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氣勢洶洶而來的嬴政,本欲是來逮回自家的小崽子回家好好教育一番,結果在下馬車的時候,看見昔日的相府如今成為了文信侯府,看似依舊亮堂的牌匾,卻似乎沉寂了不少,那腳步亦是下意識的輕緩了不少。
他已經許久未來過此處了,他對此處最開始的印象,還是自己初為秦王的時候,拉着呂不韋的手很是興奮的告訴他,“這裏以後就是仲父的家了……”他至今都記得那滿是老繭的手拍着自己的肩膀,“臣定位輔佐大王一統六國……”是什麽時候開始,他來這裏更多的是例行公事,而後甚至于連例行公事都沒有了。
他已經許久未來此處了,久到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只是在那一瞬間,嬴政便是舉起了自己的手,微微張開,透過那燭火照耀微光,細細的再看了一眼那牌匾,直到來人見到王駕欲往府中通禀,卻是被嬴政給攔下了,反而是自己緩慢了走了進去,看着周遭似乎一切都沒變的景象,又似乎同他的主人一般多了幾分滄桑。
他幾乎是本能的就走到了呂不韋的書房,就聽見房中傳來了輕微的哼唱之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赳赳老秦,複我河山……”
那熟悉的旋律,是在那個戰國紛争的時代裏,貧弱的秦國想要走出去的希望,從商鞅變法開始,就在時時刻刻的激勵着每一個秦人,走出去,而今天的秦國是在經歷六代國君的努力,有了今日的強盛,但骨子不變的依舊是秦人的信仰。
嬴政也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直到那府中的人見嬴政進去之後再無任何動靜,不得不冒着不敬之舉而敲響了呂不韋的房門,對着內裏輕道,“侯爺,大王來了……”
呂不韋方才對着門外輕道,“請大王進來吧……”
嬴政并未驚訝于呂不韋為何沒能出門相迎,因為他目之所及就是自家的小崽子依偎在呂不韋的懷裏睡着了,一瞬間他便似乎明白了,呂不韋方才唱的那歌謠怕是為了哄扶蘇安睡的吧,只是他更詫異于呂不韋此刻的耐性,這樣的相邦誰又能見過呢?
再細觀他的書房,內裏的裝飾倒是不顯奢華,反倒是那中央諾大的輿圖顯得格外乍眼,那連綿的山脈,栩栩如生的六國地脈,如此之精致,可見呂不韋對此付出的心血,他一直都知道在一統六國這件事上,呂不韋的目标是同他一致的,但是相較于呂不韋私下的一舉一動,嬴政更多的是在猜忌,尤其是他那上千門客之事,若不是有那“獻書”一事,怕是嬴政如何也不能釋懷的,但是再看他此刻房中的布局,嬴政覺得眼前的人他似乎需要重新審視一下,相邦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相邦?
“大王,恕臣不能相迎……”呂不韋歉意的看了眼懷裏睡得正香甜的扶蘇,又看了眼嬴政,嬴政對此并未過于在意,只是揮了揮手,“是寡人的公子打擾了……”
呂不韋對此并未再多說什麽,而是熟練的将扶蘇抱到了書房一側的塌上,只是剛剛放下扶蘇的時候,這小子輕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是要醒來了,卻見呂不韋不慌不忙的輕拍了拍他的胸膛,柔聲的哄着,“公子睡吧……”那熟練的樣子就連嬴政也不得不感嘆一句,此刻的呂不韋和扶蘇反而是更像一家人,這讓他不免心裏就是有些吃味了。
就見扶蘇嘟囔了兩句,“父王……”可是讓嬴政那心裏那陣陰霾給驅散了,嘴角不由就是上揚了起來,兒子還是自己的好啊。
“寡人倒是不曾知道,文信侯倒是這般會哄孩子啊……”分不清嬴政是打趣還是真的試探意味的呂不韋,只是在替扶蘇輕撚了撚被子之後,就是同嬴政十分有默契的一前一後走出了書房。
“公子初來府中之時,每每總是睡到半夜就會驚醒,一醒來便總是念着要找大王……”月光之下,呂不韋為嬴政斟滿了酒之後,若有所思的道,一想到扶蘇似乎常常會陷入噩夢之中無法自拔,這種狀态呂不韋見過已然不下三次,最開始他只是把這一切歸咎于宮裏長大的孩子,沒有安全感這是必然的,更何況扶蘇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公子,而嬴政似乎天生就是一個冷情冷性的人,他可以想象到扶蘇最初的日子是過得怎樣的如履薄冰。
但在深入一想,他發現又似乎不是這樣,嬴政雖然說依舊是冷清冷性,但對于這個扶蘇這個長公子着實是親近不少,他至今都記得得知扶蘇剛出生時,嬴政那溢于言表的興奮,恨不得昭告六國,他嬴政有兒子了,大秦後繼有人……那種喜悅之情,呂不韋自認為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也似乎是最後一次,而後他再也未能見過那樣至情至性的嬴政了,所以若說嬴政不歡喜扶蘇,他是斷然是不相信,他還記得單是為了他的名字,嬴政就是翻閱了大量的書簡之後,還特地詢問過自己,更何況對于扶蘇母親這段秦王往事,雖說現在的秦宮知曉之人不多,可對于呂不韋而言,那卻是一清二楚,因此全天下都可以說秦王嬴政無情,但他知道,嬴政并非如此之人,相反他那冷情冷性下反而是重情重義,只是嬴政藏的更深罷了。
所以,他亦是不明白扶蘇的恐懼會是來源于何處,他本想試探的從嬴政口中知曉一些,但似乎從嬴政的神情中,嬴政對于扶蘇做噩夢這件事,似是知道又似是不完全了解,只見嬴政将手中的爵轉了又轉,卻是遲遲未曾入口,對于呂不韋他的話,他似乎在想些什麽,輕皺的眉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良久才道,“蘇兒早前起過一次高熱,當時寡人正忙于處理趙國之事,倒是疏忽了,等寡人發覺之時,太醫令說他可能會成為癡兒,寡人守了他一天一夜方才見他退熱……”嬴政的話語之中難免有幾分愧疚外加心疼,只是他有意隐去了這其中與昔日太後和嫪毐的關系,正是因此如此,他方才會将扶蘇帶在身邊。
對嬴政的話,呂不韋亦只是輕點了點頭,便不再多問于此事,他看得出嬴政那言語之下暗藏的波濤,只是嬴政複又輕道了句,“倒是寡人疏忽了,蘇兒後來偶有幾次做噩夢,醒來之後寡人問他,他全是說記不清了……”
嬴政的話語之間顯然帶了幾分懊惱之色,他倒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還是在被噩夢纏着,呂不韋見嬴政有些許的微愣,不由的便是輕喚了他一句,“大王……”
“仲父……”嬴政下意識的便是喚他仲父,那種刻在骨子裏多年的習慣,始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就如扶蘇總會喚他“相邦……”一樣。
從仲父到相邦再到文信侯,那是嬴政對他從親近到疏離的刻畫,如今再聽到此言,呂不韋亦是被驚到了,臉色卻依舊是不顯的,端起了那爵敬向了嬴政,“臣原本打算明日再向大王辭行……”
“當真要走?”嬴政瞬間便是恢複了王的架勢,盯向呂不韋的目光似是想要看出了些什麽,卻只得到呂不韋的一句篤定的話語,“大王必定能一統六國,成萬世之王。”
他從來不懷疑嬴政的雄才大略,也深信秦必然能在嬴政手裏形成一統,只是他已經沒有這個能力再去參與,盡管是遺憾的,但他又何嘗不是幸運的呢。
呂不韋看了眼月色之中那半輪殘月忽而道,“只是李斯此人,大王可用,但不可深信……”他本不予再多管這些事情,只是在想到扶蘇夢中的呓語,又想到這位公子對自己的毫無保留的信任,或許這是他最後能為他做的了,他雖不知扶蘇為何不喜此人,但不妨礙呂不韋最後再給他上波眼藥。
呂不韋若是往日裏同嬴政談及此事,嬴政定會反感且下意識就會覺得呂不韋這是在報複,而在當下呂不韋提及李斯,自然也是讓嬴政聽了進去,不由也是深思了起來,良久才輕點了點頭。
見呂不韋起身欲離去,嬴政忽而便是拉住了他的手,那熟悉的感覺瞬間就是一湧而上,曾幾何時,就是這雙布滿老繭的手一步一步帶着自己走向大秦的未來,不同的是,那雙昔日被呂不韋包裹着的小手如今長成了大手,甚至于能一下把呂不韋的手給包住,呂不韋詫異的反握住了嬴政的手,他眼裏的糾結在此刻顯得是如此的一覽無餘。
不等他開口,呂不韋便是輕拍了拍嬴政的手,“大王,是秦莊襄王贏異人之子,身體流淌的是贏氏的血……”
呂不韋由來都是知道嬴政一直紮根在心裏的刺什麽,他那刻眼中的糾結像極了呂不韋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種滿滿的質疑之色。
這也由不得嬴政不懷疑,他的母親始終與呂不韋有過那麽一段關系,而扶蘇對呂不韋天然的親近,讓嬴政心中的這根刺亦是時不時就是被刺痛,拔又拔不去,他不能去問太後,那麽知道此事的便只有呂不韋,他一直想知道,但一直都是不敢,久而久之就紮根在了心中,在對待呂不韋的時候亦是會各種糾結。
但呂不韋此刻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卻是無形之中拔掉了他心中的刺,盡管呂不韋此刻顯的是如此的淡定,像是在講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情,而嬴政已然對着他的背影忽而作了一揖,“嬴政謝過仲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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