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雲卿在深夜睜開眼睛,她躺在自己床上,雲亭在床邊微微阖着眼。

她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穿好鞋,連呼吸也不敢過重,害怕雲亭醒來。

雲亭果真醒來,在她打點好包袱開門的那一瞬間,淡淡出聲:“以你一人之力,要抗衡整個武當,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雲卿深吸一口氣,聲音嘶啞幹澀:“若是不止我一個人呢?”

“你要去魔教,找雲曦?”

雲卿沒有否認。

雲亭疲憊地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

他應該跟她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勸她放下仇恨。應該告誡她邪不壓正,便是去了也沒什麽作用。應該反問她去了魔教,成了魔女,遭人誅殺,誰再去為她報仇?

這些雲亭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對她失望至極,嘴角僵硬似冰鐵,卻冷冷揚起一個笑,深深看她,靜靜開口:“好姑娘,我已經沒什麽能夠教給你的了。只有一句話,你記在腦裏、刻在心裏,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不要忘記。

“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

雲卿微微點頭,她害怕這一去便像三哥一樣不複返,甚至來不及好好道一聲珍重。

于是她說:“哥哥,你還記得我曾經對流星許的那個願望嗎?我願你如月之升,如日之恒。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如松竹之茂,無不爾或承。無論時移世易,哪怕鬥轉星移,你也記住我這個願望。”

她由始至終沒有回頭,指甲深深刺進木框裏,有血點點滲出來,她猛地松手,決然離去。

漫長煎熬的黑暗中,雲亭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不一會兒,血便從指縫中流出,觸目驚心。

雲卿在一家客棧裏偶遇雲決與江挽月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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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進去,目光與雲決直直相撞。江挽月也看見她,開心得似要飛起來,沖她揮舞着手臂:“雲卿姐姐,雲卿姐姐!”

雲卿沖她微微颔首,轉身便在另一桌坐下。

江挽月有些發愣,推了推雲決,問道:“雲卿姐姐為什麽不坐這裏?”

雲決心下如何滋味不好表述,夾了一筷子辣椒送進嘴裏狠狠嚼起來,面不改色心不跳,看得江挽月目瞪口呆。

雲卿要了一壇花雕,除此之外,任何下酒菜都沒點。

那店小二想做生意的心估計十分熱烈,再三詢問是否真的不要來兩碟熟牛肉。雲卿拒絕一次後便不再理他,一個勁兒地埋頭悶聲喝酒。

江挽月在旁看得擔憂,遙聲道:“雲卿姐姐,你喝慢一點兒,點兩個下酒菜吧。”

雲卿充耳不聞,這回酒碗都不用,直接捧着酒壇灌。

雲決一直用眼角瞟她,見此幹脆将筷子一扔,走過來伸手要奪她手中的酒壇。

雲卿用力抱着,不讓他奪走,擡頭冷冷看他,道:“公子好無禮,店裏這麽多生人喝酒,為何單單搶我的?”

雲決被她一聲“公子”喊得一愣,酒罐便被雲卿抽了回去。

江挽月也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看看雲決,又看看雲卿,問道:“雲卿姐姐,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雲卿高高舉起酒壇往嘴裏倒,酒水灑了滿身都不自知。

一鼓作氣将一壇酒悉數灌下,酒壇也扔在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重重地擊在雲決心上。

雲卿當然不會就此放過他,真正的重擊才剛剛開始,她歡欣鼓舞道:“我不開心?沒有啊,我可開心了,我三哥修成正果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了,我替他高興呀,我可高興了!”

這句話,讓雲決幾乎站都站不穩。

雲卿喝多了酒,腳步有些虛浮,雲決一把扣住她的手臂,淚水在眼眶中搖搖欲墜,聲音抖得厲害:“你說、你說什麽?三哥,三哥他怎麽了?”

雲卿用力推開他,見他如此,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淚卻比雲決更快一步流下來。

她在人聲鼎沸的客棧裏對雲決發洩般大喊:“死了!三哥死了!我說三哥死了!”

她說完,像受了刺激的病人,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雲決一個趔趄,險些倒在地上。

雲卿一直跑到一片竹林之中,穿堂風陣陣,她的腦子卻不清不楚起來。

她抱着一顆挺拔青翠的竹子,拼命回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的酒量不差,一壇花雕罷了,連讓她紅臉的勁頭兒都沒有,更別提讓她醉了。但是一路而來,除了自己帶的幹糧和水,她只喝過那一壇酒。

想來,是上了人家的套了。

雲卿想通這一層,更加頭痛欲裂。

給她上套的人很快便現身,江三爺。

江三爺當然不會只身前來,他身邊還跟着蜀中七鬼。

蜀中七鬼在江湖高手排名榜上,僅次于連淵。但是他們卻更加令人聞風喪膽,因為連淵不會做殺人放火的事情,蜀中七鬼卻是家常便飯。當年蜀中七鬼風頭正盛時,多少武林豪傑提心吊膽,生怕這七員猛将也加入相思門。然而蜀中七鬼卻出人意料地被江三爺重金聘入幕下,做了江三爺的随身護衛。

雲卿看見這七道黑條條的身影卻只想發笑,江三爺究竟是将她高看到何處,給她下了藥還不算,居然出動大名鼎鼎的蜀中七鬼。

江三爺一襲紫袍玉冠,面容不再年輕卻足夠俊朗。他緩步踱至雲卿面前,爽朗笑道:“雲姑娘,自藥王谷一別,別來無恙否?”

迷魂散的效力發作,雲卿只覺天旋地轉,江三爺的身影近在眼前都模糊不清。她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維持着最後的一絲清明,開門見山道:“你想怎樣?”

江三爺饒有興致地看她咬牙強撐的模樣,挑了挑眉,道:“江某不想怎樣,問雲姑娘讨兩樣東西罷了。”

“什麽?”

“《蒼術訣》和你的命。”

“為什麽?”

“江某愛女最近不知怎的,突然對習武有了興致。江某虧欠這長女甚多,她想習武豈有不應之理?江湖傳聞,這世上最好的武功秘籍在雲姑娘手裏。這《蒼術訣》原就是相思門前任門主之物,江某愛女原系龍門主外孫女,得了這《蒼術訣》,也算物歸原主,也是理所應當。”

雲卿咬破嘴唇,一絲血腥味在口腔蔓延開來,拼了命地沒有倒下,“那,你要我的命也是理所應當?”

江三爺又笑了,深邃不見底的眼睛像盯住了獵物,道:“江湖險惡,弱肉強食,自然是理所應當。”

蜀中七鬼之一上前,從她懷中搜出了《蒼術訣》。

雲卿虛弱地掙紮着,那鬼只輕輕一推,便将她掀翻在地。

江三爺接過《蒼術訣》,像一個儒雅書生翻閱四書五經那般看了看,而後不留情道:“把她殺了吧。”

一鬼抽刀,緩步上前。

雲卿仿佛陷入混沌,四周白茫茫一片,腦中反複回想起臨走前雲亭對她說: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

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

爬不起來又當如何呢?

徹底失去意識前,她這樣悲哀地想着。

大刀閃着寒光,對準了雲卿的頸脖,一刀揮下。

那刀在碰上雲卿細微汗毛時,一把劍橫空打來,不知強勁到了何處,竟生生将那把刀劈成兩段。

拿刀的一鬼渾身一凜,警惕看向四周。

其餘六鬼疾速将江三爺護住,江三爺敏銳将《蒼術訣》收起,朗聲道:“能打斷蜀中七鬼手中刀的人,放眼整個武林,唯有連淵與龍殊能做到。龍殊已死,既是故人連淵,何不現身相見?”

江三爺猜錯了,從竹林中從容走出來的并非連淵,當然也不是借屍還魂的龍殊。

那是一位白衣小少年,容貌豔麗更勝女子。

小少年走到昏迷在地上的雲卿身邊,溫柔仔細地将她抱在懷裏,看她的眼神縱是溫柔似水,再轉向江三爺等人,卻是教人膽寒的淩厲威壓。

他仇視着他們,一字一頓道:“欺負我姐姐的人,都該死。”

江三爺微微眯起眼睛看這無端教人畏懼的白衣少年,鎮定笑道:“原來是相思門新上任的門主,恕老夫眼拙。”

雲曦将雲卿抱起,她沉沉地靠在他懷裏。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雲曦身後,與蜀中七鬼成鼎足之勢。

江三爺嗤笑一聲:“縱是四大護法又如何,如何敵得過蜀中七鬼?”

四大護法與蜀中七鬼皆按兵不動,忌憚地盯着對方。蜀中七鬼自然不是吃素的,難道相思門四大護法就是浪得虛名嗎?若是動起手來,蜀中七鬼最多也就是占個人數上的便宜。

雲曦輕慢地擡起眼皮子掃了蜀中七鬼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竟讓蜀中七鬼心生退意。他道:“要殺你們這些雜碎,本尊一人,綽綽有餘。”

說綽綽有餘簡直謙虛,先是習得驚鴻心法,又得龍殊傾盡內力相傳,站在眼前的就算是連淵,雲曦也不見得放在眼裏。

江三爺自然清楚這一點,他是個極老練精明的商人,虧本的買賣如何也不肯做。既然已經拿到《蒼術訣》,雲曦在此,一時半會兒又殺不了雲卿,不如先脫身,免得惹惱雲曦,得不償失。要除掉一個小丫頭罷了,來日方長。

他道:“老夫知道武林盟最近在找貴派的麻煩,門主定然是教務繁忙、自顧不暇,老夫就不給教主再增添煩惱了,告辭。”

他轉身沉穩離去,蜀中七鬼跟在他身後。

青龍上前一步,問道:“教主,是否要派人殺了他?”

雲卿掃了他一眼,道:“錢越多的人就越怕死,蜀中七鬼都為他所用,暗地裏不知雇有多少高手保護他,也許你還未近身,就已經被殺了。”

他盯着江三爺離去的方向,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仿佛自言自語般道:“我看他臉色蒼白,強忍咳嗽,想是寒氣入體,活不了多久了。”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那一抹笑更古怪了幾分。

“就像我大哥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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