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雲決将自己關在客房一整天。

晚膳時還不見他出來,江挽月心下不免有些擔心,敲響他的房門,沒有得到回應。

房門也未鎖,她索性直接開門進去。

房內酒氣沖天,空的酒罐子在地上一個又一個。雲決頹廢地躺在床上,眼眶通紅。

江挽月走過去,咬着下唇半晌,而後輕聲說:“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雲決沒說話,沉悶地灌着酒。

其實他從武當山見過林母之後就不大對勁了,問林母對他說了什麽他也不肯說。後來更是瞞着她回了一趟驚鴻山莊,再回來時,像十魂去了七魄。今日又遭此打擊,更是雪上加霜。

江挽月見他這樣心裏也不好受,伸手去搶他的酒,雲決沒反抗,任由她将酒拿走,說:“你回家吧。”

江挽月一怔,又将酒壺塞回他手裏,眼巴巴地看着他說:“你接着喝吧,我不打攪你,你別趕我回家。”

雲決沒有接着喝,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喝了一整天酒的人,清醒又冷靜。

他說:“我亦無處容身,不能再帶着你四處流浪奔波。”

這些天來,林如風的死、鎮遠镖局的真相、雲澤的死,像一塊塊巨石壓在他心上,教他喘不過氣來。他一直是樂觀随和、順其自然的人,從來想不到世事居然可以如此醜陋、如此莫測、如此教人難以接受。

他想過要報複,所以去驚鴻山莊攤牌,不料連淵寵辱不驚,卻将雲卿狠狠惹得哭了。他不是不清楚江挽月對自己的心思,也想過要利用她向江三爺報仇。可每一次,是每一次,江挽月噘嘴時、皺眉時、怄氣時、微笑時,他都會為自己曾經有過要利用她的想法而覺得心疼。

心疼,萬箭穿心的那種疼。

他試過要放下,所以每天借酒消愁,可每一次,是每一次,江挽月以為他醉了時,嘴裏嘟嘟囔囔說些埋怨他的話,卻為他蓋好被子,用熱毛巾幫他擦臉時,那種萬箭穿心的疼便又回來了。

他在萬箭穿心的疼痛中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這只讓他更加痛苦,像有人念着緊箍咒,不依不饒,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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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之前,他知道,他不能再讓江挽月跟着自己了。

江挽月只看着他不說話,一雙杏眼無比的澄澈清晰。

這天夜裏,雲決遲遲沒有入睡。

他悄悄收拾好了包袱,窗外月色皎潔,夜深人靜,為他的不告而別作最好的掩護。

他推開門,江挽月卻坐在他門口,倚着門框淺淺而眠。

霎時,雲決所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像是帶着刺,直往他心肺裏去。

他脫下外袍,小心翼翼地蓋在江挽月身上,蹲下來,借着月色細細瞧着她的睡顏。

江挽月的容貌遺傳其父,眉若柳葉、眼若杏仁,秀氣又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哪一樣都符合美的标準。此刻她安靜睡去,眉宇間的嬌蠻散去,平添幾分溫婉端莊。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如此好看的姑娘,比風泠靈動,比顏如玉嬌俏。可是她的心地也這樣好,見了不平就想拔刀,見了不忍就想落淚,即使像只永遠張牙舞爪的小花貓,可她的心是熱的。

而他的心,在漸漸地涼下去。

他伸出手,像一片羽毛那般,輕柔又憐惜地觸了觸她的臉頰,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他在鋪滿月光的幽靜街道緩步前行,心裏像是終于取出一塊大石頭,輕松了,也空落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這是他以前念過的一句楚辭,這會兒應景地記起來,卻不頂什麽用。

求索,上哪兒求索呢?家不成家,親不成親。

他是寄生于天地間的一只蜉蝣,外人看他衣裳楚楚,麻衣如雪。誰人知曉他心憂矣,于何歸處?

小時候三哥嫌他同妹妹聒噪煩人,揚言要将他們一個送去和尚廟一個送去尼姑庵。可他和妹妹都不怕,三哥是紙老虎,一捅就破。那他們怕什麽呢?妹妹怕大哥,他又怕什麽呢?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才曉得自己是真正的膽小鬼,連回一趟驚鴻山莊再看三哥一眼都不敢。

雲決笑了笑,腳步輕快,走得卻越來越慢,最後幹脆就停了下來。

身後的人見他停下,也不再往前了。

雲決未曾轉身,背對着那人,嗓音有些沙啞:“你還跟着我做什麽?”

江挽月将身上雲決的袍子裹得緊了些,咬咬唇,不知如何作答。

雲決邁步又要走,她才急急道:“我想跟着你呀!”

雲決身形頓住,聽江挽月說:“我只是想跟着你而已呀,你無處可去,我就陪你流浪;你無事可做,我就陪你無聊;你郁郁寡歡,我就陪你失落;你借酒澆愁,我就陪你醉倒。我沒有想太多,我只是想跟着你,我不會再發脾氣,不會再跟你鬥嘴,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她是如此誠懇而卑微,她哽咽落淚,在月色的光華下,淚水如同珍珠般純粹又真實。

雲決鼻腔酸澀難忍,幾乎拼卻渾身氣力才忍住沒有落下淚來,可他的背影隐隐發着抖。

他們在銀色的靜谧中沉默下去,他背對她,她也看不清他。

這一刻的沉默不會改變任何事情,卻足以令滄海變成桑田,天地也翻覆。

雲決倏然轉回身,她終于看清了他,他濕潤泛紅的眼睛。

他将她緊緊抱在懷裏,她怎麽可以這麽好,好到萬箭穿心的疼都變得微不足道,好到他一輩子都舍不得放手。

相思門位于岳陽山頂之上,其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每十米一座崗哨,每百步一排巡衛,将防禦措施做到了家。

雲曦為雲卿布置的房間極盡舒适安逸,梨木雕花的桌椅、蜀錦蘇繡的被幔,甚至連脂粉首飾都置辦好,從揚州天香坊采辦而來。料想,便是嬌生慣養的江挽月的閨房應也不過如此罷。

雲卿卻視富貴如浮雲,在房中靜靜打坐,融彙真氣在全身的經脈穴道中走了一遭又一遭,如此才勉強壓下心中悲忿。

她想去外面透透氣,打開房門,朱雀、玄武跟倆門神似的一左一右杵在門口,對她抱拳行禮道:“教主有令,命我等随身侍候夫人。”

雲卿冷淡了神色,“誰要你們侍候......等等,”雲卿忽地頓住,眼珠子狐疑地轉了轉,“你們叫我什麽?”

“夫人,”朱雀目不斜視道,“您是教主認定的教主夫人。”

雲卿張大了嘴巴,驚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天,她結結巴巴問了句廢話:“你、你們教主是誰?”

朱雀果然覺得這是句廢話,奇怪看她一眼,仍是答“連雲曦。”

“連雲曦告訴你們我是他認定的教主夫人?”

“不錯。”

“他知不知道教主夫人是什麽意思?”

“......”

朱雀、玄武對視一眼,雲卿道:“讓開。”

玄武道:“夫人若是要去找教主,我等可陪同前往。”

雲卿有些不大耐煩了,道:“不需要,別妨礙我。”

朱雀、玄武架起劍擋在她面前,姿态恭謹卻強硬:“請夫人不要為難屬下。”

雲卿看着那兩把劍,微微眯起眼睛,薄涼地笑了笑:“如果我偏要為難你們呢?”

在相思門,雲卿縱然打不過風泠、打不過雲曦,除此之外,便是朱雀、玄武聯手又如何?又能出其右嗎?

朱雀、玄武不為所動,堅.挺地擋在她面前。

雲卿眼中閃過精光,正待出手,一道清淺的聲線便從回廊右端傳來,好似帶着無限的寵溺與縱容:“姐姐想要去哪裏?雲曦陪着你好不好?”

雲卿目光閃了閃,終是一言不發,走回了房間。

雲曦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豆元宵進來,那甜膩的香氣絲絲縷縷彌漫,放在雲卿面前,雲卿卻好似老僧入定,看也不看一眼。

雲曦好脾氣地笑,端起碗拈起勺,輕輕吹散了熱氣,遞在雲卿嘴邊。

這些事兩人以前也常做,如今雲卿卻心裏別扭到有些扭曲了,偏過頭避開,不置一詞。

雲曦眨了兩下眼睛,将碗勺收了回來,誠摯看着她,說:“雲曦覺得紅豆元宵很甜,很喜歡吃,姐姐不喜歡嗎?”

他的容貌、語氣、神态唯曾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雲卿卻只當這是個陌生至極的人,心裏一絲親密也無,直視他純淨的雙眼,道:“是,我不喜歡吃紅豆元宵。”

“這樣啊......”雲曦微微地笑了,一縷額發随着眼睑垂下來,輕聲道,“那姐姐喜歡吃什麽呢?馄饨嗎?可是雲曦不喜歡,雲曦看見馄饨就難過,一難過就想要殺人。”

江湖傳聞,相思門新任門主嗜血殘暴,繼任不足月,已殺數百人。

雲卿心中異動,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姐姐,為何囑咐外面的人稱我夫人?如此豈非有違倫常?”

雲曦擡起眼注視她,那眼神裏一片溫柔,似水欲滴。開口卻清脆稚嫩宛若孩童:“那我以後不叫你姐姐了,我叫你......嗯,我叫你阿卿好不好?”

阿卿,阿卿。他如獲珍寶,将這兩個字在貝齒間一遍一遍重複。

雲卿覺得不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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