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雲卿在第二日的傍晚才醒來,喬嶼坐在她床邊,垂眸抿唇,很久很久一動不動,像要僵成一尊雕塑,淡淡的光暈落在他身上,鏡月水花那樣虛無缥缈。

雲卿仿佛宿醉醒來,腦子混沌一片,意識不甚清明。她捂着腦袋問他:“現在什麽時辰了?發生什麽事情了?挽月呢?”

喬嶼抿緊的唇角松開了,一個犯人終于等到宣判的那一刻,他沒有回避,擡起澈淨的眼睛看她,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

“酉時了。

“江姑娘問我要了迷藥,放在給你喝的酒裏。

“她去見水千色了。”

雲卿揉着腦袋的手頓住,怔怔地對上喬嶼的雙眼。

喬嶼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神由不可置信變為赫然大怒,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緊緊盯住他的眼眸,不自覺地低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酉時了?你們給我下了迷藥,讓她去見水千色了?”

喬嶼用力彎下嘴角,平靜地點了點頭。

雲卿雙眼猛然睜大,瞳孔緊縮,疾言厲色道:“你怎麽能答應讓她去見水千色?你知不知道她一點武功也不會,一絲自保能力都沒有?”

她松開他的手,看着他,憤怒與失望源源不斷地從眼裏流出來。

自她昏迷,喬嶼便一直在猜想她知曉後的反應,想着想着,心裏一會兒惴惴不安,一會兒視死如歸。他慶幸自己給了重劑量的迷藥,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做好心裏準備,如今這一種反應,在他看來也只是最平常的一種罷了。

他很冷靜地看着她眼裏那些讓他心如刀絞的憤怒與失望,平靜卻又殘酷地反問:“你去了,便有自保能力嗎?”

雲卿不能回答,冷冷而笑:“因為水千色拿捏着我們的七寸,我毫無還手之力,去了必死無疑。所以你和江挽月商量讓我喝酒、給我下藥,換成同樣毫無還手之力的她去見水千色、去送死嗎?”

喬嶼還是那樣心平氣和,不起波瀾,沉沉看着她,黑眸緩緩沉進深淵,不見一絲光亮。

雲卿覺得好笑又好氣,咬牙切齒地推開他,跳下床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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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你是在保全我,你以為你是在為我好嗎?你有沒有想過她出事了,我怎麽跟我四哥交代?”

喬嶼終于垂下微紅的眼睛,愣愣看着地面,喃喃自語:“可我若讓你去了,如何同自己交代?”

然而雲卿早已遠去,留他一人在蒼涼遠大的落日餘晖裏靜靜伫立。

雲卿從未如此憤怒,心中怒火烈烈而起,将她的雙眼燒得通紅且盈滿淚水,都是對喬嶼與江挽月的憎恨,都是對喬嶼與江挽月的厭惡。她也從未覺得一段路竟能如此漫長,好似路途狂奔皆是徒勞,怎麽都望不到盡頭。

待趕到驿站,看見江挽月,那滿心滿眼的憤怒又變成無力和悲哀。

她将水墨驿站每一個房間都闖了一遍,闖進空房間便迅速退出來,緊接着踹開下一間房門,有旅途歇息卻被打擾的客人怒罵:“這是做什麽?瘋了嗎?”

雲卿挑起一只木凳子朝他砸過去,赤紅雙眼,發狠喝道:“我就是瘋了!”

那木凳砸在人的骨架上,散了架,骨架也差不多要散了。

終于就這樣來到了最後一間客房,站在那門前,她渾身駭人的戾氣煙消雲散,心肺興風作浪地抖動着,誓要将她的眼淚抖下來。

雲卿用力仰起頭,擡起一只手捂住眼睛,一遍一遍地深呼吸。

她鼓足了巨大的勇氣,顫抖着伸出手,那門只是虛掩着,輕輕一推便開了。

混亂的房間映入眼簾,江挽月如同一具死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呆呆看着屋頂,衣不蔽體,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布滿斑駁交錯的痕跡,紅的、青的、紫的,交雜在一起,像是被誰打翻了染料罐。

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永遠地失去了光彩。

雲卿的眼淚再也無法抑制,像是決了堤的河水,拼了命地向外湧。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步子走進來,一步一步踩在刀刃上,錐心地痛。

她脫下自己的外衣将江挽月嚴實地包裹起來,抱着她遍體鱗傷的身體,輕聲說:“沒事了,沒事了,姐姐在這裏,姐姐來保護你。”

對不起,姐姐這麽沒用。

對不起,姐姐來晚了。

對不起,姐姐沒能保護你。

雲卿死死咬着衣領,終于痛哭出聲。

江挽月雙眼幹涸,目光渙散地看着屋頂,麻木地聽着她悲怆的哭聲,雙唇蒼白幹裂,一動不動。

她略微松了松僵硬的手指,手中緊握的瓷瓶便掉落在地上,一直滾出很遠。

江挽月對雲卿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雲卿姐姐,幫我準備熱水和幹淨的衣服,我不能這麽、這麽髒地回去......回去見他。”

她努力而蒼白地微笑,雲卿喉間堵了一塊石頭,幫她備好熱水,找來最幹淨光鮮的衣裙,守在房門外等她出來。

雲卿靠着牆,沿着牆壁一寸寸緩緩滑落下去,無力地坐在地上。她将臉埋進膝蓋間,肩膀劇烈再劇烈地抖動,很快就壓抑不住哭聲。

她第一次覺得塵世如此肮髒,人心如此肮髒,生而為人,究竟是前來還債,還是前來受罪?

她曾指着書冊上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問雲亭:“哥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天地不仁,将世間萬物都視為刍狗嗎?那天地也太壞了!”

雲亭就笑她,揪着她的小辮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的意思是,天地有仁心,滋生了萬物,卻無所謂仁,無所謂不仁,對世間萬物都平等看待。”

她聽不大明白,懵懂地跳下雲亭的膝頭,抱着書冊漸漸地走遠了,隐隐聽見身後雲亭越發譏消的笑聲:“天地豈肯如此仁慈,将世間萬物都視為刍狗?草菅罷了!”

草菅,草菅,人如草菅,任意折辱。

雲卿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再擡起頭來,站起身推開門,往裏走了兩步,看清了江挽月,卻再也邁不開步子。

熱水已經随着江挽月的血液一同涼下去,她安靜而恬淡地躺在床上,穿上了雲卿為她準備的幹淨的、鮮豔的衣裳,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她是如此美麗,細眉不須畫,紅唇不須點,只是那雙流光溢彩的眼在永遠地失去光彩之後,也再沒必要睜開了。

她幹淨如初,小瓷瓶被擺在桌上,也完好如初。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大概還有兩萬來字就完結了,不管是褒是貶都感謝每一個看到這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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