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身材婀娜,心中一動,向身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笑,高聲道:“你這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麽?怎麽他妹子又這麽巴巴地來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洩,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身上去,啪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和他相隔丈餘,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意料之外。衆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後,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鬥了起來。

商寶震雖讓胡斐打了一頓,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人在旁觀鬥,二來屈氣難伸,将家傳八卦掌施展出來,越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連中兩掌,踉踉跄跄地退開幾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子有點兒邪門。”

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态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後,向商寶震打量,問道:“你是八卦門的麽?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裏。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麽?”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着。”商寶震為人本來精細,但此番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将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游身八卦掌”一經施出,再不停留,腳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一,繞着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掌越打越快。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比着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令他招式未曾使足,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餘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與那大漢同來的人,看得心礦神怡,不住口地喝彩。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着先天八卦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只有将外八卦功夫練至登峰造極之後,方能起始學練,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多就無敵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讓着自己,只要他當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将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惶恐,縱步後躍,躬身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輩到了!”說着深深打躬。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份,以防對頭知悉,挫折了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後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叔,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說着哈哈大笑。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遠镖局總镖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高手,看來是自己師叔,定然不假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镖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麽?商師哥呢?”

商寶震更無遲疑,撲翻在地,磕了幾個頭,口稱師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麽?”

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傑,都是王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見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平常,離師門後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雲得意,從來就沒将這個身在葶野的同門師兄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兒句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拜。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餘年,想不到從此不能再見。”他頓了一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說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子手廠當差。”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傑為他當差,當即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到處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師弟來到,又驚又喜,急忙出迎,将胡斐的事暫且擱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千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餘三人是福公子的親随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麽身份,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為“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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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劍英、劍傑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娘兒倆手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複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裏,将适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了商寶震,卻是半信半疑。徐铮在旁默默聽着,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不插嘴。

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裏。徐铮跟了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麽?”徐铮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将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手去拉她手。馬春花将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好意思?”徐铮終于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地幹什麽了?”馬春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麽用意?”徐铮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麽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麽用意。”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時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裏在外面遇到胡斐,自不免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把求商寶震釋放胡斐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會,礙着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铮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味兒。他生性魯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

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麽強橫霸道起來,日後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铮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氣鼓鼓地道:“我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着麽?”

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铮滿臉漲得通紅,連脖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着,今兒就管得着。”馬春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将來還指望你待我好嗎?”徐铮見她流淚,心中又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幹什麽來着?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橫蠻,我越不說。”

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兄弟等厮見,只見徐铮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争鬧,不由得停了腳步。徐铮早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刮子,卻又不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你幹什麽?”徐铮跟着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下鬥了起來。

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走了。回到房裏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後花園中,飧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想:“難道我的終身,就算這麽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哥麽?爹爹還在身邊,他就對我這麽兇蠻,日後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了又覺傷心,又感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簫聲像春風一般溫柔,暖暖地擁抱着她全身,她站起身來走出花叢,只見海棠花畔坐着個藍袍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叫人抗拒不得。馬春花紅着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情活,禁不住心神蕩漾。馬春花随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麽一個俊雅茱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柔和,又高貴,她一生之中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男子。

她驀地裏想到了徐铮,他是那麽的粗魯,那麽的會喝千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當真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塗。于是她用溫柔的眼色望着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麽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幹什麽,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說不出的歡喜,只要和他親近一會兒,也是好的。

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世了的師兄,能屈得他的大駕麽?如果他不是得到禀報,得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福公子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王公親貴,等閑也難得聽他吹奏一曲。

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的情意,用不着說一句話,卻勝于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言萬語的海誓山盟。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纖腰。馬春花嬌羞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

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夕陽将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下,變成斑駁陸離的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

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

馬春花早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麽後果,更沒想到有什麽人闖到花園裏來。福公子卻在進花闶之前早就想到了。因此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铮,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

于是,誰也沒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将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的第二天,竟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是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衆人同席。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後,鎮遠镖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幾分敬意。

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她并沒避開徐铮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心事。他們想:“她心中到底對我怎樣?”

她嘴角邊帶着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着适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開了。

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驚,随即神色如常,舉杯向衆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上客人知道。就在這時,驀地裏砰的一聲,廳口的兩扇長窗脫樞飛起,砰嘭、砰嘭幾響,落在地下,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廳口。

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仍不忘保護福公子的重大職責,随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幾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少年,身邊并無別人,不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長窗的,竟是這個小孩?”

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後,想起商寶震鞭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消,于是又趕回大廳,大聲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麽?”他說這話時神态豪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門,似乎跟她鬧着玩一般。

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截住他後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後的家丁道:“快取我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有奸細相救。

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着徐铮道:“是他?”胡斐仍搖頭。商老太指着馬春花道:“那麽定是這……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卻是一樣。”于是笑着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位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子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渾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禍。

商老太向馬春花沉沉地望了一眼。這時莊丁已取了刀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怎麽不來?”

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子,無不聳動。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倘若在世,你敢打我一鞭麽?”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麽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麽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來?”

商老太大恸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驀地裏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向胡斐頸中削去。

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铮都驚叫出聲。

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算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快極,身子略側,讓開刀鋒,随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态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當丈夫喪命之際,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複仇一念,此時仇家當前,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殺法。胡斐藝成後初逢強敵,精神大振,不作游鬥,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發老婦,一個黃口小兒,性命相撲,鬥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将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麽辦?豈知越看越覺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空手和她相搏,竟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然啪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着右頰又是一記。商老太一個踉跄,站立不穩。

王劍傑道:“商家嫂子請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劍傑眼前突然青光閃動,一刀迎面劈到,忙舉刀相架。那刀改砍為削,從橫裏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為撩刀。

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願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的手腕,随即飛腿,将她踢了個筋鬥,已将她紫金刀搶在手裏,不待王劍傑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将他砍了個手忙腳亂。王劍傑是八卦門一流高手,此時造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存了輕視之心,竟讓對手搶了先着。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狂傲之氣,沉着應戰,将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孩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着兩人對刀。

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着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鬥了個旗鼓相當,既覺詫異,又感有趣,負手背後,凝神觀鬥。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微斜,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着廳中激鬥,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是大庭廣衆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地親熱,畢竟大膽之極。福公子沒将誰放在眼裏,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際,不能自已。

王劍傑連劈數刀,胡斐均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傑竭力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承是胡一刀之子,雖聽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如何家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鬥數合,王劍傑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份,今日鬥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再糾纏下去,縱将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步,繞着他身子急轉。

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年王維揚曾以此迎鬥“火手判官”張召重,絲毫不落下風。這一發足奔行,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後”,臨敵之時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到他背後,自己腳了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後,忽左繞、忽右旋,不假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着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确是十分巧妙異常,厲害無比。王劍傑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再急奔三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次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繞三千餘轉,二十餘年練将下來,腳步全已成為自然,只須顧到手上發招便行。

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将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心?哪知商家堡中卧虎藏龍并非別人,卻是這黃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女兒,微感愠怒:“如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幾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闩後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麽?”

他哪知女兒确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忽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傑雙刀相交。一響之後,接着響之不已。原來王劍傑越轉越快,越砍越淩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後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既交,王劍傑心中暗喜:“這小子武功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幾刀,他兵刃非脫手不可。”當下不住急砍猛斫,胡斐只得硬接,五六刀過後,手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斐力小,使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傑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加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然靈機一動,将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劍傑跟他本無仇怨,他也沒得罪了自己或福公子,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就饒你一命。”

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麽本事?你等一下。”說着搬過一張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王劍傑又好氣,又好笑,問道:“那算什麽?”胡斐道:“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王劍傑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長足,自沒你高。你若不願,五年後等我長得。跟你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後,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可說肖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傑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法大勝于他,功力卻跟他差得太遠,交代了這幾句話,就想乘機脫身。

哪知王劍傑一來丢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麽了?怕老爺劈不死你麽?”說着揮刀向他腰間削去。

胡斐橫刀封擋,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王劍傑若再繞着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将對方震下凳來。

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蹿避,不再硬接。王劍傑雖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複,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立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中盤。刀法砍的是對方中盤,但胡斐站在凳上,實則是砍他腿腳。胡斐躍起躲閃。王劍傑削得數刀,見胡斐又再躍起,不待他落下,跟着揮刀貼凳橫削,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不可,要避過這兩削,便只有離凳落地。

胡斐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傑下巴,勢道可還着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居高臨下,掄刀砍将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衆人忍不住失笑。

王劍傑大怒,揮刀砍了兒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刴去。胡斐人未落地,橫刀铛架,借着他一剁之勢,蹿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一刀刀地遞将出去。

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衆人中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見戰局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傑卻始終拾奪他不下,都暗暗稱奇。

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氐凳是紅木所造,甚為堅硬,被王劍傑連砍幾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凳後,反而不住搶攻。王劍傑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厲害!”猛地裏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噔的一聲,一刀砍在長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一拔竟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閃動,對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雲,來得好快,王劍傑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他明明已占上風,卻給這小孩胡混奪去兵刃,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缶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勢竟不下于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着一條笨重的論凳,如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啪的一響,肩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衆人一齊驚呼。

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将長凳一送一放,随即抓住凳面上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傑撞去。王劍傑見他拼鬥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着地卷來。

王劍傑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鈎,突然間胡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傑将鋼刀往地下摔落,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餘年,使将出來果然淩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沮喪,又歡喜,沮喪的是。己從小苦練,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般功夫,歡喜的是本門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不對限量。

猛聽得王劍傑暴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後躍開。

王劍傑雙掌一并,排山倒海般擊将過來。胡斐眼見抵擋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王劍傑給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發,愣了一愣,罵道:“小子,你笑什麽?”胡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合力欺侮我。”王劍傑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接我幫手去,你們都等着,可別怕了逃走。”乘着王劍傑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商老太拾起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想逃麽?”她知這小孩武功勝己,不敢逼得太近。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清晰異常,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嗎嗬嗬喈,嚼嗬嗬噃,比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奇特,不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莊丁呼叱聲,堡門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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