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當落日的最後一抹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照耀在鹹陽的城牆之上,反射出陣陣金光耀眼,辘辘的馬車聲伴随着缥缈的風聲疾馳而來,不過剎那,一輛以黑楠木為車身,馬車四周用絲綢包裹着,只是那麽一眼,呂不韋便認出了,那是嬴政的車架。

他的眼裏有着一閃而過的希冀,卻在看見蒙毅掀開那車簾,那似乎是等不及就要跳下車的扶蘇,終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露出了淡淡的一笑,向着那迎着夕陽朝着奔跑而來的扶蘇喊道,“公子,慢些……”

卻見扶蘇在即将跑到他面前的時候,忽而停下了腳步,甚是有禮的朝呂不韋作揖,惹得呂不韋是一陣詫異,急忙扶住了他的小身板,看着他那雙依舊有些紅腫的眼睛,卻還一臉嚴肅的樣子,混不似往日的疲懶的樣子,不免有些唏噓,“公子,萬萬不可……”他已非朝堂之上的相邦,如今的他着實當不起大秦長公子這一拜。

扶蘇見此,只是調皮的朝他吐了吐舌頭,便是一把環住了他的脖子,似是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輕聲的在他耳邊嘟囔着,“你很讨厭我嗎?”

扶蘇眼中流露出的忐忑卻是讓呂不韋一覽無遺,不由就是覺得有些許的好笑,有時候這位長公子确實是聰明的好似大人一般,甚至于一些看問題的角度他都有些自愧不如,而有時候他的孩子天性卻又是如此的袒露無疑,一時間呂不韋也不知這對于扶蘇而言到底是件好事,還是壞事了,只是認真的答道,“公子,何出此言?”

“那你為什麽都不等我就要走了,還把我送回宮裏去了……”扶蘇對于自己醒來就在鹹陽殿還是一丢丢不滿,他可壓根不知道那是嬴政三更半夜上門把他睡夢中的他逮回去,為此睡夢中的他還狠狠的踹了一腳嬴政,生氣的嘟囔了句,“壞父王……”這要不是嬴政覺得此事甚是丢人,且彼時的扶蘇正酣睡着,他都想狠狠的揍他一頓。

扶蘇生氣于呂不韋的不辭而別,可他雖然是抱怨卻還是架不住對呂不韋的親近,誰能想到一向六親不認,手段狠辣的昔日大秦相邦,會在鹹陽城下忽而便是哄起了孩子,“是,是,是,此事是我做得不對,不知我應該如何補償公子啊?”呂不韋忍着心中的一股笑意一本正經對着耍孩子脾氣的扶蘇道,他斷然不可能告訴他,那晚到底他與嬴政之間發生的事,是以他只能好言安撫這位長公子。

對于呂不韋的承諾,扶蘇眼中顯然閃過了一絲亮光,下意識便是有些興奮道,“可以不走嗎?”再看呂不韋身後的馬車,其實他根本留不住這已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是以還未等呂不韋回答,他便是有些洩氣一般的垂了下頭了,忽而又想了什麽,擡起腦袋的那一刻又滿是興奮之色,搖晃着呂不韋輕道,“那你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扶蘇的想法不由就是震驚到了呂不韋,眼中亦充滿了不可置信之色,他大抵是有些越發看不明白扶蘇了,對于他不想讓自己走,呂不韋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當扶蘇問出那種話,他并不會感到奇怪,只是扶蘇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知道一切都改變不了,是以他沒有再追問下去,這讓呂不韋對其又是高看了幾分,但是他這小小腦腦袋裏居然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想法,這着實讓呂不韋很是驚訝,明明小小年紀卻偶有滿腹心事一般,如今他還流露出這般想法,若是讓嬴政知道了,怕是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當然他那久久不言,緊皺眉頭的樣子始終沒有逃過扶蘇的眼,他知道他的這兩點,呂不韋都不可能會答應,卻還是下意識的說出了口,或許本質上還是存在着他恐懼的心裏,恐懼于那夢中扶蘇凄慘的結局,恐懼于夢中父子相疑的畫滿,他一直都覺得只要呂不韋在,就可以改變的,但現在呂不韋還是要走了,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做得很出色了,但考慮事情終究是未曾做到如此全面,畢竟骨子裏他始終還是個孩子。

見呂不韋的為難,扶蘇亦很是主動的拉了拉他的衣袖,忽而便是對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我才舍不得父王呢……”他似是想要緩解方才這尴尬的一幕,卻反而是讓呂不韋有些心疼于這樣的扶蘇,又想起了那日他夢中的呓語,不由就是在心中輕嘆了口氣,盡管眼前的扶蘇看起來依舊是如此活潑開朗,可以他這幾十年識人的目光,他可以感覺到扶蘇方才所言并非玩笑之話,而是實打實的真心話,自己眼前的這位大秦長公子是真的想同自己一道離開。

呂不韋忽而便是将他抱了起來,背對着身後前來相送的人和蒙毅,從自己的袖中掏出了一枚似是杜虎符卻又不是杜虎符的東西放到了扶蘇的懷裏藏好,方才在扶蘇耳邊輕道,“若是他日有難,拿着他去尋鹹陽城中的“鹹陽酒肆”掌櫃,可保公子平安……”呂不韋一本正色道,而扶蘇剛欲去懷中掏,卻是被呂不韋攔住了,而後只是笑着對扶蘇道,“老夫的承諾對公子此生有效……”

“莫要恐懼于任何人,普天之下,再大大不過大王,而公子乃大王之子,只需做到親大王即可……”呂不韋意味深長道,對于扶蘇恐懼的之事,他隐隐有些許的味道嘗出來了,只是他并不曾去主動詢問扶蘇,亦或許他覺得有些事不需要去問,于扶蘇而言,他缺少的只是那一部分的安全感,而他能做的只是在暮年之時為他盡量填上那部分空白,始終扶蘇是這如日中升的大秦未來,而他不是過滄桑暮年的過往,終究是要随着六國一同埋葬在過往的,他已非盛年之時,還可以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大王,他是真的老了,他自認為自己已然是幫不了眼前的長公子多少了,能送他的也就只有着最後一份禮物了,若是将來真到了扶蘇恐懼之事到來之時,亦是可保他一份平安。

扶蘇緊握住懷裏的東西,似乎心中缺少的那部分慢慢就被填補開來,說不感動那斷然是不可能的,他雖然還少,但自小跟着嬴政在朝堂長大,嬴政亦是從來不避忌于在他面前談論政事,能從一介商賈做到一國相邦,呂不韋若是沒有點過人的本事,那是斷然不可能,而呂不韋能在六國之間游刃有餘,很大一部分靠的就是情報,六國往來做生意,最多的便是酒肆,以商賈起家的呂不韋何嘗不知這點,然而他在六國究竟有多少産業,沒有人知道,哪怕是嬴政亦是一知半解,而如今他将這道賴以安身立命的東西給了扶蘇,可見他對于扶蘇的重視,這可以說是呂不韋将一生的性命都給了扶蘇。

“侯爺……我……”扶蘇似是有什麽想說,但話到嘴邊去似乎給哽住了一般,反倒是蒙毅見他們二人這般背對着自己,似乎滿是擔憂,他向來就是不喜歡呂不韋,若不是他成為了一國相邦,就他商賈的身份,哪怕是富可敵國終究是那些生來就是名門的人士所看不起的……

許是感受到了背後如針刺的目光,呂不韋緩緩的放下了扶蘇,很是難得的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公子,李斯不可怕,與其争鋒,不如收為己用……”

正當沉浸于方才的感動之中的扶蘇,看向呂不韋的目光明顯多了一絲訝色,他從未再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對李斯的想法,但呂不韋似是知道了什麽,再看他方才那意味深長的話,扶蘇一時間就是有種想逃離的感覺,下意識就是覺得難不成呂不韋也是做夢了,“你……”

“公子下回切不可再亂做夢了……”呂不韋一言便是點破了扶蘇的欲言又止,心中輕松了口氣的扶蘇,複又警惕的看向呂不韋,他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似是在糾結什麽,也是,誰讓呂不韋送了那麽一份大禮給他,

卻見呂不韋複又笑道,“公子不需多說,老夫會在洛陽看着大王一統六國,等着公子來看老夫的,屆時若是公子想說……”

扶蘇正欲開口,呂不韋已然是恢複了正色對着蒙毅作揖道,“辛苦蒙大夫了……”

“文信侯,一路平安……”蒙毅亦是不卑不亢的回禮道。

呂不韋只是回身再看了一眼那依舊是微愣的扶蘇,終究是笑着朝他揮了揮手,便欲離去,卻見扶蘇似是想到了什麽,拼命從蒙毅懷裏又掙脫開來,跑到了他耳邊輕聲道,“父王說,多謝仲父,他定不會忘記仲父的志願……”

扶蘇的話語不由就是讓一直緊繃着臉的呂不韋有些許的崩塌,卻見扶蘇複又道,“父王還說,那書還是叫《呂覽》吧,取仲父閱覽六國為大秦一統之意。”還未等呂不韋反應過來,扶蘇亦是跑向了來時的那輛馬車,卻見呂不韋忽而在鹹陽城門外跪了下來,扶蘇回頭望的時候,好像是看到呂不韋那精明的目光中似乎是帶着盈盈的淚光,不知是被陽光照耀的,還是什麽……

而站在那城牆之下的呂不韋,望着扶蘇坐着嬴政的車駕緩緩離去,忽而就是想起了自己得意馬蹄,風光春衫,與日月交杯,同星辰換盞的歲月,想當年他騎着一匹骐馬初入這鹹陽城時,亦是這般躊躇滿志,期盼自己的抱負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而如今,呂不韋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只是輕道了句,“不過風沙迷了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