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王安石《明妃曲》

馬車行至岔路口,黑衣男子便同馬車分道揚镳,走得幹淨利落。

雲決挑起車簾一角,順着雲卿微微失神的視線看那人遺世獨立的背影,端起一個哥哥的架子,問道:“他是誰?”

雲卿看他一眼,慢吞吞道:“長明。”

這個答案讓雲決十分不滿,聲音霎時拔高了幾度:“長明是誰?家住何方?年齡幾何?可曾婚配?”

雲卿靠在車壁上,盡力凝望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敷衍道:“不知道。”

其實也不能算是敷衍,她是真的不知道。

于是雲決更加不滿,要伸手去揪她的耳朵,吓得江挽月慌忙打開他的手,嗔怪道:“雲卿姐姐受了這麽重的傷,你別動她!”

雲決悻悻收回手,又問:“那他為何救你你總該知道了吧?”

很抱歉,她也不知道。

雲決被她氣得胸悶,撫着胸膛直喘氣,壓抑半天才忍住沒有再伸手對她做出什麽來,又道:“那你跟四哥說說,你如何受的這一身傷?”

他心裏計較好了,雲卿再敢說不知道,他就不管她眼下是不是還受着傷,一定要打她兩下解氣。

雲卿沒給他這個機會,雲卿來了句:“哥,你真煩。”

雲決:“......”

雲卿的視線還随着那人走遠,漫長荒涼的小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卻如何也填不滿那道清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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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着日頭,光芒灑在他身上,為他加冕一身的榮耀。

可他離雲卿越來越遠。

四人還算平安地帶着靈虛草、斷續膏、紫羅藤、七色花回到了藥王谷。

喬嶼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關在藥廬裏煉草制藥。

雲卿在藥廬外守着,誰來勸她休息都不肯聽,像一塊石頭,又冷又硬。

等到第四天天亮,藥廬的門終于打開了。

喬嶼憔悴得不像樣,仿若被鬼怪吸去一半精元,眼底透着淡淡一圈烏青,修長的手指卻握着一小瓷瓶,将小瓷瓶交到雲卿手裏,虛弱開口道:“給他服下,便可痊愈。”

雲卿接過瓷瓶的剎那,喬嶼倒下來。

他渾身脫力,沉沉靠在她肩頭,雙目緊閉,眉頭緊鎖。

喬嶼離她相貼,雲卿接瓷瓶的手還僵在半空中,人卻已經傻了,傻到呼吸都止在這一刻。

喬嶼緊鎖的眉頭卻緩緩舒展開來,嘴角都微微揚起。

像是做了什麽好夢。

雲曦在黎明時分醒來,雲卿坐在他床邊以手撐頭,淺淺而眠。

他便伸出手去,像是想撫她的臉,快要觸到時卻停了一瞬,轉而挑起她一縷發絲,輕柔握在掌心把玩,指尖都是旖旎缱绻。

雲卿卻很快醒來了,看見他那一瞬間驚喜從眼睛裏綻出來。

雲曦見了,握住她發絲的手便暗暗更用了兩分力。

喬嶼與雲卿之間的約定,喬嶼已完成一半,剩下一半便要由雲卿來完成。

雲決随林如風去武當見林母,江挽月必然是要跟上的。但是在啓程之前,雲卿讓他們送雲曦回驚鴻山莊。

雲曦不依,拉着雲卿的手,笑語盈盈道:“我不回去,我要跟着姐姐。”

“姐姐在這裏住一段日子就回去,雲曦聽話啊。”雲卿說着,慣性地想要去摸雲曦的腦袋。

雲曦卻微微側過頭,避開了雲卿看似親昵實則安撫的觸碰。

雲卿微微一頓,而後自若地放下來。

雲曦臉上分明還是笑着的,笑意卻未至眼底,他重複道:“我要跟着姐姐。”

雲卿不似往常對他那般心軟,道:“不可以,雲曦,聽話,回家去。”

她态度堅硬,毫無轉圜之地,雲曦松開了她的手,失落地垂下頭,黑溜溜的眼珠掩在纖長濃密的睫毛下,詭異地打着轉兒。

雲卿自有她的打算,她将來藥王谷時連淵囑咐的話當成耳旁風,卻不可能真的不管雲卿身體裏的驚鴻心法。眼下連淵還在驚鴻山莊,須盡早将雲曦送回去,也許連淵會有其它應對之法。

雲曦沉默以對,不知算是默認,還是抵抗。

雲決等人走的那個夜晚,雲卿獨自坐在院落中,燃着一盞燈,在微微跳動的火焰下看書,凝神細讀。

喬嶼取來一壺梨花白,為她斟一杯,再為自己斟一杯。

喬嶼看着她手中的書,問道:“你可喜歡看書?”

雲卿搖頭:“不喜。”

喬嶼嘴角挂了一絲笑,道:“既是不喜,又為何如此專心致志?”

雲卿合上手中的書冊,一本正經答道:“因為我想,此時此刻,在距此千裏之外應當也有一人在燈下溫書。”

喬嶼握酒杯的手便頓了片刻,随後若無其事地舉至唇邊,一飲而盡。

他又問道:“那你可喜歡彈琴?”

雲卿抱着那冊書,想了想,認真道:“我喜歡聽琴,不喜歡彈琴。”

“下棋呢?”

“一竅不通。”

“作畫?”

“敬謝不敏。”

喬嶼放下了酒杯,含笑道:“那你可有喜歡做的事情?”

雲卿不假思索道:“有啊,我喜歡蕩秋千。”

喬嶼有些驚訝,高高揚起了眉,“蕩秋千?”

“是啊,我最喜歡在天氣晴好的日子裏蕩秋千,然後找個人在旁邊念詩,那個人的聲音要很清晰,要念得很好聽。”

最好還是念她最喜歡的那一首《君子偕老》。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發如雲,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喬嶼為自己續了一杯酒,若有所思。

第二日喬嶼便在院子裏給她置了一座秋千架,可惜卻是個下雨天,讓他稍許遺憾。

雲卿見此,猶豫着開口:“無妨,等天晴了再蕩也不遲。”

喬嶼道:“到時你一定叫上我,我給你念詩,”又問,“你喜歡什麽詩?唐詩?詩經?亦或是詞賦?”

雲卿從他鄭重認真的眼睛裏望見不知所措的自己,遲疑了一瞬,還是道:“唐詩。”

喬嶼便笑了,他面容清俊,笑起來格外好看,像是拂曉時嫩綠枝葉上的露珠兒,只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他又問道:“你可有什麽心願?”

雲卿道:“有。”

她當然有心願。

她願在第一簇花開時,将迎春、瑞香、玉蘭、海棠、百合等只要驚鴻山莊有的花都摘下一束來,插到雲亭房中的花瓶裏去,贈他一室春暖花開。

她願在第一場雨飄時,将雲亭拉到屋檐下一起看如絲雨幕,她會央他給她彈一曲《高山流水》,琴聲雨聲交相輝映,索他一處廣夏細旃。

她願在第一片葉落時,将化蝶翩翩的漫山金黃都讀懂,在金黃褪卻前跑到雲亭面前把一腔傷感悲恸都告訴他,伴他一場秋風蕭瑟。

她願在第一場雪化時,将自己暖成火爐來到雲亭身邊,就算最終兩人都徹骨寒涼她也不怨、不悔、不走,陪他一生凜冽嚴冬。

雲卿笑了笑,在喬嶼問她心願為何前先問:“公子也有心願嗎?”

喬嶼凝視她,眼神真摯虔誠,直直望到雲卿心裏去。

他道:“十年之前,我有一個未婚妻子,我曾将她丢下。我願将她尋回,成她喜好,全她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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