她直視龍殊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沒有道理要替你辦事,殺人放火。”
龍殊看着她,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在想,不知究竟是他高看了還是小看了這小子。
龍殊心裏極想拿出往日威壓好好震懾震懾這小子,好讓這小子知道天高地厚。然他如今的狀況已不容許他這樣做。
他便只能勉強笑笑,諷道:“如此不識好歹,你瞧不起我們這等殺人放火之徒,難不成想做懸壺濟世的大英雄不成?”
雲卿卻慢悠悠道:“錯了,殺人放火也好,懸壺濟世也罷,只要不與我沾邊,在我眼裏沒有什麽兩樣。大家都是人,來世上匆匆走一趟,有人選擇頂天立地,必然有人選擇惡貫滿盈,這本身無可厚非。沒有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又如何襯托出英雄的高尚偉大呢?”
這番話太過離經叛道,便是龍殊也聽得一愣,道:“你既看得如此開,為何推辭我呢?”
雲卿說:“我哥哥傾盡心血教我成人成才,雖不指望我揚名立萬,我也知道他必不想自己教養出來一個大魔頭,到頭來累及他的名聲。”
龍殊未料到原因竟是如此,這倒讓他有些啼笑皆非。
半晌,他道:“也罷,我這輩子逼人做了數不清的違心事,快入土了就放你小子一馬,也算積個陰德了。”
雲卿腹诽着,您老現在積陰德還管用嗎?
龍殊從桌子的暗格裏摸出一本冊子來,衰敗的手指緩慢摩挲着封面,那般小心翼翼的姿态簡直讓雲卿覺得他在撫摸什麽稀世珍寶。
那冊子封面上寫着三個字:蒼術訣。
遲暮的老人帶着和藹的笑意道:“小子,你很像我早死的大女兒,很對我脾氣。既然你不肯要我的內力,我又無旁的好拿出手送你,你就收下這本秘籍吧,我瞧着你倒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假以時日,說不定能青出于藍勝過你師父。”
雲卿還是猶疑着,盯着那本秘籍心裏默念:拿人手軟、拿人手軟、拿人手軟......
龍殊見她遲遲不接,道:“權做我這當師公的補贈給徒孫的一點見面禮,”他頓了頓,視線陡然銳利起來,語氣也不善,“你若一再地忤逆我,我可不能保證你還能見到你那粉雕玉琢的弟弟。”
雲卿二話不說,抽過他手上的秘籍塞進懷裏,嚴肅道:“你把他怎麽樣了?快放了他!不許傷害他!”
雲卿從龍殊處出來時,碰見了風泠。
風泠俨然已将雲卿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看她的眼神都淬着毒。
她到底不甘,附在雲卿耳邊,陰狠道:“若不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你以為就憑你,能讓我退步?”
雲卿險些脫口而出:我有很多哥哥,你說的是哪個?
但好歹她也沒有認慫的習慣,不卑不亢道:“在下并不在意聖女為何退步,只要在下的目的達到,聖女又何必多此一舉?”
風泠盯牢了她,瑰麗的眼瞳中怒火從燒。
雲卿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對她做個鬼臉出來,便朝她一颔首,施施然離去。
風泠站在原地,握緊的手指指節都發白。
她去見了龍殊,飛花、流螢便恭謹守在門外。
龍殊先前與雲卿一場博弈,眼下有些疲憊,沉沉靠在搖椅上,雙目微閉。
風泠即使在他面前也是一副自矜的姿态,仿佛一株壓不彎的冷豔紅梅。
龍殊倦怠道:“你先前抓的那個孩子,還給雲卿吧。”
風泠高挑的眉尾稍許上揚,聲音卻壓得低,神色有些微妙,道:“那個孩子,很奇怪......”
她鮮少露出除冷漠之外的表情,便是如此龍殊也懶得睜開眼睛,也是,如今他的生命如東流水飛逝,随時流到盡頭,再奇怪的事情也不能勾起他的興趣。
他随意地問道:“怎麽說?”
風泠的表情變得越加凝重,眼裏飄忽着疑惑的光芒,緩緩說道:“他流的血,是黑色的。”
那個孩子哭鬧着要找姐姐,飛花被他吵得煩了,失手将他推出去,撞上堅硬牆壁,額頭竟流下黑色的血液來。
任誰見了也覺得不可思議,飛花舌橋不下,割開他的手腕,依舊是黑色的液體流淌下來。
“他流的血是黑色的”這句話像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掀起驚濤駭浪。
龍殊驀地睜開眼睛,雙眼放出虎狼一般的精光,那是一雙常年浸淫在刀光劍影裏、被血水和陰暗澆灌着長大的雙眼,即使被年月折磨腐蝕,也未能褪去一絲一毫的利銳鋒芒。
他不可抑止地大笑起來,笑得雙眼發紅,笑得五髒六腑都要震碎,久久不能平息。
風泠靜靜站在他跟前,一言不發。
他終于笑完了,神情像食飽喝足的饕鬄,愉悅極了。
可他的語氣裏卻是說不完、道不盡的殺機:“連淵居然教了他驚鴻心法,好啊!好啊!老夫後繼有人了!”
龍殊死得很突然。
那天夜裏,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身子突然來了精神,掙紮着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将江挽月叫過來陪他說話。
江挽月說什麽他都含笑聽着,像一對再平凡不過再慈愛不過的祖孫。
他覺着渴了,江挽月倒茶給他喝。
他捧着茶卻遲遲不喝,在燈光下細細瞧着江挽月嬌俏美麗的眉眼,和藹地說:“你不像你娘,倒像你外婆。”
江挽月靈光一動,正想問她外婆,龍殊手上的茶杯掉落在地。
茶水潑了,茶碗碎了,龍殊永久地阖上了眼睛。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