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雲卿在灞江旁将滿身的血污洗淨,耐心地、仔細地。她從并不如何清澈的江水中看見自己的面容,一張年輕清秀的面容。

灞江口處有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撐船少年,自她來到灞江便面朝着這邊,似在看她。

那少年的臉隐在寬大的鬥笠之下,瞧不真切,雲卿走了過去,站在岸邊,說:“船家,我要過河。”

麻衣少年卻不想做這筆生意,将鬥笠壓得更加低了些,搖搖頭,道:“苦海無涯,你過不了這河。”

他的聲音很陌生,也不大好聽,嘔啞嘲哳。

雲卿深深地看着他,意味深長道:“你怎知我就過不了這河?。”

少年道:“佛語有雲:‘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你有所企圖,有所期盼,所以你過不了這河。”

雲卿笑道:“我沒想見如來,也不妄想脫離苦海,我只想過這河。”

她跳上船,站在舟頭背對着少年,對着這一片浩瀚缥缈的江面極目遠眺。

少年沒再說話,只低低嘆息一聲,撿起船槳,劃船送她過河。

水面還算平穩,木漿花出一圈又一圈漣漪,雲卿含笑看着船泛出的縠皺波紋,問道:“小船家,你在這裏擺了多久的渡?”

少年答道:“不久。”

“搭船的都是些什麽人呢?”

“不普通的人。”

“何謂不普通?”

少年默了一默,船行的速度也慢下來,他道:“我第一次擺渡時,過河的是一對被人追殺的賊匪兄弟。當時我躺在船裏小憩,他們驚慌跳上來,命令我劃船,而追蹤的人已經趕到岸邊,只要我稍作遲疑,他們便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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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轉身饒有興致地看着他,說:“可是你沒有遲疑,是嗎。”

“是的,我沒有遲疑,我很快将船劃離岸邊,這一片只有我這一條船,追蹤的人恐怕再也抓不到他們。”

“然後呢?”

“然後那兩兄弟便迫不及待在船上分起贓,兄長起了貪心,便将弟弟一刀斃命推入河中,但是他最終也沒有過得了河。”

撐船的少年将頭垂得越發低,輕聲道:“因為随即我也将他推下了河。”

“有趣,”雲卿笑着點了點頭,“還有什麽樣的不普通?”

“大約在一個月前,一對夫妻來搭船,船行至中央,突然狂風大作,波濤洶湧掀翻船只,将我們三人俱投入河中。妻子熟悉水性,丈夫卻是只旱鴨子,妻子拼盡全力将丈夫拖上岸,自己卻筋疲力盡,再沒有多餘的力氣爬上去,漸漸沉入河底。”

雲卿又問:“你救了她?”

“是的,我原在水裏冷冷瞧着又一出怎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好戲上演,卻輕易為妻子動容,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便出手救了她。”

雲卿顯然聽得津津有味:“還有嗎?還有什麽樣的不普通?”

少年搖了搖頭,“不大記得了,只有這兩次是讓我記憶猶新的,我年少輕狂的時候做過一些錯事,卻并不以為忤。我在那些來搭船的人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也看見我曾經愛過的人的影子,我開始日思夜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我想不出來,可我那要命的執念在慢慢淡化。”

雲卿說:“你現在也很年少。”

少年卻說:“在我之前,在這條河擺渡的是個年近古稀的老者,他的家人都溺斃在這條河裏,于是終生守着這條河不肯離去。他死時我剛好經過,他央求我代替他在此擺渡,我當時很想笑他,卻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可能我只是太過于無聊吧。但是我現在卻很想感謝他,慶幸自己答應他,我現在覺得自己與他也并沒有什麽不同了。”

雲卿有些啞然,好一會兒才道:“那麽,你所搭載的有普通人嗎?”

少年道:“有。”

“誰?”

“你。”

雲卿又笑了,“還有呢?”

“一位白衣的公子,重傷初愈,似有寒疾。”

雲卿臉上的笑随即僵住,慢慢收斂了,她又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船快要到達對岸時,少年說:“我最後再同你講個故事吧。”

雲卿沒有說話。

“很久的事了,不知道是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一位母親喪夫三年後帶着一雙兒女改嫁了。再嫁之人卻并非良人,嗜賭、嗜酒,賭輸或醉酒後總要揪着母子三人打,有時是用拳腳,有時是用棍棒。母親護着兒女,總是用身體抵擋那些殘暴的毆打。日子長了,母親就那樣被活活打死,繼父喪心病狂,将女兒奸.污了。

“姐姐不堪羞憤投井自殺後,男孩開始磨刀,日夜磨着一把刀,繼父沉迷賭博與酒色,在男孩那把刀将要磨得鋒利透亮時,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看見如姐姐一般漂亮的男孩,便将他也玷.污了。

“男孩用那把還來不及徹底鋒利透亮的刀貫穿了繼父的胸膛,而後跪在屍體前三天三夜。當時是冬天最寒冷的時候,鵝毛大雪幾乎要将這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一起埋葬,男孩從此落下了寒疾的病根,可是他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雪地裏一動不動。

“後來有一個白衣白發的人雲游時經過,問他:‘這是你的父親嗎?’男孩說:‘這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人又問:‘既是仇人,你為何還要跪他?’男孩說:‘我不是跪他,我跪的是天。我懇求天明察秋毫,不要因為我殺了人而讓我遭到報應。’

“那人收養了他,将他帶回家,教他習文學武。那人不止收養了他,還收養了幾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那人最器重男孩,卻最看重女孩,将女孩交給男孩撫養。過了十年,男孩長成挺拔的少年,女孩長成清秀的少女,男孩知道,離別的日子要來了。”

說完這一個故事,船恰好也在岸邊停靠。

雲卿絲毫沒有察覺,呆呆地站着,在那個說來雲淡風輕的故事裏怔怔地出了神。

我是一名鑒畫師,卻從來看不懂你藏在丹青筆墨下真正的顏色。

我日與你同度,夜随你共眠,我與你如此接近,我竟從未将你讀懂。

如今這一層業障終于被點破,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感受一下你的心,你那白壁無瑕又千瘡百孔的心啊。

雲卿淚流滿面。

雲卿往前走了一段很長的路,長到這樣陰寒的天氣也使她的滿臉淚水風幹,然後她遇到了一個岔路口,一左一右。

她在路口處停了下來,屏息靜氣道:“雲曦,別再跟着我了。”

那個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麻衣少年便從路旁的灌木叢中走出來,取下了寬大的鬥笠,露出精致白皙的面容。

他說:“不跟着你,那我要怎麽辦呢?”

雲卿道:“你已經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了不是嗎?那就回去繼續做,不要在意別人的選擇和結果。”

雲曦直視着她,雙眼清澈透亮。雲卿突然發現面前又是另外一個陌生的雲曦,既沒有稚子的懵懂蒙昧,也沒有魔頭的妖孽狠戾,這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會心軟有喜怒。

雲曦說:“我就是來給你選擇的,姐姐。”

他叫她姐姐,這真讓雲卿開心,這真是她這麽久以來最開心的事情。

雲卿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左邊這條路,是那位白衣公子選擇的路;右邊那條路,是你要選擇的路。我這樣說,你最後會走哪一條路呢?”

雲卿挑了挑眉,答非所問道:“你的嗓子怎麽了?”

雲曦沒想到她這樣問,怔了一下,答道:“我吃了些藥,改變了聲音。”

“這樣也好,我險些都認不出來……”雲卿點點頭,緊接着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我作何選擇與你無關,你回去吧,也許有人要渡河了。”

她說罷,轉身擡腳便要往右邊那條路上走去。

“姐姐,你真的這樣選擇嗎?難道你對大哥的愛還抵不過你心中的恨嗎?”雲曦急忙叫住她。

雲卿沒有回頭,她深吸一口氣,淡淡道:“錯了,你說反了,是他對我的愛抵不過他心中的恨。我便是選擇另外一條路找到他又如何?讓他再死一次嗎?這對你來說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與我而言卻沒有什麽不同,結果都是一樣的,而我已經不願意再多走一段彎路了。”

她一字一頓,擲地有聲道:“我現在想要結束它,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它。”

雲曦啞口無言。

他微微垂下了纖長的睫毛,那睫毛在他白皙如瓷的臉頰上投下淡淡陰影,他輕聲問:“姐姐,你怪我嗎?”

雲卿說:“當然,我怪你。”

我當然怪你,我怎麽能不怪你。

可我也怪我自己。

雲曦沒有勸住雲卿,但是他想有一個人能勸住她。于是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那條路走到盡頭,灞江河邊有一座小木屋,簡單又隐蔽地立在竹林間。

木屋前有一位白衣公子,身姿削瘦而挺拔,面容蒼白而淡寡。他背對着那一片綠色竹林,面朝浩瀚江波,信手撫琴。

雲曦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雖則他彈奏得十分悅耳入神,他也不得不出聲打斷他,道:“大哥,五姐去找葉婉兮了。”

白衣的公子睜開眼,琴弦斷裂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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