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櫃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風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正。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争論。半年為期,不贖斷當。”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争執。當鋪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櫃将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将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當下二人合力,一個個地擡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擡着本錢跟我來。”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後用門板擡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後面。
看熱鬧的閑人見他只手空拳,鬥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加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裏,大門上寫着“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着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着佛山鎮的名産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毵毵的兩叢長毛,見胡斐進來,後面跟着兩名武師,擡着一塊大門板,放着近百封銀子,心裏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麽?”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游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擡了銀子給我們場裏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擡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刺刺地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做鳳毛。”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搖了幾下,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風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鬥,當下笑嘻嘻地坐着觀肴,并不下注。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相加共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注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一聽到身後暗器射到,即料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術,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麽點數。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面與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所差微細之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
胡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麽?”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麽?”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倘若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
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着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萬一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将門板上的銀子一封封地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的骰子翻了一轉,十四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
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你了,得意洋洋地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說道:“這裏是二萬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吃去。”寶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一一一盤。
衆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着桌上這數十封銀兩,無不驚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地齊聲驚呼:“啊!”這聲音中又驚奇,又豔羨。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大賭。
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道:“二萬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之時,手腳雖快,卻又怎瞞得過胡斐的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輕輕一彈。三枚骰子本來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點。他這一彈力道恰到好處。三枚骰子一一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六點、兩點,合成十二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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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寶官臉如土色,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張,這人是什麽路數?到鳳老爺的場子來攪局?”蛇皮張哭喪着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賠,快賠,二萬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
那寶官在桌上砰的一擊,罵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當老子不知道麽?”胡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好,你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兒應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下。
這一手驚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裏還敢兇橫?突然飛起右腳,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幾個地痞賭客跟着起哄:“搶銀子啊!”胡斐右手伸出,已将寶官踢出的右腳抓住,倒提起來,順手将他頭頂往桌面撞落,力道好重,桌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一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為奇觀。
衆賭客齊聲驚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一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着折扇,叫道:“是哪一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迎,要請恕罪啊!”胡斐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一征。
那少年收攏折扇,向胡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來,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風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一杯水酒。”
他轉頭向英雄當鋪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快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們鬧些什麽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向上提起,然後将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只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賬麽?”
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地幹什麽?”說着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力分,喀的一響,桌面竟給他掰成了兩半。這一手功夫幹淨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彩。
那寶官有少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裏銀子夠麽?要是不夠,快叫人往當鋪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聽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後,絲毫不以為意。胡斐道:“你們這裏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裏玩幾個時辰,不如請你爸爸到這裏會面吧。”
那寶官聽他說還要賭,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賠不起了……”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轉頭向胡斐賠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歡喜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禦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一聲,道:“禦前侍衛,果然是好大的官兒。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知道。”鳳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麽,若能摸清他幾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一聲,道:“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宵毆吏拔風毛’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膽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一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了一記巴掌,胡斐順手再将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
鳳一鳴家學淵源,武功頗為了得,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小腹匕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高高踏落,正好踏住了他的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為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大叫。胡斐左手反手擊出,鳳一鳴右頰早着,這兩下勁力蔔足,他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
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着,我千裏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裏的鐘阿四鐘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厮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衆人面面相觑,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為給冤屈逼死的鐘小三出氣伸冤。
鳳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全身沒法動彈。
人叢中轉出一個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煙袋,正是英雄當鋪的大掌櫃。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裏便肯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風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賠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盡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麽?”
大掌櫃笑道:“好漢爺取笑了。天下哪有什麽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價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鳳凰肉麽?”大掌櫃賠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幹。”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風凰肉麽?”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你有什麽鳳凰肉。”“鳳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麽?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
胡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評個理去。”
衆人一怔,立時想起鐘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大掌櫃暗暗吃驚,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麽賠,便怎樣賠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裏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後還有臉見人麽?”說着将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去。
那北帝廟建構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門院子中一個大水塘,塘邊石龜石蛇,昂然盤踞。佛山當地人都稱之為“祖廟”。
胡斐拉着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前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鐘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沖,将鳳一鳴往地下一推,擡頭向着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厮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後風聲飒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低頭縮身,那二人已然撲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互相猛地碰撞,登時暈去。只聽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撲了上。
胡斐聽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挺不錯。”一側身間,乘勢掠帶,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揮刀徑向鳳一鳴頭頃砍落。總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疾偏,鋼刀砍上地下青磚,磚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單刀飛起,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地趕來送刀,當真有勞了。”
那大漢怒極,使力掙紮,胡斐左腿一松,讓他翻身躍起。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力撐,雙手十指如鈎,在空中徑向胡斐撲到。胡斐轉過身來,繞到他身後,左手搭在他肥臀之上,借力送出,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他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衆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止中的橫梁,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麽挂在半空,向下望去,離地着實不近。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外號“嶺南飛虎”,乃是風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來,甚為狼狽,算得上是半只飛虎。
胡斐拉住鳳一鳴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衆人叫道:“他是不是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
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擡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複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回炙怒喝:“那鐘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幾句話直把那幾個鄉紳吓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
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嘩,搶進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占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
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于到了。”眼光從他頭上瞧到腳卩,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阽他上唇留着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一只漢玉镯,左手拿着個翡翠鼻煙壺,俨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腳步凝穩,雙。有威,多華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簕天風天南,他陪着京裏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鋪、賭場。他不願在禦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給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家夥好狂,竟将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一掌賀往他腰間拍落。風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開。胡斐掌力加重,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心廠微驚,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
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力雖然兇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卧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心想:“此人會随機應變,武功不低。”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一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
此時鳳天南哪裏還有半點小觑之心?向後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寸有半,通體鋼鐵鑄成,外鍍黃金,金光燦然,算得是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說道:“閣下是哪一位老師門下?鳳某什麽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
胡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
風天南憑一條鍍金鐵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餘,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仗着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厲害非常。
他聽了胡斐之言,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将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他見胡斐武功了得,估計不賣他個面子,不能善罷,轉頭吩咐當鋪的掌櫃,去佛山鎮巡檢衙門向巡檢頭兒讨情,将鐘阿四先放了出來,悶胡斐道:“沖着尊駕的面子,那個鐘阿四,在下已命人去放了出來,交于尊駕。他兒子死了,可不是我殺的,我再賠他五百兩銀子,作為賠禮,尊駕以為如何?”
這金棍雖是純鋼鍍金,仍極沉重,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蠟燭,燭臺毫不搖晃,手法之準,可說是罕見功夫。他言語中軟裏帶硬,要胡斐不必多管閑事,同時允賠鐘阿四銀子,已給足了胡斐面子。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只須割一塊風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對好?”風天南臉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着提棍躍向院子。
胡斐提起一鳴,往地下重重摔落,将單刀插在他身旁,喝道:“你如逃走,便剖你老子的肚皮作抵!”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幾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中,突然左手探出,徑來抓對方棍頭。
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怿不得我,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棍尾抖起,一招“驅雲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這一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後着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側面背面,面面皆靈”,确是極上乘的棍法。胡斐身随棍轉,還了一掌。
衆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鬥。風天南手下人數雖衆,但不得他示意,淮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着手。
二人惡鬥正酣,廟門中闖進兩個人來。當先一個婦人亂發披身,滿身血污,正是鐘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着進來,身後跟着是姓兒子鐘小二。鐘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面前已告了你一狀,閻王爺說你大富大貴,後福無窮哪。”她瘋瘋癫癫地不住跪拜,又哭又笑。
鳳天南與胡斐拆了十餘招,早已全落下風,金棍揮成的圈子越縮越小,見鐘四嫂似瘋非瘋地向着自己跪拜,更加心神不寧,情知再鬥下去定将一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臂,使一招“揚眉吐氣”,往胡斐下颚挑去。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來硬奪他金棍。風天南又驚又喜,心想:“你這只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內力送臂,臂運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與棍頭一搭着,輕輕向後一縮,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屍餘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徹地”,以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
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佥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着。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仲出手護頸。胡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丄輕輕一拍,除下他帽子,右手已抓住他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一分,嘣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廣兩截。鳳天南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揚處,鳳天南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胡斐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昴起的頭頂,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風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麽?”
旁觀衆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風天南知他适才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哪串。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育龍卷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然性命相拼,再非以掌門人身份跟人比武過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顏面,佛山一鎮之人冤氣難出。”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如适才靈動,空手拆了幾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着地卷到,當下看準棍端,右足一腳踹落,棍頭着地,給他踏在腳下。風天南急忙運勁後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松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往卩一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
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後,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鐘四嫂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家的鵝麽?”
這時一個衣衫破爛的鄉下漢子一跛一拐地走向廟來,正是剛從巡檢衙門中放出來的鐘阿四。他過去扶起妻子,鐵青着臉,怒目瞪視鳳天南,一聲不作。
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見到鐘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手裏,豈能輕饒?大踏步過去一把将鳳一鳴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跟你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裏佛山鎮的人都護着你,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肚子,讓列位瞧瞧。”說着單刀刀頭在鳳一鳴肚子上輕輕一拖,雪內的肌膚上登時現出一條血痕。
風天南雖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氣概,敗在胡斐手下之後,仍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身份,但眼見獨生愛子即要慘被他開膛剖腹,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見胡斐年紀甚輕,臉上尚有稚氣,心想:“這等乳臭未幹之人,不能力敵,當可智取。”。胡斐笑道:“你還不服氣,要待再打一場?”鳳天南慘然道:“一身做事一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與小兒可不相幹。鳳某不敢再活,何求饒了小兒性命。”說着橫過單刀,假意便往頸中刎去。忽聽得屋梁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嶺南飛虎”兀自雙手抱住橫梁,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回砍。衆人大驚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屍橫祖廟,忽聽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地飛射過來,铮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蕩,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這一下倒大出鳳天南意料之外,不禁一怔。胡斐定睛看去,只見射下的暗器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将他手中單刀蕩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疾向西南角搶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沒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
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随即轉身回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風天南臉上老淚縱橫。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只一時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委實不忍下手,但如給他父子倆這麽一哭,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鐘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兒,又給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說着撲翻在地,咚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胡斐連忙扶起。
鐘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着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你的鵝吃?”鳳天鹵為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