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後,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于天地,那麽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嚴厲,雙目瞪着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吓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镖,給趙半山接住後抛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镖刺傷王劍英後,接着将镖射向商老太,那枝镖仍跌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将七枝金镖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镖與磚齊,甚是平整。衆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着他眼光看去,都大為驚奇,知趙半山露這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賬,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着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心知沒一個敢出手相助,将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索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裏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着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派的,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吧?”
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但見趙半山并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已将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
趙半山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并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後生小子們将紅花會瞧得小了,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着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後幾揚,跟着轉過身來,兩手連揮,衆人一陣眼花缭亂,但見飛刀、金镖、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镖,丁丁當當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
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衆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周身釘滿了暗器,卻沒一枚傷到他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只見百餘枚暗器打在牆上,隐隐依着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自走了。
趙半山此手一露,便算已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幹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門,說道:“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也真不知道,什麽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他為人精明圓滑,原不輕易與人結怨,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擡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着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麽?”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兒。”
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衆人“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見這女孩十二三歲年紀,但滿臉風霜,顯是短短一生之中已受過不少困苦折磨。她手指陳禹,厲聲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幾句話說得凄厲肯定,陳禹又确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幾聲,沒再分辯。
趙半山向衆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擡不過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麽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到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又怎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透着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厚道,又礙着那小姑娘的面子,說到此處為止,接着道:“在下隐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将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
那女孩解下背後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只幹枯的人手,乃是左手,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着血字。
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
那小姑娘捧着一只人手,淚流滿面,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躺着好久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裏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麽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争吵起來。我弟弟吓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吓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将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将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裏,眼淚不斷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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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就該立刻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着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裏,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來不明不白。
趙半山插門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砍下了自己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衆人聽得面面相觑,只覺這真是人間一件極大慘事,只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
趙半山道:“這位孫剛峰師傅,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
衆人均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
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左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麽‘久慕趙三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雲雲。嘿,他送我一只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着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着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着小姑娘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于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衆人均沒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着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驚,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彷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
陳禹右手匕首刺破呂小妹後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三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在下一向仰慕你大仁大義。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閃避接招。但這女娃子,可就給你殺了!”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镖,本拟射他雙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護,就可俟機救人,豈知此人見事甚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用意。
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着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并不怎麽交好,但陳禹手段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麽誤會,也是有的。”
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兄弟一直好生過意不去。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麽?”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着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接上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沒法找着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确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擡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置他于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口後繼續追尋,卻難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于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忠厚仁善、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麽?上了什麽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
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當當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十分敬仰。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辭去了差使。于是定王爺将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麽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麽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麽?定王爺便着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
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于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便點了點頭。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了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麽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湧,失足摔了一跤,在下連忙施救,已然不及。”
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緊,将她後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
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裏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
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眼見此人心狠手辣,倘若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間關萬裏、歷盡辛苦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這樣一個小小孤女,便壯年漢子,也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
只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爾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性命不保。”
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蔔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旁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那老者左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的只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衆人一齊望着自己左側,神情異樣,不由得回頭一瞧。突見那人的左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磕下頭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着呂小妹搶出長窗,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去路,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着。”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
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門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于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然不說。到後來他乘着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将孩子一劍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
陳禹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家夥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聽孫剛峰哽咽着又道:“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與他拼命,又給他使雲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着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
趙半山只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着。”說着手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盡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上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
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然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你……你……”趙半山道:“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要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只手還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一讓,眼睜睜地盯着陳禹,冃光中充滿了怨毒。
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神色,說道:“趙三爺,你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确想學一學太極門中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晚輩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哼了一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着呂小妹一步步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只須再走得幾步,便出廳門,黑暗中一躲,趙半山再難找到自己了。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将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将踏出長窗的門檻,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将這孩子放在眼內,并不理睬。
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匕首就往他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一步,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急躍而起,人在半空,椅子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撲出,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
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鈎腳反踢,随即放開呂小妹站起,胡亂将解開的褲子往褲帶中一塞,施展空手人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地站在廳口。
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
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然萬萬猜想不到,廳上衆人也無一不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陷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着三分驚佩贊嘆:“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對胡斐十分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麽費事。這兩篇歌決,在太極門中也算不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向趙某讨教,今日就傳了于你,也自不妨。”衆人一呆,均想:“他已難逃你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你,好好記下了。”朗聲念道:
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随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與陳禹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中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只全然不懂其中奧妙,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聽。他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
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人、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閣、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閣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一面說,一面比畫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後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于找對發點,擊準落點。”
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含至理。廳上衆人均為武學好手,聽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拟,無不出神。能聽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胡斐凝神傾聽,心花怒放,正是如聞天樂。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只存着觀摩與切磋之心,後來聽他越說越透徹,許多長期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解通。
趙半山解畢亂環決,說道:“口訣只是幾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準不準,可是畢生的功力。你懂了麽?”
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聽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只要再加十餘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
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你記好了。”陳禹聽得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控武功一般,随口應道:“是,孩兒用心記着。”待得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衆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麽。只聽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裏何須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裏現輕勿稍留。
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憶。趙半山拉開架式,比着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後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個正面,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沖撞,便是以硬力拼硬力。如果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定然吃虧。”
胡斐一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中一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麽?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拼力的錯處麽?”
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倘若以角沖角,拳法上叫做:‘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倘若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武功。”這番話只将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要是我早知此理,适才跟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處。
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只有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争,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只見他出手比両,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麽大力氣,卻是在指點我學武功。”
陳禹是叛門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極秘法?那是他見胡斐拳招極盡奇妙,臨敵之際卻只憑一己的聰明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中規矩極多,若為別門別派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也未可便率爾指教,否則極易惹起他本門師長不快,許多糾紛禍患,常由此而起。他不知胡斐無師自通,只憑了祖傳的一部拳經,自行研習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為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借着陳禹請問之機,将武學的基本道理解說一通,每一句話都是切中胡斐拳法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胡斐聰明過人,必能體會,至于商老太、王劍英、王劍傑、馬行空等人雖也聽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未必能再下苦功。其餘殷仲翔、商寶震、徐铮等人,看來多半資質有限,當不足道。
經此一番指點,胡斐依法苦練,日後終得成為一代武學高手,只如此傳授功訣,武林中也可說別開生面了。
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麽?”陳禹道:“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只須向趙三爺磕頭求教,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兩條人命了。”陳禹一驚,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
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手。”推手是太極同門練武的常用手法,陳禹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道:“趙三爺,在下技藝平常,請您老人家包涵着點兒。”趙半山鐵青着臉道:“太極北宗第一高手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是技藝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揮琵琶”,向他擊去。陳禹一驚,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中,數招之間,拳路已全受對手之制。兩人使的太極拳雖有南北宗之分,拳路其實大同小異,但修為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給趙半山黏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只聽趙半山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雲手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屍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鬥越驚,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您對手,請您停手吧。”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帶着他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不絕催勁,想到他連最後一分力氣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面如土色。
趙半山見到他驚懼之極的神色,心腸軟了,勁力一松,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願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
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後,仰天嘆道:“一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禦侮、精忠報國,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閑。若是以武濟惡,那還不如做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幾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後為聰明所誤,走人歧途。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極,自忖此事一了,随即西歸回疆,日後未必再能與之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