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4)

聲,莊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着響起。衆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裏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委實罕見罕聞。

群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唇微髭,頭發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目慈祥,右手攜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似是個鄉下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櫃,随口就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略覺俗氣,卻神态可親,與進堡時那股剽悍淩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初時哈哈人笑,原為暫止王劍傑的淩厲進攻,忽聽得遠處馬蹄聲,便胡亂說道有幫手到來,信口開河,只盼衆人一個不提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着衆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後,慢慢走向廳門。

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髒裂,嘔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鈎,帶着她手掌甩出。商老太一個踉跄,跌出三步方凝樁站定。那胖子見胡斐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為驚奇,不由得向他連望幾眼。

王劍英見了這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不聳然動容。

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轟動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後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隐回疆,不料趙半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镖局中見過他一面,但事隔二十餘年,趙半山早已非複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想不起來。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衆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紅花會衆位英雄,好生記挂。”他知紅花會和朝廷作對,個個是大欽犯,但此刻并無聖旨要捉拿衆人,這些人個個得罪不得,心想事不關己,虛與委蛇便了。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随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倘若他會中兄弟傾巢而出,在這裏撞見了可不好辦。”答道:“先父是鎮遠镖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威震河朔王老镖頭的賢郎,怎地老镖頭仙游了嗎?”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傑。”他轉頭向王劍傑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雙,今日當真幸會。”

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傑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麽?”說着向太極手陳禹一指。

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氣,向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麽一瞧,更為尴尬。

趙半山攜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從沒見過,轉過頭向王劍傑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是本門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着走近身去,抱拳為禮,神色恭謹。

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後,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說着團團作揖。衆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着的手一時放不下來,僵在當地,心道:“我幾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

王劍英指着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師嫂有點過節,那多半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他先人和我師兄都已過世多年了,我們沖着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了起來,罵道:“什麽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麽,小弟可不明白。”

王劍英道:“我這師嫂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着便去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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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謊話立時就要拆穿,大聲道:“趙三爺,這些家夥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敵,說他們門中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就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不過’了,因此出來辯駁。他們不服,跟我動手。趙三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

趙半山全不知他們争些什麽,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使計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傑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誇他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便笑了笑,說道:“王老镖頭武功高強,我們衆兄弟個個都十分佩服。”突然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借一步說話。”

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索不相識,不知有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後一步,朗聲道:“你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廣平府太極門沒人能出頭,兄弟才萬串。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天網恢恢。”

衆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吃了一驚,不知陳禹在門戶中幹了什麽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裏追尋。

陳禹精明強幹,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後,有了極強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聲前輩,那是瞧在你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頭拍去。

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裏,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為已了然于胸,身軀微蹲,一招“雲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牽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劍、招法、要旨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修為不同。

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争之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劍向趙半山身後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雙劍一交,當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半山右手回送,又将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

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之純、還劍眼力之準,皆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他回劍入鞘這一招如是插向陳禹身上,陳禹早已了賬。陳禹自己心中也自了然。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麽?你還不出去?”陳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镖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将成空,見衆人注目趙陳二人,正是良機,猛地一門氣發出七枝金镖。她與胡斐相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将七枝金镖盡數躲過,當真千難萬難。她十餘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複仇,知道苗人鳳與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地動手,絕難取勝,因此镖上都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撲倒,上面三枝镖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镖卻再也無法閃躲。

趙半山跨上一步,伸臂劃過撈抄,半路上将七枝镖盡數接過。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如生了一千只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衆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镖已到了他手中。燭光下見镖頭帶着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镖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最恨旁人在暗器上喂毒,常自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小人一喂毒,這才讓人瞧低了。”

他随手将七枝金镖擲在地下,回頭向商老太狠狠瞪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麽?教人這般卑鄙偷襲麽?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

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麽東西,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後,八卦門中再沒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少,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後,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能給門戶争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人棺材,也免得在這裏出醜露乖。”她哭一聲,罵兒句,将本已拾在手裏的八卦刀抛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可又不能當着外人之面和她争吵。

趙半山急欲帶着陳禹離去,但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後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早死廠倒也十淨,不必見到這般丢人現眼之事。你一個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卻鬥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另一個師弟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開……”

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适才我師嫂之言,你都聽見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賠了禮,随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适才将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邁诙諧,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賠禮?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

王劍英本想胡斐嘴裏一賠禮,就此下臺,也未必真要他磕頭,聽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極,但不願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仍不動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兒招。”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挾着一股疾風,向胡斐撲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将胡斐擊得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拟于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英後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側過,王劍英這掌已然打偏。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挺舉,啪的一響,這一掌正好劈在他拳上。

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裏“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甚為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後躍開。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麽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镖,與馬行空動武,十餘招怪招之中,就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轉身子,“鈎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隐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将這孩子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身份,只因心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觑了,說一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嚣?”這麽一來,他掌法中固然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

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見這位師叔出手平淡無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心敷衍,無意真要擊退胡斐,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蹦,怪招疊出,到得後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

王劍英掌力催動,漸漸将胡斐制住,令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出,盡數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潇灑自如,行若無事。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乃在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敁後,都是向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扭拼,揮汗喘氣,那自是下乘功夫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看來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要看他支持得幾時。見胡斐已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動,腳步踉跄,突然間一個筋鬥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腿問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往地蔔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間竟踢了七八腿,詭異兼具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腳踢出之後,右腳跟着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先行着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淩空,彼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将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只得轉身避過。

馬行空與商老太又互視一眼,均想:“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胡斐一個翻身,立時雙肘推後,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肘錘白傷不到對方,但旁觀衆人卻忍不住失笑。

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獰,已顧不得什麽潇灑,什麽氣量風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鬥,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

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也不自禁駭怕,對方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仗着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後。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紮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貍、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倘若與人動手出招也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豈非大失身份?

又鬥十餘招,胡斐左支右绌,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将這一劈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給他掌力震得一跤摔倒。

衆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麽還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後發制人,對方招數越用老,自己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立即發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躍開相避。原來胡斐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那給震折的斷劍,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稀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貍”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智計過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兵刃,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份,明知吃虧,哪肯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聲,八卦掌中夾着擒拿手,徑來抓他握着斷劍的手腕,左掌發勁,劈向他面門。

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聞遞招,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将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擋去。王劍英心道:“臭小子,這麽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直擊而下。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後躍開丈餘,這一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衆人一齊望着他,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着什麽?”

胡斐将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镖,笑道:“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可不是我帶來的。有毒無毒,我也不知。我随手在地下撿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底兒,好吧,這一枝小小金镖我也不稀罕。”說着提起金镖,對準他胸口一揚。

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抄出,要将金镖抄在手裏。他先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忌憚之意,怕他發镖的手法又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镖,其實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将金镖射向身後。站在他背後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镖已到面前,急忙縮頭,嚓的一聲,金镖從她發髻邊擦過,随即跌落在地。

商寶震只吓得心驚肉跳,撲到母親跟前,叫道:“媽,可傷着你麽?”

自胡斐出手以來,幾乎每一招每一式都異想天開,叫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镖,更加眩人心目。眼見商老太在間不容發之際死裏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撚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後發的镖法,自己原也擅長,倘若自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非打死不可,只是這小孩裝模作樣的逼真神态,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随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镖上有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着飛奔入內。

王劍英掌心一受镖傷,只覺左手麻癢,聽得趙半山這麽一叫,右手拉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傑手足關心,搶過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傑不提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相似,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可惡的狡童性命。

胡斐學成武藝之後,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後對戰商老太和王劍傑,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得久,他心思越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傑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身後,陡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單純,卻似可用,不及細思,見敵人轉到身後,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已擊向他後心。

衆人見胡斐背後門戶洞開,全無防禦,不禁為他擔心,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英搶到右邊,便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即打空。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步”是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并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練得純熟。鬥到後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後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後,忽東忽西,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後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劍英越打越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能随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後繼無人了。”眼見他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師叔,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不聽使喚,知毒氣上行,便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

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此時他步法極小,出掌也甚凝重,卻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先前王劍傑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每一掌都極淩厲狠辣。

胡斐硬接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見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腳背上踩落。王劍英罵道:“你作死麽?”左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這大兒子又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準他腳背踩了下去。這般胡鬧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頑皮取鬧,連踩幾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出,推在他掌上。

這是硬碰硬地對掌,再無讨巧之處,胡斐全身劇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稍一退讓,內髒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

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拼什麽?”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将過去。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忙撤掌後退。趙半山道:“王兄,你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麽?”他輕拍胡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是你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代幾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地,一言不發。王劍傑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

趙半山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傑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帶解毒藥則已,倘若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挂念兄長安危,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

這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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