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次日晚上十點,窸窣窣的晚風把落葉吹起了一個旋。林微穿着一身文藝的綠色文藝風碎花裙,配一件米色的長款毛衣馬甲,已經在錫城安全部門前等了駱承川整整一個白天。此時,帶着斑駁古樸氣息的大門內走出來了一個影子,她忍不住踮腳眺望,果然是駱承川。

駱承川今天穿得比較正式,他一身灰色條紋西裝,走出商場的那會兒讓人家導購員都看直了眼睛。不過,這種好好捯饬的狀态僅限于見要員之前。所以此刻,林微眼瞳裏的駱承川正熟絡地用食指把外套倒鈎在背後,一邊擡着寬大的手指在長長脖頸間左右拉扯松垮着領帶,一邊嘴角勾起,帶着男人特有的潇灑笑意向着她的方向愈來愈近。

“怎麽樣?怎麽樣?”她心急火燎地跑到大門前,駱承川把背後的西裝用手勾着吊在眼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刻意靜默了一下,等她纖長的眉毛皺巴成一團的時候,才微一俯身,雙眉往上一擡,笑了。“請把慶功宴準備好。”

慶功宴?哎——她聞言,臉上綻放出喜悅的神采:“就是沒問題了?”她喜不自勝。

駱承川含笑聳肩,大長腿往前邁,徑自往前走的時候用閑着的手指勾了勾,她見狀兔子似的拔腿追了上去,在漸漸稀薄的光亮裏一邊仰頭聽他說話,一邊樂不可支地講着話。

路燈将他們的身影拉長,在地上留出兩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巨大影子,林微心情好極了,于是走路都帶着蹦:“駱承川。”她聲音高高亮亮,聽起來猶如初春新雨後的空氣,質地幹淨語态清新,“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和現在的領導不合,想要給他使絆子所以拿走了你之前的報告是嗎?”

駱承川看着遠處倒影在地上的一個個路燈光圈,利落地嗯了一聲,随後一邊邁步一邊告訴她:“我這次去香港那邊,其實是在交完晨曦中學的地質報告後去的,所以當時,我是打算等事情結束後就長期呆在那邊。但那位之前把我報告拿走的人,或許是在了解到香港那邊案子的棘手程度後,主觀斷定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然後才大膽使了這麽一招。”

得聞駱承川的解釋,林微忍不住露出了肆意的笑容,她愉悅地展開雙臂,小白鞋松快地踩在一個一個的路燈光圈裏,微涼的溫度讓她說話的時候都能看見薄薄的一團白氣,她一格一格跳,聲音一高一低帶着揶揄:“那那個人可是——”倏然,她轉了一個圈,光影落在她的臉龐上一明一暗,駱承川看着不遠處她站定的樣子,耳廓裏傳來她銀鈴般的笑意,晚風嗚嗚缱绻,他聽見她爽快落下這七個利落的大字:“偷雞不成蝕把米。”她在咯咯笑,蓋棺論定的語句顯得那麽幹淨利落,漆黑的瞳孔裏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他一時看失了神,僵硬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只曉得盯着她的笑靥。最後他順暢地跨開一大步,小小的路燈光暈猶如一個微型的金箍棒造就的保護圈,她半只腳在裏面,他整個人在外面。他果敢的目光在她不經意間落在光圈那層細細的線上,心口宛如置于了夏秋之間的分界線,又安靜又微涼。“接下來打算回家嗎?”把視線收回,落到她小小的發漩上時,駱承川問。

林微仔細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他把勾外套的手指微微搭在自己的脖頸上,語氣裏帶着同意:“那我陪你。”

于是,二十分鐘後,晚上十點二十,林微和駱承川順利到達了距離安全部門不遠處的一家大型花店。“這個……這個……”林微一邊看着自己支付寶中的餘額,一邊挑選着适宜放在教室裏的花卉,駱承川把西裝随意放在店家的凳子上,撸起白襯衫的袖子在她選擇的是時候适宜地提點花卉的各種功效。

林微聽得新奇,總是聽着聽着就露出了驚訝的可愛表情。全天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新型花店,是由一位穿着牛仔圍裙的男人經營的,他忍不住上前推銷:“雖然說這位小姐是要訂購三十束的花去裝飾教室,但這位先生既然來了,也不妨買一束花送給這位小姐。我看先生您對于花卉知識了解得那麽清楚,想必能挑一束最有深意的花送給你女朋友。”

“我們不是……”林微倏然轉了一個圈,肩膀意外碰到半蹲的駱承川,她的話還未說完就生生被駱承川的聲音截了一半。

“那個。”駱承川寬闊的胸膛在室內燈光下顯得健康好看,他的袖口挽在手肘附近,手臂上的絨毛被光線照得柔和,他指着右邊的一大片的桔梗花“幫我包一束起來。”

店主想到了桔梗花的話語,臉色微微驚詫。林微被搶白的話,恰好在這一刻重新落地:“老板,不好意思,我不是他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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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承川的唇角微微向着臉頰邊動了一下,露出一個簡約的笑意,他明朗道:“嗯,不是。”

老板深深看了駱承川一眼,卻二話不說包了一束香槟色的漂亮桔梗花過來,駱承川像是随手拿過那樣,拿着花束底下的花杆包,特別利落地往林微懷裏一摔。林微哆啦A夢式懵逼,垂頭之間視線落在花束上。“駱……”

駱承川自顧自拍了拍手,語氣輕松,他回頭:“哎—林微,說都說送了,還有把話往回收的理?你就先收着,權當是慶祝。”

桔梗花在清幽的店內飄蕩着微微的清香,林微看看手裏的花,再看看駱承川和老板的臉,總覺得再退回去誰的面子都挂不住。況且,看駱承川的樣子大概真是臨時起意——哎:這個地質學家可真是可怕——總喜歡拉着她蹲着聊天,一言不合起來還會送花。

“那我就收下了。”等裝飾學校的時候就把它插在教室的花瓶裏吧,讓大家都能感受到駱承川對晨曦中學的好意,林微這樣想到。“謝謝。”她盈盈望着他,真心實意。

——

把買來準備在晨曦中學被開放當天用來裝飾教室的三十多束鮮花的訂單簽好後,林微和駱承川就像在花店裏商量好的那樣,趁着精神頭倍好兒的這一刻,從西巷打了輛車,轉道去往晨曦中學。她想先做一點打掃清理的工作,這樣等已經被告知消息的大家明天來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個比較幹淨的學校了。

夜晚的出租車途徑市區噴泉的時候,恰好是十一點半,定時的噴泉宛如碎開的流星,伴着水聲準時噴開,在夜色裏綻現出一場精彩的水光表演。

水——潛水——在看到這一景象的瞬間,有什麽疏疏淡淡的景象猶如巨幅拼圖的碎塊,在她的腦海裏漂浮起來。她的心髒沒來由得微微一抽。出租車滑過了噴泉景觀,順暢地駛入主道,撲簌簌的涼風順着窗口竄進來。駱承川自然擡手按下關窗的按鈕,回轉面孔打算問她冷不冷的時候,林微的眸眼在夜色裏似乎閃着光:“駱承川,雖然我不記得在香港你是怎麽照顧我的,但還是要謝謝你呀,不辭辛苦地照顧了我這個小麻煩。”

聞言,微微一窒的表情在駱承川的臉上停留了半秒,半秒後,他把靜靜盯着她的目光倏然收了回去,視線專注看着窗外游動的夜景,說:“不麻煩。相反——。”他頓了一下,“很可愛。”

或許是車內的廣播裏正在放着甜蜜的愛情歌曲,又或許是聯想到駱承川方才利落的送花舉動,林微鬼使神差說了句不屬于自己這個人格的話:“聽起來,像表白。”

這話音一落的瞬間,林微自己都愣了一下。就在她剛剛想要咬掉自己舌頭的當口,駱承川沉沉的帶着微涼音質的聲音緩緩擊中了她的心髒。

甜蜜愛情歌曲落下最後一個讓人少女心爆棚的音節,他在徐徐的光影裏看向了她,深深地說:“就是表白。”

“啊?”林微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駱承川見狀,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沉沉說道:“我的意思是,你也很可愛。”

——

錫城的晚風猶如吃完冰淇淋後的涼爽微微沁入人心,結束了一天的基礎商談,顧景炎和助理冒着夜色從機場裏出來。

他們站在街邊,伸手攔夜裏稀少的出租車。

倏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這一切。

顧景炎的眸色一深,看着這通來電顯示為顧先生的號碼,深深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按下了接通鍵。顧宏山大約是不知道他去見了黛西李,從熟人的口中聽聞了林微和一名穿西裝的男人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去到了晨曦中學的附近,于是以為是他,便十萬火急地打了電話過來。

電話裏顧宏山的聲音顯得那麽着急,顧景炎聽了都有一種錯覺,錯覺得認為顧宏山現在恨不得自己沖過來。

“景炎——。”出租車停下,顧景炎和助理拎包進內,顧宏山的聲音伴随着緊湊的風聲漸漸清晰:“柏秋涵是個瘋子!三十多年前他初戀情人在他參加設計大賞的時候車禍去世,唯一留下的遺物就是他們小時候埋藏在松樹下的鐵盒。今晚是他戀人的忌日,他大概也是不想活了,所以已經差人在晨曦中學埋下了炸彈,準備在他們小時候居住的老屋遺址那兒自殺。”

“景炎——快到十二點了,你千萬不要過去!千萬不要過去!”

顧景炎知道顧宏山的警告總是有着緣由,于是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林微。他的心不由得一緊,心急如焚對着電話那頭低吼道:“顧宏山,你給我說清楚!什麽不要過去?什麽十二點?這一切到底怎麽回事!!!”

出租車停在晨曦中學前八百米處,得知一切的顧景炎瘋狂打着林微電話。鈴聲轉停,那邊傳來了風聲。嘟嘟嘟——鬧鐘定時震動仿若紮人心的計時器。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Episode 31

铛——

“十二點了。”缱绻的風中,林微站在晨曦中學的大門前,時光流轉,仿佛溯回到了她第一次站在這兒的那一天。那天藍天白雲,715路公交把她從城市的一邊,帶了這邊。

與此同時,握在她手中的手機響起急促的電話鈴聲,她擡手準備接起——突然——很遠處傳來一聲焦急的喊聲:“林微——”她聞聲條件反射地扭頭。

碰——整座學校宛如放在爆米花機中的玉米粒轟得一下在火光中爆發。

“林微——”她的耳邊只剩下一聲薄弱一聲的支離破碎,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駱承川猛地将她整個人攥入了懷裏,抱着她往外滾了去。巨大的石塊在猝然的爆炸中猶如從天空中碎落的拼圖,帶着毫不客氣的力度劈頭砸下。

然後,世界裏只剩下了呼嘯的風聲。

駱承川在石塊底下,林微的人格在這一刻再次發生了變化,她緩緩睜開雙眼,石縫中隐約的微光猶如辣椒,一下一下微微刺着她的瞳膜。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下意識往外鑽,腦袋卻被駱承川有力的掌心再次按入了他的懷裏。他的聲音裏透着一絲忍痛的黯啞,掌下微微使勁兒,他把她完全護在了身體裏,像是感受不到外界石塊砸落的重量似的。他的聲音從她的頭顱上方帶着喘氣聲輕輕傳來,她的頭往外鑽,他的掌心把她的腦袋往懷裏按:“外面風大。”他喘着氣說:“乖,我的懷裏會暖和。”

石塊一摞一摞地砸在這處由石塊搭建的空地裏,一下重過一下的打擊全部落在他脊背上方的大石塊上。他的聲音雖然帶着厚重的氣息,卻破天荒的溫柔。

縫隙裏是震耳欲聾的嗚嗚風聲,外面是噼裏啪啦物品炸裂的聲響,林微低垂着腦袋,唇部被她的貝齒咬出幾條褶皺,她細碎的聲音帶着難抑的哭腔:“Carlos……”

他的身體微微一震,臂膀穿過她的前襟死死壓在她的肩膀上:“Alice,聽我說,我是男人。”鐵骨铮铮的漢子,會拼盡全力保護你。

“可是Carlos,這樣下去……”

“答應我一件事!”他強硬地斬斷了她的哭腔,她的心劇烈一跳,纖長的睫毛狠狠顫動,晶瑩的淚珠落在他的手背上,“答應我,假如我死了,替我告訴她:我愛她。還有……”非人的痛苦讓他的聲音艱澀起來,她拼盡全力仰頭卻只能看見他利落的下颌,十六歲心智的她眼淚撲簌簌的掉,拼命不想讓他說話,卻還是聽見他獨特的嗓音沙啞得不成了樣子,“駱承川……咳……駱承川的一見鐘情”

是林微。

“這場地震真是太大了,我的學生怎麽辦啊?”

“小姐,你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這位先生,第三天了,這是我随身帶的礦泉水。還有一半,給你。”

“女士優先,你先喝。”

“你叫什麽?”

“林微。你呢?”

“Carlos。”

“我喜歡吃魚,我去世的母親最拿手的菜。”

“我喜歡一個人,他在錫城,會為我做世上任何的美味。”

從來沒有這樣一刻,林微希望主人格大大代替自己活在這個世上。她有生之年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的名字叫駱承川,這個人小心翼翼地深深愛着主人格大大,卻從來沒有對她訴過衷腸。

如果,仙度瑞拉真的存在,那麽她願意永遠也不出現。因為,她願意讓這個男人的話穿過所有的塵埃出現在主人格大大的耳朵裏。因為,他是——朋友。

或許是她這樣的念頭太過強盛,所以似乎在這樣的一瞬間有一寸寸的流光在她的身上閃爍,散發出了螢火般脆弱卻有生命力的光芒。“駱……”她的唇瓣微微掀動。

——

顧景炎趕到的那會兒,面對山崩地裂般的災難他的腦海裏沒有閃過一絲閃避的念頭。從前,林微總誇他運動神經發達,跑步快。可今天,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腿腳是那麽得慢。

他眼睜睜看着她旁邊的校門被炸開,門衛被炸得不清不楚,心都爆炸了起來。電光火石之間,他倏然宛如一個瘋子毫不客氣地甩開了助理的手,如箭一樣地,朝她狂奔而去。無情的石塊與鋼筋當然不會對他寬容,于是他不出意外地被砸中了大腿。現場的狀況太過糟糕,他真的以為林微死了,可哪怕是灰頭土臉,連腳都使不出半分力氣了,他還是堅持用爬的。

沒有了腿,他還有手。如果他不過去的話,公主殿下一定會哭鼻子的。他只是抱着這樣的念頭,就感覺自己充滿了勇氣。

他爬了很久很久,曾經高高在上的設計英才的身份蕩然無存,仿佛在這世間,他只是一只螞蟻——跨越地圖上的A地與B地,殚精竭慮,殊死搏鬥,只為握住她的手。

不論生死。

終于,他灰頭土臉了,滿身瘡痍了。過去修長好看的手指變得粗粝,石屑鑽在他的指縫裏,血漬陷在他的指腹上。可饒是這樣,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笑意。他宛如一個越過火圈匍匐于戀人屍體旁的雄獅,茍延殘喘,執迷不悟地用手,用手指扣眼前紋絲不動的石塊。他不覺得痛,因為他知道,她在裏面。

“林微——林微——。”他的嗓子仿若經歷了一場熊熊大火,嘶啞極了。血塊上的血滴自他的額頭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灰撲撲的手背上,他卻始終置若罔聞,像在長長的光陰中化身為了倉央嘉措詩集裏爬山的信徒,喉頭滾動,那樣虔誠地一遍遍呼喚着她的名字:“胖嘟,胖嘟。你說我叫你小名,你就會跳出來和我拼命的。”

“你可不能撒謊,不然我聲音大了,全世界都知道你曾經的小名了。”小石塊從他的手上落地,滾了一圈濺起塵埃。那種聲音在這種喧鬧中猶如晨鐘暮鼓,忽得在他的心上點亮了一盞明燈。他看着指縫間撲簌簌流落的沙塊,終于幡然醒悟:駱承川帶林微進入的正是傳說中的救命三角。

所以,她會沒事的。他的心理剛剛有了這則正确的念頭,救命三角斜上方一塊露出大截粗長鋼筋的門頭正搖搖欲墜。他利落預估了一眼鋼筋會戳入的地方,深深的視線留戀地落在了救命三角上的那個大縫隙上。

好像……它會戳到你呢。他灰塵滿滿的手帶着傷口摩挲着她上方的石塊,最後毫不猶豫地用身體覆蓋了上去。

有一句話叫: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看不清裏面,只是怕萬一鋼筋戳到的地方恰巧是她的哪裏。層層的石塊覆蓋,她大概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所以——我最後可以用體溫告訴你:親愛的公主殿下,我呢,很愛很愛你。

他閉着眼睛,喊她名字的聲音一遍一遍的,穿過了縫隙,歷經了風聲,像是走過了千山萬水卻好像終究無法到達她的耳廓裏。

你一生有後悔的事情嗎?

他沒有。因為在此生最努力的年華裏,因為怕沒機會,所以他總是一遍一遍地告訴了她:很愛你,也很思念你。

鋼筋墜落的樣子像極了冬天屋檐上突然斷裂的冰柱。他在慶幸:風聲那樣大,幸好她聽不見鋼筋穿破他心髒的聲音。

啵——碰——嗚嗚嗚的風聲裏重物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身體。林微或許這輩子都無法看見,這個男人連快死的時刻,手指還扣在了石頭裏。

他有些怕:如果它斷了,那麽再見時,他無法擁抱她。

——

錫城中午的陽光一貫很棒,正如救命三角的作用,能讓人煥發生機。

獨間的病房裏,被陽光抱了一個滿懷,病床床頭櫃上的花束還是剛才林微剛換過的。釉白色的花瓶邊上是一個鐵盤子,裏頭是一把理發的小剪刀。陽光把林微的臉龐照得更加白皙,她特意圍了一件藍色的塑料鬥篷才坐到了他的身邊。

原來等待一個人是這樣一種滋味。她清潤的目光毫無阻礙地落在那個沉睡在病床上的好看男人的臉上:“命大——顧景炎你說你這麽命大,鋼筋穿破的地方離你的脾髒就差那麽零點零幾的距離,你說,你是不是應該早點起來跟我炫耀?”

病床上的男人一如既往地沒有說話。林微不在意地笑了笑,蔥白的指尖勾起面前的剪刀,放置在床頭櫃上的小鏡子裏是她漂亮的面孔,就在她正要擡手剪發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

這一個禮拜以來,顧宏山來得次數多了,林微也就習慣了。顧宏山大約是愣了一下,步調朗闊地走上前來接過了她手裏的剪刀。林微訝異地轉頭,他的眉目比以前慈和了不少,但見她的時候總有一絲底氣不足,這回他猶豫了半秒,鼓足勇氣問她:“我可以幫你剪嗎?”

林微的目光落在那把剪刀上,須臾,擡起明亮的眼睛看着顧宏山,兩人靜了一會兒,她沒說話卻輕輕點了個頭。

顧宏山比坐着的林微高大半個身子,他的目光透過眼前的鏡子落在她的臉上,有往昔的回憶逐漸變得清晰,咔擦咔擦咔擦,他靜默着,笨拙地一把她的頭發一點點剪下,大把的束發落在潔白的瓷磚上,林微的樣子一點點發生着變化,等鏡子中出現及颌短發時,她的手微微搭停了顧宏山的動作,後者從善如流地垂下了手。

林微站起身來,徐徐站在顧景炎的身邊,良久,伸出手指把漆黑的美瞳緩緩拿了出來,她将美瞳握在手裏,看着顧宏山眼底裏的倒影出的自己的模樣,說話的聲音細致了不少:“比起他,我知道什麽是更重要的。”她不再強求知道上一輩的恩怨,畢竟顧景炎只是顧景炎。

“孟醫生定了我明天做催眠,伯父,‘我’可能不會回來,所以他以後還需要您費心。”

顧宏山聞言,唇口動了動,像是打算再說什麽。林微沉靜地等了十幾秒鐘,放棄了。

她的手指搭在病房的門上,顧宏山第一次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緩緩遠去,就如同當年,看着遇見從那扇富麗堂皇的大門裏進來時那樣。是一種,抓不住的感覺。

甬道那麽長,作為父親,為了私心,他曾近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把她推之門外。但山水輪流轉,如今,也輪到他想留也力不從心了。

算是報應吧。

——

剛剛關上顧景炎病房的門,還沒來得及往南走,林微的視線就意外地瞥向了半靠在白牆上的某人。

駱承川背着一個巨大的登山包,顯然是一副把病房裏一切私人物品打包完畢的節奏。“等你很久了。”他笑笑,她的眼光定定落在她的背包上,遲疑了半秒,“不是說……”

他的唇角勾起,兩步并作一步利落站在她面前。他比她高一個頭,好像無時無刻都像一棵高大的松樹,給她源源不斷卻又清爽極了的安全感。“不是說,我幫你收拾的麽?”那一天那麽深重的拯救,到了今天仍像電影片段如此清晰。他救過她三次。S國、香港、錫城,現在每一幀每一幕都幻化成了永遠的記憶。

大概收拾東西什麽的,都是小事。原本他是特地過來跟她道別的,不過現在看到她煥然一新,還是怔忪了一會兒。

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澄澈無比,對于他而言像極了某年某月在沙漠看到的極美星光。他記得上回見她的時候,她根本不敢拿這雙眼睛看人,眼睛一直流淚,害他以為是風沙迷了眼。

他靜默了好一會兒,突然低低地笑了,他說:“林微,我輸了。”嗓音裏有着釋然。

聞言,林微的表情裏帶上了迷茫。

駱承川的目光順着林微的方向深深地定格在顧景炎的病房門前,然後向後仰了一下頭,模樣喟嘆:“我等不起。”他說:“我想我——沒有辦法像那個傻小子一樣,能在絕望裏等一個人七年,或者——是一輩子。”

林微的目光也從門廊上轉到他的臉上,她仰着頭,筆直地看着他。他伸手,從她的脖頸上解下一個套着戒指的項鏈。

“林微,正式分別了。”握着這個項鏈,他轉身背對她揮了揮手,那一瞬間,林微忽然想起了周星馳《大話西游》裏那個來往倜傥的孫悟空。紫霞仙子站在高臺上的時候,孫悟空也走得那麽幹脆。

你在這個世上,大概也會遇見一個這樣的人吧。

他頂天立地,他猶如山風。你在愛別人的時候,他假裝是你身旁不經意的風。你冷的時候吹暖一點,你熱的時候,吹冷一點。所有的原則都止于:不打擾。

你去愛吧,我不會打擾你,也不讓你知道,因為總是不忍心的,讓你愧疚,我總是不忍心的。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林微忽得想到偶然聽護士聊天時聽到的那句話。

她們說——桔梗花的花語是:祝你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進行時,所有的秘密都會慢慢揭開。

感謝還在看的小天使,筆芯~

☆、Episode 32

有那麽一刻,她想要追上去跟他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停下了跑步的動作。

這才是他要的,她想——沒有拖拉的催淚戲碼、沒有訣別的訴清衷腸,就那麽幹淨利落,請她一定幸福。她又為什麽要追上去打擾這一切呢?

她會努力幸福的,會像戈壁灘、岩石壁裏的花骨朵兒一樣,為自己的幸福努力生長。于是,不知不覺,她看他背影時的目光也帶上了盛烈的光芒。

駱承川——她遠遠地目送着他漸漸離開自己的視線——請你,她輕輕祈願道:請你,也一定要幸福。

燦爛的陽光從窗棱裏輕輕松松地落進來,在地上印出一格一格的亮白方塊。她在其中一塊白格子裏,靜默地伫立了幾分鐘,臉上的表情微微掀動然後徐徐轉身重新走向了那扇阒靜的病房大門。

“林小姐,時間到了,孟醫生在叫您了。”第二日的早上,林微照例是在顧景炎的床鋪邊趴着醒過來的。很多人覺得她似乎一直在保持着主人格的狀态,看起來不必去進行心理幹預。但或許,在這個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是耗盡了多強大的毅力才生生把次人格壓抑下去的。所以,每至晴初霜旦,她總宛如一個患了重度失眠症的患者,在從不間斷的轉換裏夜不成寐,生死成疾。

那時候最擔憂的事情就是,第二天早上,就又見不到他了。

濃墨般的黑眼圈在她的眼皮底下被晨光照得清晰,她微微擡了擡下颌,蔥白的手指順着他的輪廓走了過去,“我得走了。”她的嗓音溫柔,“你還欠我一個婚禮。”湊上前去,她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病床上,他修長的指節緩緩動了兩下,于寧靜的光線裏帶起幾不可見的一絲光明。

——

一禮拜後,孟向東為林微重新圈定了心理幹預的時間,坐在玻璃屋中的她把目光從外面的一行人臉龐上徐徐掠過。當視線和坐在輪椅上的顧景炎交錯的那一秒,她對他輕輕笑了一下。

她在說:別擔心。

“我們開始了。”孟向東一邊說,一邊按下了手中的儀器。林微點了一下頭,對面在應聲之間徐徐降下了一大塊漆黑的幕布,把幕布外的人都遮了起來。然後孟向東掐滅了室內的所有燈光,只餘下一盞挂燈在她的身上散落下唯一的光芒。

她從善如流地坐在燈光下,湛藍的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孟向東手裏的那塊金色懷表。或許是孟向東的聲音有着很強的蠱惑力,又或許是懷表有着某種魔力。總之,林微漸漸覺得自己的眼皮上像是被人壓了一塊石頭,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就在她緩緩閉上眼眸的時刻,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狠狠揪住了她的靈魂。

猶如以往的每一次人格交換一般,她猝不及防地進入了那個心底裏的世界。

這一次,那個世界變成了一座大影院。她穿着一身洛麗塔的甜美裙子,坐在紅色的座椅中間。

她忽然想起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當中的一個類似的場景,陸焉識與狼周旋九死一生到達電影院,站在擠擠挨挨的人群外看着女兒出現在電影屏幕中。她看小說的時候,就在想,他看的仿佛不是女兒,他看的是他可望不可即的生活。生活——猶如一條永不後退的水流,它讓你沒有回頭的可能,即便是來路這樣的詞彙,起碼也要被冠上曾經的帽子。

人們總愛留戀過去,因為它能被記憶美化得毫無瑕疵。她相信自己從前是決計不敢回憶往昔的,因為在她的過去當中,除了顧景炎的一點溫暖,她遍尋不到任何會讓她微笑的地方。

為什麽她會那樣抵觸結婚呢?

她有時候不想去與這個名詞糾葛抵抗,因為一旦碰到了這兩個字,她當然就難免想到自己的父母親。似乎在她的印象裏,婚姻代表的是争吵以及挨着。所以她小時候超級羨慕顧景炎啊,他的父母看起來恩愛極了!

為什麽會喜歡公主裙呢?

現在想來,好像也跟顧景炎有關。因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漂亮的像睡前故事裏的王子殿下。媽媽講的每個故事裏,都會有那麽一句:從此以後,王子與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她想做他的公主殿下呀,穿着漂亮的裙子跟他站在一塊兒,大人們就總會說:看,小王子和小公主。

小的時候,她每次回家後都會在床上高興地滾來滾去,覺得吃了滿嘴的蜂蜜,甜滋滋的。而現在回味起來,那種餘香似乎仍在。

她記得三歲時,母親特意裝扮了一番,牽着她肉嘟嘟的小手到了一位伯伯家。她那時尚且不清楚那位伯伯是剛來錫城不久的企業家,只是母親和對方相談甚歡,她坐在沙發上與對面年紀稍長的男生大眼瞪小眼。如今,二十多年彈指揮間,白駒倥偬,那一年的細碎細節早就随了塵埃作了泥土,模模糊糊,不成樣子。可那個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小男生卻像是在她的生命裏駐下了腳步,一呆,就往一輩子的方向去了。

會寫他名字的那一年,是六歲。

她忘不了那天的小雨,因為她那對彼此并不相愛的父母,就是在那一天當着她的面劇烈争吵了起來。母親捂臉哭泣,淚水從指縫裏流落。父親坐在凳子上,抽煙、看着母親。她呢?覺得天都塌了。一直哭一直哭。

是他穿着白襯衫,小馬甲,送來一盤剛出爐的小面包,用門鈴的聲響平息了她父母的争吵。也是他,握住她的手,帶她坐到花園落雨的屋檐下,親手喂她吃了滿嘴的面包,陪她聽了年少裏最漫長的一場雨。

胡攪蠻纏終于把他追到手的那一年,是十六歲。她在A大念漢語言文學,他跟着喬姨做服裝,時常跟‘狐朋狗友’約着開黑或籃球,哪怕畢業了,還是一年級學妹口中的“好想為他生猴子”的不二人選。

而她呢,咋咋呼呼鮮衣怒馬,活力四射宛如一匹紅色的小駒。翹公共課去K歌,把夏日下午第二節課當做補覺好時光。有時,他跟校友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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