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雲卿準備去見水千色那晚先去看了一眼雲決,因為也許是最後一面,她心裏頗有些眷戀不舍。

她拉着雲決冰涼的手,忍着淚貼在自己溫熱的臉上,笑着說:“四哥呀,要和挽月好好在一起,她是那麽好的一個姑娘,配你真是有些可惜。以後你們成家立業,生幾個可愛的孩子,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吧,不要再有什麽起伏了。”

她又重新将雲決的手放回被子裏,眼淚終于掉下來,不一會兒就模糊了眼眶,聲音也哽咽難平。她道:“如果有來生,我要做一個孤零零的人,無父無母,沒有師父,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朋友和愛人......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我才能沒有牽挂、沒有痛苦地走完這一生。”

她咬了咬牙,狠心轉身,打開門向外走去。

門外,江挽月不知站了多久,目光沉靜。

雲卿擦去臉上的淚水,低低說了一聲“你好好照顧他”就想越過她離開。

江挽月卻拉住了她的手,揚起嘴角笑道:“雲卿姐姐,走之前陪我說會兒話吧。”

雲卿遲疑一瞬,還是點了點頭,被她拉着到院子裏坐下。

江挽月為她斟了一杯酒,淡淡的梅香氣息,雲卿端在手上,忍不住笑道:“這是不是就叫做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江挽月也笑,笑着看她端着那杯酒一飲而盡,而後道:“雲卿姐姐,給我講講他小時候的事情吧,我很好奇呢。”

“他小時候啊......”雲卿将空酒杯放在手中把玩,想了想,道,“他小時候不長這樣,他小時候是個胖子,最愛吃水晶肘子,不愛念書也不愛動,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連喝口水都長肉。”

江挽月聽着聽着,眼裏綻出奇異的光芒,不由問道:“那他怎麽就瘦下來了呢?”

“因為他學的是輕功,身子太笨重了根本就飛不起來,我和三哥一到飯點就把他綁起來,不給他飯吃,寸步不離地守着他防止他偷吃,還逼着他一天跑幾十圈後山,久而久之,就瘦成了現在這樣子。”

江挽月聽得入神,怔怔道:“你們兄妹感情真好。”

雲卿笑道:“天下間的兄妹不都是這樣的嗎?”

江挽月看着她,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臉,憧憬地說:“我也想要一個哥哥或者姐姐,平時可以欺負我,同我打打鬧鬧,但是關鍵時刻一定要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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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道:“你不是有一個姐姐嗎?葉婉兮......不對,江映月......是叫江映月吧?”

“她不算,”江挽月撇了撇嘴角,“我才不稀罕她當我姐姐呢。”

這種事情也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嗎?雲卿覺得好笑,問:“那你想要誰當你姐姐呢?”

江挽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雙杏眼甜甜地彎起,比山間泉水還要清澈三分。她道:“你呀,我做夢都想要你這樣一個姐姐,長得比男子還要帥氣,武功又好,可以照顧我保護我。”

“死丫頭,什麽叫‘長得比男子還要帥氣’?嫌我長得不好看就直說呀,這麽變着法地擠兌我!”雲卿笑罵。

江挽月直視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不,我覺得雲卿姐姐長得很好看,雲卿姐姐長得可好看了。”

雲卿的五官标致且端正,兩道細長的眉似利劍般高高懸挂,英氣止不住地從眉宇間洩露出來,秀氣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同有名的四大美人相比,其實并不是多麽貌美的長相,卻說不出的舒服。

江挽月誇她好看,雲卿理所應當地應承了,道:“看來還是你慧眼識英雄,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麽人說我長得好看的。”

江挽月就笑,笑完後小心翼翼地問:“雲卿姐姐,我可以做你的妹妹嗎?”

雲卿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這不是已經叫我姐姐了嗎?”

“那好,姐姐,姐姐。”

她傻傻地叫着,握住了雲卿的手,臉上分明還是笑着的,卻怔怔地掉下眼淚來,滴落在雲卿手背上,火焰般滾燙。

“雲卿姐姐,來世我們做真正的姐妹吧,來世我做姐姐,讓我來好好地照顧你,把整個世界都送給你。”

雲卿想笑,嘴角卻僵硬成了石頭。

是啊,來世,她們只能說來世了。

雲卿大口大口地呼吸,幻覺自己吸滿了塵埃,占領她的五髒六腑。她拂開江挽月的手,聽得江挽月道:“姐姐,幫我好好照顧他。”

雲卿更想笑了,這不應該是她要說的話嗎?江挽月又沒喝酒,怎麽就說胡話了呢?

雲卿艱難地站起身來,撐着桌子走了兩步才發現雙腿灌鉛般沉重,腦子裏有蟲蟻放肆地啃噬她的清醒。她模糊間意識到什麽,顧不得站不穩,胡亂地伸手去拉江挽月,語無倫次地說:“你、你在酒裏放了什麽......你要做什麽?”

江挽月避開她的手,一步步往後退去,已是淚如雨下:“對不起,對不起,雲卿姐姐,我不能犧牲你去成全我和他......我自己的宿命自己來承擔,你已經這樣辛苦了,我不能再教你背負更多。”

她泣不成聲道:“等他醒來,告訴他,我真的很喜歡他,很想像我們約定的那樣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山川湖泊......可是、可是,我們沒有那個運氣,你讓他好好活下去、讓他忘了我吧。”

雲卿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搖搖欲墜,在昏過去之前,腦海裏關于那天最後的記憶,就是江挽月布滿淚水的臉龐,跌跌撞撞地跑出她的視線。

她說,你讓他好好活下去,讓他忘了我吧。

可是,好好活下去和忘了你,哪一樣才更容易呢?

這個問題,雲卿終生沒有找到答案。

江挽月去了水墨驿站,見到了水千色。

水千色卻看也不看她一眼,手中的茶杯狠狠砸過來,喝道:“我要見的是連雲卿!”

江挽月不閃不避,那一個茶杯連着滾燙的茶水磕在她額頭上,頃刻便劃出一道口子,流下猩紅的血來。

江挽月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走到水千色面前,平靜地說:“你要見的不是連雲卿,是我。”

水千色毒蛇般的眼神狠戾地盯緊了她。

江挽月直視她,一字一句道:“是我觊觎你的七色花,是我叫他們打七色花的主意。”

她像是提前背得滾瓜爛熟的文章那樣流利順暢地說着,沒有一絲磕絆。

“你還記得我出重金買你的七色花未果嗎?你不肯賣,我又不肯死心,于是找連雲決去偷,卻也失手了。第二天便是你比武招親的日子,我打聽到七色花在你的嫁妝裏,連雲卿武功最好,我又指使她女扮男裝去打,那邊聲東擊西吩咐連雲決趁機将七色花偷出來,最後我拿到了七色花,救了我想救的人。”

她說完這一段話,心氣越發平和下來,有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在她心中塵埃落定了,即使知道前面沒有路,即使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也無力、無意再更改。

她冷靜地看着面前臉色劇變的水千色。

水千色勃然大怒,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她光滑白皙的臉頰上,力道之大,讓江挽月耳邊響起一陣嗡鳴,霎時只覺眼前一晃,跌坐在了地上。

水千色冷冷笑道:“好啊,江家的小姐果然好手段,将我堂堂水墨谷谷主玩弄于掌心,盜走我水墨谷至寶,還讓我一場比武招親淪為全武林的笑柄,讓我至今在江湖上擡不起頭來!”

水墨谷原先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幫派,憑着百年基業與她四大美人之一的名號,再加上神藥七色花作為嫁妝,一場比武招親一呼百應。可就是因為她,因為江挽月這個賤人!砸了她精心策劃的比武,讓她連同整個水墨谷都成為人們茶前飯後的笑談之資。

這口氣,她怎能忍得下去?

江挽月沒有什麽反應,稍微動了動,低着頭跪在她面前。

水千色眼中燃氣熊熊怒火,笑得越發暢快:“天道好輪回,風水輪流轉,如今你也嘗嘗被人捏在掌心的滋味兒吧!”

江挽月閉上了眼,絕望地問:“你要怎樣才肯将解藥給我?”

水千色像是聽見什麽了不得的笑話,高高挑起眉笑得身子直打顫。那笑聲尖銳如同鋒利的匕首劃在心尖,一刀、兩刀......江挽月就沉默地跪在她面前,沉默地聽着她笑。

等她笑完,拖着逶迤的裙擺緩緩蹲下來,與江挽月平視,道:“我要怎樣才肯将解藥給你?你還有資格問這句話嗎?”

江挽月死死咬着下唇,品嘗到血腥的味道,沒有說話。

“這樣吧,”水千色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的容貌,“你再不濟總歸也是江湖上與我齊名的美人,你陪我的手下們睡一晚,我就考慮将解藥給你去救你的小情人怎麽樣?”

江挽月身子劇烈地抖了抖,被抽走渾身氣力,跪坐在冰涼的地上。她緊緊閉着眼,也擋不住兩行眼淚屈辱又決絕地流下來。

“喲,怎麽,不願意呀?”水千色故作驚訝道,又擡手拭去她的淚水,“不願意你就直說呀,哭什麽。你不願意我絕對不勉強你,大門就在那邊,你走吧。”

她站起來,撫平華麗衣裙的褶皺,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輕輕放在桌上,幽幽嘆息道:“既然你不願意,那這解藥也就沒用了,我待會兒就吩咐人将它投入海中。只是可惜了你那小情郎,你知道他喝下我的毒.藥時說什麽嗎?”

他說,只要你放過她,我願意用命來換。

江挽月下唇鮮血淋漓,再用力地咬緊,再死死地咬緊,怎麽也感覺不到疼痛。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白茫茫的一片,在她眼前,什麽意義都已經沒有了。

她用盡此生的勇氣與尊嚴,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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