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數年之間,小胡斐身材長高了,武功大進了,見識經歷也與日俱增。自經趙半山一番教導,他明白了真正高明的武功,是用頭腦随機應變創想出來的,而苦練招式與內功則是變化的根基。飛天狐貍武功的精要,是在一個“變”字,其後人也往往深得“靈動活潑”的要旨,觀流水落花而悟武道,見鷹翔蛇鬥而明搏擊,自來武學高人,皆山此徑。王劍英兄弟雖得上乘傳承,卻因拘泥刻板而終生不能上窺第一流武學之境。胡斐得趙半山教導,知須勤修苦練方得培厚根柢,增強內力。他多思勤修,數年不懈,随意漫游,閃海為家,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只是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于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

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并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豐物阜,市座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已末午初,腹中饑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着“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着窗戶,灑樓裏刀勺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蔔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飽飽肚再說,将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麽?”胡斐氣往上沖,心道:“你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這般狗熊氣概。”哈哈一笑,說道:“只要酒菜過得去,就不怕價錢貴。”那夥計将信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樓。

樓上桌椅潔淨。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夥計瞧了他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發,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生氣,但想趨富嫌貧,天下原是一般。吃一碗面,也生不出什麽花樣。忽聽得街心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

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發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畫腳,卻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着,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着“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鐘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一鬥金,夜進一鬥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櫃模樣,指着那婦人罵道:“鐘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鐘四嫂全沒理會,仍又哭又笑,向着酒樓磕頭。掌櫃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推出。鐘四嫂登時摔了個筋鬥,滾過街心,掙紮着爬起後,癡癡呆呆地站着,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

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裏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鐘四嫂毫不害怕,仍然哭叫。掌櫃的見街坊衆人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地抽了幾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将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酒樓。

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婦人瘋了,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後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将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九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裏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甚為平常。準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

胡斐聽到最後這句話,怎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來。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削,身穿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推說不知,決不肯坦告,便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板,自在廣州一別,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口音又是外省人,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拱手還禮,說道:“幸會,幸會。”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與兩位巧遇,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聽到“一萬兩銀子”五字,登時從心窩裏笑了出來,雖見他衣着不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失之交臂?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裏還有客氣,走過去打橫裏坐了,開門見山地問道:“适才聽兩位言道,什麽活生生地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地移過,已将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加勁力,二人“啊”的一聲叫,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夥計與衆酒客聽到叫聲,都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

這二人手腕給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裏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萬兩銀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争先恐後起來。

胡斐見這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着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門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觑,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評怦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後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吓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着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麽?”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體。胡斐道:“酒微菜薄,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忙叫夥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最上等酒菜。那夥計見胡斐跟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大買賣,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

胡斐在窗口探頭,見那鐘四嫂披頭散發地坐在對街地下,擡頭望天,嘴裏不停地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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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風老爺名字叫做風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做……”瘦商人接口道:“叫做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幹嗎?”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

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做英雄當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做英雄會館。他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財雄勢大,交游廣闊,別說東省城,就京城直隸、湖南湖北,不少大官也都是他好朋友。鎮上的人私下裏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藝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麽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跟他是同行哪。”

胡斐早明白他們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隐瞞。”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太,又要在後進旁邊起一座什麽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鐘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兩畝幾分,但鐘阿四種菜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這菜園子吃飯。風老爺把鐘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鐘阿四自然不肯。風老爺加到十兩。鐘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幾門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将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

胡斐點點頭,那胖商人跟着說下去廣鳳老爺後院中養了十只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只。家丁說是鐘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裏,果然見菜地裏有不少鵝毛。鐘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東西,這鵝毛準是旁人丢在菜園子裏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麽?’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将鐘阿四鎖了去。

“鐘四嫂知道自己家裏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風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風老爺的囑托,又是板子,又是夾棍,早将鐘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鐘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糊裏糊塗地叫嚷:‘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

“鐘四嫂心裏一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裏,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做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鐘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兒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會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五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麽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內,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着提起刀來,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開了!”

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眦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确!”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兇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衆夥計遠遠站着,誰都不敢過來。

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鐘家家中貧寒,沒什麽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裏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囵地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其實說的是‘吃螺!’喚,好好一個孩子,便這麽慘死在祖廟之中。鐘四嫂也就此瘋了。”(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确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廣東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已無人知悉,因此書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裏?”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隐隐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麽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鐘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麽?”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老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

胡斐反抑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着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将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夥計拿酒來。

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價奔來。他赤着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一路滴着鮮血,不知他與衆惡犬如何厮鬥,方能逃到這裏。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鐘小二身上。

鐘小二此時已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鐘四嫂雖神志糊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衆惡犬之前,護住兒子。衆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

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着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鐘四嫂這股拼死護子的神态,竟不敢逼近。衆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兇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爬在地下的鐘小二咬去。

鐘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着白兔花鹿一般。衆家丁呼喝助陣。鐘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拼命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侵襲。鐘小二從母親身下爬出,一面哭喊,一面和衆惡犬厮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撲了上去。

街頭看熱鬧的閑人雖衆,但迫于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當此情景,只要有誰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衆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慘劇,掩面避開。衆家丁卻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

胡斐在灑樓上瞧得清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個分明,那風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麽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極其惱怒,後來聽說那風天南既已平內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分,反有些将信将疑,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鐘氏母子,便更無懷疑,眼見慈母孝子血濺街頭,再遲得片刻,一雙母子不免死于當場,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地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連聲慘叫,六頭惡犬均遭筷子插入腦門,伏地而死,其餘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撲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只酒杯杯底都擊中一頭惡犬的鼻子。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便翻身而死。餘下幾條惡犬後腿夾住了尾巴,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風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不知死活,一齊怒喝:“什麽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風老爺的狗,要你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着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着搶上樓來。

衆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産業,掌櫃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裏,只微微冷笑。

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姓鳳的家裏,難道就是佛山鎮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後腦風府兩穴各點一指。那家丁登時呆呆站着,動彈不得。

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也正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下一般施為,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地站着。

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麽邪門。”那鳳七是風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寧櫃,武功倒沒什麽,為人卻極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闩英雄駕到,怒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身邊站着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着地卷去,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腳,回勁扯動,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将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風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衆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家夥,布成陣勢,只待風七爺一聲令下,便即擁上。

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麽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麽?”胡斐道:“不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呢?”臉上仍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麽有這個怪姓兒?”賠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的姓氏,南方倒很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做‘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風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幹?”胡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只惡鳳凰,我既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

風七退後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衆人小心,軟鞭勢挾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

胡斐盤算已定:“單憑風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兇,個個死有餘辜。今口下手不必容情。”反手回帶,抓住鞭頭,輕輕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風七不由(!主地雙膝酸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将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将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衆夥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吓得一齊停步。

胡斐指着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将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将手中握着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裏脊用什麽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将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脊梁,道:“是不是這裏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落下,在他脊骨旁劃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麽?”

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夠啦!”風七吓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裏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麽作料?清蒸豬腦用什麽作料?”鳳七心想:“炒裏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可做不得!”拼命磕頭,把樓板磕得咚咚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

胡斐見吓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麽?”風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卻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夥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

樓上衆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有人上門尋事,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賬上,不許收客人一文錢。快擡酒壇子出來,做最好的菜肴敬客。快把街上九只惡狗洗剝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答應一句。衆夥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麽作料?炒腰花用什麽作料?”那廚子據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地催促。

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向胡斐偷瞧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焦急萬狀:“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兇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

胡斐見衆夥汁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麽,便叫什麽,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把它燒了。”衆酒客歡然吃喝,只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自也沒人敢叫菜要酒。

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三名家丁穴道,将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裏,連着另外三名家丁,将六人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裏?我要當六只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着,要瞧當活人如何當法。

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櫃臺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坐櫃的朝奉大吃一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向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麽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看時,認出那六個給他牽着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加驚訝,說道:“你……你……你當什麽?”

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一共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前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清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驚,齊聲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

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随随便便地送六千兩銀子出去,不住賠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将一扇黑漆大門擡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幹什麽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将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別胡鬧,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産業?”

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苦頭。”走到櫃臺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後領,從高高的櫃臺後面揪将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着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

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閑人與櫃臺內的衆朝奉也同聲驚叫。

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個石鼓!”奮力将石鼓往空中抛去,眼看又要往門板上摔落,聽得衆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将石鼓抱住,又壓上門板。這時門板上已壓廣一千餘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麽?你還要我快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裏取銀子出來……”

典當裏衆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将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将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呵?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餘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加抵受不住。

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後,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後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閑着無事,正在賭場賭博,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忙匆匆趕回,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讓人抓住後頸,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将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将兩人摔上門板。這兩名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有氣無聲。

典當的大掌櫃只怕鬧出人命,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米,放在桌七,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賠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風老爺還不親來料理?”

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行事小心謹慎,心想這風天南既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鬥地頭蛇。”倘若上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鋪,哪知風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喝道:“都放在門板上。”衆夥計明知一放上去,又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

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麽?怎麽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櫃賠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麽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麽?大清朝沒王法了嗎?”那大掌櫃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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