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江家已是免不了要亂成一鍋粥,暫且擱置不表,提一提這邊單槍匹馬上峨眉的雲卿。
峨眉山下的階梯共有九九八十一級,建造得曲折陡峭,不大好走,卻極好看,巍峨氣派,別具一格。
雲卿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挽着衣袍,纖瘦卻挺拔的身姿隐約透出睥睨衆生的風骨。她一寸寸、一級級走上臺階,走到峨眉。
身着道袍的峨眉弟子問她:“來者何人?”
雲卿抿唇,對曰:“驚鴻山莊,連雲卿。”
“來此為何?”
“求斷續膏。”
兩位小道姑對視一眼,其中一位進去通報,另一位手握在劍柄上警惕地看她,俨然已将她當成大魔頭。
雲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進去通報的弟子很快出來,對她道:“掌門說正邪不兩立,斷續膏乃本派至寶,不可交由邪魔外道。”
雲卿料到這個結果,挑眉道:“小師傅,勞煩再替我走一趟,問問你家掌門,用《蒼術訣》換斷續膏這樁買賣做不做。”
小道姑倒是格外好說話,又替她進去通傳。
這回倒是耽擱了些時候,出來時伸手道:“掌門請施主進去。”
峨眉掌門迎接她的陣仗擺得很大,元始、靈寶、道德三位天尊面前,定芳師太不怒自威地站着,兩旁嚴謹地排了兩排穿道袍佩長劍的弟子,目光如炬地看她走進來。
在峨眉師太這等武林前輩面前,雲卿輩分不知低了幾個等級,抱拳行禮道:“晚輩這廂有禮。”
定芳師太冷淡相對,神色毫不掩飾的鄙夷:“妖女暴戾恣雎,何必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讓人更加深惡痛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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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隔着一段都能感覺到定芳師太的厭惡不屑,卻不大放在心上,她心知武林正道對邪魔外道向來是恨之入骨,眼下“妖女雲卿得絕世秘書,即将繼任邪教教主”的言論愈演愈烈,定芳師太會對她奉為上賓那才是奇了。
雲卿姿态依舊謙卑,卻不再退步,道:“晚輩自知擔不起師太一聲妖女,晚輩只活十八年,初涉江湖,手上幹幹淨淨未沾一條人命。敢問師太是否也如晚輩一般,從未害命?”
定芳師太臉色驟然難看起來。莫說她了結的那幾個有辱峨眉的弟子,誰不知道,為了争掌門之位,她親手毒害了自己的師姐。
定芳師太喝道:“妖女休要口出狂言,誰知道你是否真的從未謀財害命,拿了《蒼術訣》,得了相思門,将來還不知道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命喪你手中!”
雲卿慢條斯理道:“将來有多少人命喪我手中不得而知,晚輩此來為斷續膏,不知師太思量《蒼術訣》與斷續膏,孰輕孰重?”
《蒼術訣》對每一位江湖人士的吸引猶如美人之于色鬼、美酒之于酒鬼、孔方兄之于守財奴。峨眉與武當、少林、丐幫齊名,是江湖上四大頂梁柱,卻因門下皆是女子而平白被其他三派壓了一頭。定芳師太心中不是甘心服氣的,若是得了《蒼術訣》,若是......
可是拿斷續膏換了《蒼術訣》,同妖女做了這樁生意,傳出去當如何呢?峨眉是否會就此身敗名裂,輿論是否會說峨眉同邪教勾結?她定芳帶領門下衆多弟子又當如何自處?
定芳師太猶疑着,遲遲拿不了主意。
雲卿心裏也沒底,繼續煽動道:“師太不必苦惱,斷續膏只有治病救人的作用,晚輩定不會拿貴派寶物去做傷天害理之事。”
定芳師太目光陡然銳利起來,似長劍直指雲卿,道:“要用《蒼術訣》換斷續膏并非不可,只是本座還有一個要求。”
雲卿道:“師太請講。”
定芳師太道:“本座要你斬紅塵,斷情根,入我峨眉一派,從此三皈九依。”
雲卿臉上那一點客套的笑便消散了,張了張嘴,不知作何應對。
定芳師太繼續道:“你拿斷續膏作何我不知,卻知你來日必成大患,本座又豈能放任之?既然你說你手上還未沾人命,那也并不是罪不可恕,不如留在峨眉,盡早洗刷罪孽,本座渡你入我道門清淨地。”
雲卿冷笑道:“師太如意算盤打得好響,既想得晚輩手中《蒼術訣》,又想搏個點化妖孽入正途的好名聲。天下若有如此魚和熊掌兼得的好事,晚輩也想既不交出《蒼術訣》,又拿到貴派斷續膏,不知師太肯不肯成人之美?”
定芳師太眼風淩厲地掃過來,“好利的一張嘴。須知本座并不是非要《蒼術訣》不可,可你若是拿不到斷續膏又當如何自處?”
雲卿握緊了拳,骨節咯吱作響,咬牙切齒道:“晚輩不得斷續膏,必不罷休。”
定芳師太便笑了,那笑容輕蔑又譏消,是一個武林正派對妖魔邪道獨有的不屑輕視。她道:“那便交出《蒼術訣》,入我峨眉派。你或許覺得不甘,然這天下間又有什麽是公平的呢?受制于人,便要學會認命。”
受制于人,便要學會認命。雲卿閉了閉眼,将這話在心裏重複一遍,而後道:“多謝師太賜教,只是晚輩為俗世所牽扯,讓晚輩斬斷情絲,抛卻紅塵,實在強人所難。”
定芳師太又用憐憫眼神看她,“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有有無無,來來去去,不過虛妄一場罷了。你為俗世牽扯,道行不深,修行不夠,只是堪不破紅塵罷了。”
勘破紅塵?雲卿笑了笑。
雲亭教她勘破詩書、勘破武學、勘破世故,從未教過她如何勘破紅塵。
雲卿道:“井蛙不可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我與師太眼界不同、經歷不同、教養不同,怕是難以達成一致。”
定芳師太語氣驀然寒了下來,一揚衣袖,轉身面對無量天尊,不再看她,道:“既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還是自行離去吧。”
雲卿急切道:“晚輩誠心求斷續膏,師太為何咄咄逼人?”
定芳師太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佛陀,除卻無用的憐憫什麽都不剩下。她道:“要麽留下《蒼術訣》且削發為尼,要麽本座當你從未來過。休要多言,休再糾纏。”
雲卿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教她抛卻紅塵、遁入空門,何其為難?教她無功而返、不理雲曦,何其為難?
雲卿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一寸寸前進、一點點用力。
最後她松開了手,屏住的氣息也重新順暢起來。
她說:“我答應你。”
有人問:“你的心上人是個怎樣的人?”
雲卿道:“才貌雙全。”
有人問:“你為何将他視作心上人?”
雲卿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有人問:“你可是你心上人的心上人?”
雲卿緘默。
雲卿不知如何作答,她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論翻閱多少古書、訪遍多少山川、尋問多少智者,也得不到答案。
但其實她并不需要也不是很想知道那個答案。
她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她從未奢求更多,卻連原有都要失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到她這裏卻成了十年朝夕兩茫茫,縱思量,也難忘。
也許定芳說得不差,她為俗世所牽扯,道行不深,修行不夠,只是堪不破紅塵罷了。
雲亭沒有教她怎樣勘破紅塵,現在別人要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