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雲卿從魔怔中蘇醒過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不再郁郁寡歡、惶惶不可終日,她開始認真地對待周圍的人與物,仔細尋找平淡生活中細微的樂趣。

在藥王谷的日子變得忙碌而充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她幫喬嶼接待病人或是上山采些好辨認的草藥,搗成碎末,榨出苦澀的汁液,放在太陽底下曬幹,就成了一昧治病救人的藥。夜晚,她在院子裏點一盞燈,借着還算明亮的燈光看些書籍或是話本子,看得眼睛酸澀了,便回房去睡覺。

夜裏再沒有一個多餘的夢。

英苧拉着她的手對她說:“雲姑娘,你可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再也好不了了。”

葶苈在暗處觀察她好幾天,最終神色不明不甘不願地對她說:“你好了就好......好好對我們家公子。”

雲卿一笑置之。

只有喬嶼,喬嶼看她的眼神越來越複雜。

那位打趣過喬嶼與雲卿的病人前來複診,看雲卿忙前忙後,揶揄道:“姑娘如此賢惠,公子再不将姑娘娶進門,當心被別人捷足先登。”

雲卿只當沒聽見,自顧自低頭抓藥。

喬嶼卻是認真地擡起了頭,看了她一眼,對那病人笑道:“晚了,已經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病人笑得越發爽朗:“那公子怕是要悔痛終生了吧。”

喬嶼含笑點頭:“的确,喬某悔痛終生。”

雲卿輕輕放下了手中的秤砣,看向喬嶼。

喬嶼送走這一位病人,拉着她往外走,停在一棵百年老樹下。

那樹下有幾只小蟲,小小的身子,長長的觸角,與尋常小蟲并無甚區別,奇異的是背上卻負着比自身要大上幾倍的重物,一步一步艱難地往高處走。

喬嶼問:“你可知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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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點頭:“這是蝜蝂。”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其背甚澀,物因積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憐之,為其去負。茍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

這是雲卿很早之前讀過的文章,大意是蝜蝂這種生物,喜歡不停地背負重物,喜歡走往高處。它只有兩個下場,一是不堪重負而死,二是從高處摔落而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所有色彩都模糊不清。

小小的雲卿抱着一本《柳宗元文集》跑到雲亭面前,指着書上那兩個晦澀的字,問:“哥哥,這兩個字怎麽念呀?”

雲亭順着她粗胖的小手指看見那兩個字,道:“蝜蝂。”

雲卿拉着他纖塵不染的衣袖,好奇地問:“蝜蝂是什麽呀?”

雲亭将她連人帶書抱起來放在腿上,随口敷衍道:“蝜蝂就是我。”

“那我也是,那我也是,”雲卿松開了書冊,抱着哥哥在他懷裏蹭來蹭去,“哥哥是蝜蝂,那阿卿也是蝜蝂。”

雲亭笑,淡寡的面容因此變得山清水秀。他将懷裏的小孩兒抱得更緊些,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着,道:“好孩子,有出息的好孩子怎麽能是蝜蝂呢?”

雲卿一雙小胖手不依不饒地揪緊了少年潔白的衣領,嘟着嘴說:“不管不管,哥哥是什麽,阿卿就是什麽。阿卿不做有出息的好孩子,阿卿就要做蝜蝂。”

那一段斑駁蕭瑟的記憶,只有少年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氣還在鼻尖萦繞,經久不散。

雲卿靜靜地看着那幾只蝜蝂很久,喬嶼也靜靜地看她很久。

雲卿道:“不,這幾只不是蝜蝂,是我和我哥哥。”

喬嶼原本平靜的目光震了震——這麽些天來,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談起雲亭。

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想他嗎?”

雲卿擡頭望着明淨的天空,笑了:“想啊,一直很想。”

我離開他的時候很想很想,在他身邊的時候很想很想,每時每刻都很想很想。想念讓時光變得漫長,讓人感到絕望。可想念也讓時光不再那麽枯燥,讓人有了希望。于是我明白了,想念是與生俱來的,在我勘破的這一瞬我還是很想他,可人生已經沒有那麽難熬。

江挽月帶着身中劇毒的雲決和水千色的一封書信來到藥王谷。

書信上寫得簡潔明了:欲獲解藥,三日後,卿至水墨驿站。

雲卿将那一張紙握在手裏幾乎捏碎,江挽月搭上她的手,輕柔卻堅定地掰開她的緊握成拳的手指,雙眼泛紅卻微笑着對她說:“不難過,雲卿姐姐,我們不難過。會沒事的,智勇雙全會沒事的。”

她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眉宇間的嬌俏褪盡,穩重持成全副武裝,面容淡然,既無大悲也無大喜。

雲卿看着她,心中卻盡是酸澀,寧願她一直那樣不懂事,該笑時就咧嘴,該哭時就掉淚,不谙世事的稚嫩懵懂也好過歷經人間冷暖之後的成熟穩重,那是對一顆單純良善的心最徹底的摧毀。

她只能握着江挽月的手,如鲠在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喬嶼為雲決把脈後,蹙緊了眉頭。取出銀針依次探入他的承泣、氣舍、大赫、天突四大穴道,待拔出,銀針發黑。

他沮喪地放下銀針,對上江挽月與雲卿飽含希翼與惶恐的目光,略微艱難地搖了搖頭,道:“水墨谷的水墨散,只有水墨谷獨門解藥可解,我無能為力。”

雲卿低垂下眼眸,看着安靜躺在床上的雲決。

他從來都是聒噪吵鬧的一個人,連睡覺都要打兩聲呼嚕弄出點兒動靜,幾時這樣安靜恬淡過?

可他靜靜躺在那兒,不睜眼不說話,反倒讓人不習慣了。雲卿就格外想過去踹他兩腳,将他從床上揪起來,沖他咆哮:連雲決你裝什麽死啊?好玩嗎?

不好玩,一點兒都不好玩。四哥你別玩了,快醒過來吧。

江挽月松開了雲卿的手,一步一步朝昏迷的雲決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伸出一根手指溫柔仔細地描摹他的容顏,英俊的眉目、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嘴唇,輕淺滑過,銘刻心間。

雲卿看着她輕顫的肩膀,輕聲說:“三天後我去見水千色,拿解藥。”

江挽月輕輕搖頭,抖落眼眶中的淚水,落在雲決蒼白的面容上,倒像是雲決哭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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