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胡斐回到大樹底下牽過馬匹,縱騎向北,一路上留心鳳天南和五虎門的蹤跡,卻半點影子也無。這一日過了五嶺,已人湖南省境,見沿路都是紅土,較之嶺南風物,情狀大異。
胡斐縱馬疾馳,過馬家鋪後,将至栖鳳渡口,猛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迅捷異常的馬蹄聲響,回頭望去,只見一匹白馬奮鬣揚蹄,風馳而來,當即勒馬讓在道旁。剛站定,茸畔呼的一響,那白馬已從身旁疾竄而過,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馬背上乘着個紫衣女子,只因那馬實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沒瞧清楚,但見她背影苗條,穩穩地端坐馬背。
胡斐吃了一驚:“這白馬似是趙三哥的坐騎,怎麽又來到中原?”自從商家堡外別後,他無日不記挂趙半山,這時見到白馬,大喜之下,便想追上去問個明白,剛張口叫了聲:“喂!”那白馬已奔得遠了,垂柳影下,依稀見那紫衣女子回頭望了一眼,白馬腳步不停,片刻之間,已奔得無影無蹤。
胡斐好生奇怪,催馬趕路,但白馬腳程如此迅速,自己的坐騎縱然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馳,也決計趕她不上,催馬追趕,也只聊盡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陽。那衡陽是湘南重鎮,左近便是南岳衡山,向有“衡山天下秀”之稱。一路上古松夾道,風景清幽,白雲繞山,令人胸襟大爽。
胡斐剛入衡陽城南門,忽見一家飯鋪廊下系着一匹白馬,身長腿高,貌相神駿,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馬。胡斐少年時與趙半山締交,對他的白馬瞧得極是仔細,此時一見,俨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飯鋪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卻不見人影。胡斐要待向店夥詢問,轉念一想,公然打探一個不相識女子的行蹤,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門口,要了酒飯。
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飯,筷極長,碗極大,辣味甚重,胡斐雖不喜辣,但菜肴每味皆濃,頗有豪邁之風。他慢慢喝酒,尋思少待如何啓齒和那紫衣女子說話,只覺尋不着合适的話頭,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趙三哥的白馬,必和他有極深淵源,何不将趙三哥所贈紅花放在桌上?她自會來尋我說話。”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卻摸了個空,回過頭來,包袱竟已不知去向。
包袱明明放在身後桌上,怎地一轉眼便不見了?向飯鋪中各人一望,并無異樣人物,暗暗稱奇:“若是尋常盜賊順手牽羊,我決不能不知。此人既能無聲無息地取去,倘在背後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來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問店夥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見了?你見到有人取去沒有?”
那店夥聽說客人少了東西,登時大起忙頭,說道:“貴客錢物,概請自理,除非交在櫃上,否則小店恕不負責。”胡斐笑道:“誰要你賠了?我只問你瞧見有人拿了沒有。”那店夥道:“沒有,沒有。我們店裏怎會有賊?客官千萬不可亂說。”胡斐知道跟他纏不清楚,又想連自己也沒察覺,那店夥怎能瞧見?正自沉吟,那店夥道:“客官所用酒飯,共是一錢五分銀子,請會鈔吧。”那包袱之中,尚有從鳳天南賭場中取來的數百兩銀子,他身畔可不名一文,見店夥催賬,不由得……窘。
那店夥冷笑道:“客官倘若手頭不便,也不用賴說不見了包袱啊。”
胡斐懶得跟他分辯,到廊下去牽過自己坐騎,卻見那匹白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這白芎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幹連。”對那紫衣女子登時多了一層戒備之心,将坐騎交給店夥,說道:“這頭牲口少說也值得八九兩銀子,且押在櫃上,待我取得銀子,連牲口的草料錢一并來贖。”那店夥立時換了一副臉色,賠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正要去追尋白馬的蹤跡,那店夥趕了上來,笑道:“客官,只怕今日你也沒錢吃飯的了,我點你一條明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啰唆,正要斥退,轉念一想:“什麽路子?是指點我去尋包袱麽?”便點了點頭。
那店夥笑道:“這種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運,楓葉莊萬老拳師不遲不早,剛好七日前過世,今日正是頭七開喪。”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幹?”那店夥笑道:“大大的相幹。”轉身到櫃上取了一對素燭,一筒線香,交給胡斐,說道:“從此一直向北,不到三裏地,幾百棵楓樹圍着一座大莊院,便是楓葉莊了。客官拿這副香燭去吊喪,在萬老拳師的靈前磕幾個頭,莊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兒你說短了盤纏,莊上少說也得送你幾兩銀子路費。”
胡斐聽說死者叫做“萬老拳師”,心想同是武林一脈,先有幾分願意,問道:“那楓葉莊怎地如此好客?”那店夥道:“湖南幾百裏內,誰不知萬老拳師慷慨仗義?不過他生前專愛結交英雄好漢,像客官不會武藝,正好乘他死後去打打秋風了。”胡斐先怒後笑,抱拳笑道:“多承指點。”問道:“那麽萬老拳師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趕來吊喪了?”那店夥道:“誰說不是呢?客官便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聽正中下懷,接過素燭線香,道了謝,徑往北去。
不出三裏,果如那店夥所言,數百株楓樹環抱着一座大莊院,莊外懸着白底藍字的燈籠,大門上釘了麻布。
胡斐一進門,鼓手吹起迎賓樂曲。但見好大一座靈堂,兩廂挂滿素幛挽聯。他走到靈前,跪下磕頭,心想:“不管你是誰,總是武林前輩,受我幾個頭想來也當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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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拜之時,三個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頭還禮。胡斐站起身來,三個孝子向他作揖致謝。胡斐也是一揖,見三人中兩個身材粗壯,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道:“萬老拳師這三個兒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個妻妾各産一子了。”回身過來,見大廳上擠滿了吊客,一小半似是當地的鄉鄰士紳,大半則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沒一個相識,鳳天南父子固不在內,那紫衣女子也無影蹤,尋思:“此間群豪聚會,或能聽到一些五虎門鳳家父子的音訊。”
少頃開出素席,大廳與東西廂廳上一共開了七十來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衆吊客的動靜。見年老的多帶戚容哀色,年輕的卻高談闊論,言笑自若,想是夠不上跟萬老拳師有什麽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傷了。
只見三個孝子恭恭敬敬地陪着兩個武官,讓向首席,坐了向外的兩個首座。兩個武官穿的是禦前侍衛服色。胡斐一怔,認得這二人正是先前曾在佛山鎮外遇過的何思豪和他問伴,他自不知何思豪的名字,但見他頤指氣使派頭甚大。首席上另外還坐了三個老年武師,三個孝子坐在下首作陪。
衆客坐定後,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來,舉杯謝客人吊喪。他謝過之後,第二個孝了也謝一遍,接着第三個又謝一遍,言辭舉動一模一樣。衆客人一而再、苒而三地起立還禮,不由得頗感厭煩。
胡斐正覺古怪,聽得同桌一個後生低聲道:“三個孝子一齊謝一次也就夠了,倘若萬老拳師有十個兒子,這般幹法,不是要連謝十次麽?”一個中年武師冷笑道:“萬鶴聲有一個兒子也就好了,還說十個?”那後生奇道:“難道這三個孝子不是他兒子麽?”中年武師道:“原來小哥跟萬老拳師非親非故,居然前來吊喪,這份古道熱腸,可真難得之極。”那後生漲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
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風吃白食來的。”
那中年武師道:“說給你聽也不妨,免得有人問起,你全然接不上榫頭,那可臉上下不來。萬老拳師名成業就,就可惜膝下無兒。他收了三個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名叫孫伏虎,是老拳師的大弟子。這白臉膛的漢子尉遲連,是二弟子。紅臉膛酒糟鼻的大漢楊賓,是他的第三弟子。這三人各得老拳師之一藝,武功都挺不差,只粗人不明禮節,是以大師兄謝了,二師兄也謝,三師弟怕失禮,跟着也來謝一次。”那後生紅着臉,點頭領教。
胡斐跟首席坐得雖不甚近,但留神傾聽,盼望兩名侍衛在談活之中會提到五虎門,透露一些風天南父子行蹤的線索。只聽那何思豪朗聲道:“兄弟奉福大帥之命,來請威震湘南的萬老拳師進京,參與天下掌門人大會,好讓少林韋陀門的武功在天下武師之前大大露臉。想不到萬老拳師一病不起,當真可惜之極。”衆人附和嘆息。何思豪又道:“萬老拳師雖然過世,但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門人不可不到。不知貴門的掌門人由哪一位繼任?”
孫伏虎等師兄弟三人互視一眼,各不做聲。過了半晌,三師弟楊賓說道:“師父得的是中風之症,一發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沒留下遺言。”另一名侍衛道:“嗯,嗯。貴門的前輩尊長,定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遲連道:“我們幾位師伯師叔散處各地,向來少通音問。”那侍衛道:“如此說來,選立掌門之事,倒還得費一番周折。福大帥主持的掌門人大會,定在八月中秋,還有兩個月時光,貴門須得及早為計才好。”師兄弟三人齊聲稱是。
一名老武師道:“自來不立賢便立長,萬老拳師既沒遺言,那掌門一席,自非大弟子孫師兄莫屬。”孫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間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師道:“立長之言是不錯的。可是孫師兄雖入門較早,論年歲卻是這位尉遲師兄大着一歲。尉遲師兄老成精幹,韋陀門如由他接掌,定能發揚光大,萬老拳師在天之靈,也必極為欣慰了。”尉遲連伸袖擦了擦眼,顯得懷念師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師連連搖手,說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無話可說。但這番北京大會,各門各派齊顯神通。韋陀門掌門人如不能技藝過人,豈不損了韋陀門數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見,這位掌門人須得是韋陀門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擔當。”衆人連連點首,齊聲稱是。
那老武師又道:“三位師兄都是萬老拳師的得意門生,各擅絕藝,成林中人人都十分欽佩。不過說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那還是後來居上,須推小師弟楊賓了。”第一名老武師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武學之道,多練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楊師兄雖天資聰穎,但就功力而言,那便遠遠不及孫師兄了。刀槍拳腳上見功夫,這是絲毫勉強不來的。”第二名老武師道:“說到臨陣取勝,鬥智為上,鬥力其次。兄弟雖是外人,但平心而論,足智多謀,還該推尉遲師兄。”
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語中都還客氣,到後來漸漸面紅耳赤,聲音也越說越大。幾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飲,聽他三人争論。胡斐心道:“原來三個老武師都是受人之托,來做說客的,說不定還分別受了三名弟子的禮物。”
吊客之中,有百餘人是韋陀門的門人,大都是萬老拳師的再傳弟子,各人擁戴自己師父,先是低聲譏諷争辯,到後來大聲吵嚷起來。各親朋賓客或分解勸阻,或各抒己見,或袒護交好,或指斥對方,大廳上亂成一片。有幾個脾氣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罵,有的更離座而起,眼見便要掄刀使拳。萬老拳師屍骨未寒,門下的徒弟便要為掌門一席而同室操戈。
那坐在首席的侍衛何思豪聽着各人争吵,并不說話,望着萬老拳師的靈位,不住微笑,眼見各人越鬧越厲害,突然站起,說道:“各位且莫争吵,請聽兄弟一言。”衆人敬他是官,一齊住口。
何思豪道:“适才這位老師說得不錯,韋陀門掌門人,須得是本門武功之首,這一節各位都是贊同的了?”大家齊聲稱是。何思豪道:“武功誰高誰低,嘴巴裏是争不出來的。刀槍拳腳一比,立時便判強弱。好在三位是同門師兄弟,不論勝負,都不失了和氣,更不折了韋陀門的威風。咱們便請萬老拳師的靈位主持這場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擇定掌門,倒是一段武林佳話呢。”
衆人鼓掌喝彩,紛紛道:“這個最公平不過。”“讓大家見識見識韋陀門的絕藝。”“憑武功分勝敗,事後再無争論。”“究竟是北京來的侍衛老爺,見識高人一等。”
何思豪見衆人附和其說,甚是得意,說道:“同門師兄弟較藝比武,那是平常之極的事,兄弟卻要請三位當衆答允一件事。”尉遲連在師兄弟三人之中最為精明幹練,當即說道:“但憑大人吩咐,我們師兄弟自當遵從。”何思豪道:“既憑武功分上下,那麽武功最高的便為掌門,事後仟淮不得再有異言,更起紛争。”三人齊聲道:“這個內然。”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長,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人自忖雖無必勝把握,但奮力一戰,未始便不能壓服兩個同門。
何思豪道:“既是如此,大夥兒便挪地方出來,讓大家瞻仰韋陀門的精妙功夫。”
衆人七手八腳搬桌椅,在靈位前騰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見好戲當前,各人均已無心飲食,只有少數饕餮之徒,兀自低頭大嚼何思豪道:“哪兩位先上?是孫師兄與尉遲師兄麽?”
孫伏虎說道:“好,兄弟獻醜。”他弟子送上一柄單刀。孫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師父靈前磕了三個頭,轉身說道:“尉遲師弟請上吧。”
尉遲連心想若先與大師兄動手,勝了之後還得對付三師弟,變成了一對二的車輪戰,不如讓他們二人先鬥個筋疲力盡,自己再來卞莊刺虎,撿個現成,拱手道:“兄弟武藝既不及師兄,也不及師弟,這掌門原是不敢争的。不過各位老師有命,不得不勉強陪師兄師弟喂招,還是楊師弟先上吧。”
楊賓脾氣暴躁,大聲道:“好,由我先來好了。”從弟子手中接過單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該當先向師父靈位磕頭,當下立個門戶,右手持刀橫護左肩,左手成鈎,勁坐右腿,左腳虛出,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護肩刀”。
少林韋陀門拳、刀、槍三絕,全守六合之法。所謂六合,“精氣神”為內三合,“手眼身”為外三合,其用為“眼與心合,心與氣合,氣與身合,身與手合,手與腳合,腳與胯合。”全身內外,渾然一體。賓客中有不少是武學行家,見楊賓橫刀一立,神定氣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
孫伏虎刀藏右側,左手成掌,內懷裏翻出,使一招“滾手刺紮”,說道:“師弟請!”與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師賣弄內行,向身旁後生道:“單刀看的是手,雙刀看的是走。使單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左手無物,那便不好安頓。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厲害,便知高低。你瞧孫師兄這一掌翻将出來,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聽他說得不錯,微微點頭。
說話之間,師兄弟倆已交上了手,雙刀相碰,不時發出丁當之聲。那中年武師又道:“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鈎、剁、砍、劈’六字訣,法度是很不錯的。”那後生道:“什麽叫做鑽母鈎肚?”中年武師冷笑一聲道:“刀法之中,還有鑽他媽媽、鈎你肚子麽?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內為抹,曲刃為鈎,過頂為砍,雙手舉刀下斬叫做劈,平手下斬稱為剁。”那後生漲紅了臉,不住點頭,再也不敢多問。
胡斐雖刀法精奇,但他祖傳刀譜之中,全不提這些細致分別,注重的只是護身傷敵諸般精妙變招,這時聽那中年武師說得頭頭是道,心道:“原來刀法之中還有這許多講究。但瞧這師兄弟倆的刀招,也不見得特別高明。”
眼見二人越鬥越緊,孫伏虎矯捷靈活,楊賓卻勝在腕力沉雄,一時倒難分上下。正鬥之間,大門外突然走進一人,尖聲說道:“韋陀門的刀法,哪有這等膿包的,快別現世了吧!”孫楊二人一驚,同時收刀躍開。
胡斐早已看清來人是個妙齡少女,但見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條,正是途中所遇那個騎白馬的女子。她背上負着一個包袱,卻不是自己在飯鋪中所失的是什麽?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雙眉修長,眼大嘴小,姿形秀麗,容光照人,不禁大為驚訝:“這女子年紀和我相若,難道便有一身極高武功,如此輕輕巧巧地取去包袱,竟讓我絲毫不覺?”
孫楊二人聽來人口出狂言,本來均已大怒,但停刀看時,卻是個娉婷袅娜的美貌女郎,愕然之下,說不出話來。
那女郎道:“六合刀法,精要全在‘虛、實、巧、打’四字。你們這般笨劈蠻砍,還提什麽韋陀門?什麽六合刀?想不到萬老拳師英名遠播,竟調教了這等弟子出來。”她聲音爽脆清亮,人人均覺動聽之至。她雖神色嚴峻冷傲,面目卻甚甜美,令人一見之下,眼光便舍不得離開。
說這番話的如是個漢子,孫楊二人早已發話動手,然而見這女郎纖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風,哪裏是個會武之人?但聽她所說六合刀法那“虛、實、巧、打”四字訣,卻又一點不錯,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尉遲連走上前去,抱拳說道:“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聲,并不回答。尉遲連道:“敝門今日在先師靈前選立掌門。請姑娘上坐觀禮。”說着右手一伸,請她就坐。那女郎秀眉微豎,說道:“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門派,卻從這些人中選立掌門,豈不墮了閱通大師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廳上江湖前輩都微微一驚。圓通大師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當年輪研韋陀杵和六合拳法,乃韋陀門的開山祖師,想不到一個弱質少女,竟也知道這件遠年的武林掌故。
尉遲連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輩之命而來?對敝門有何指教?”他一直說話客氣,但孫伏虎與楊賓早已大不耐煩,只聽那女郎出語驚人,這才暫不發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來便來,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韋陀門有點兒淵源,見這裏鬧得太不成話,不得不來說幾句話。”楊賓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你跟韋陀門有什麽淵源?誰也不認得你是老幾。快站開些,別在這兒礙手礙腳!”轉頭向孫伏虎道:“大師兄,咱哥兒倆勝敗未分,再來吧。”左步踏出,單刀平置腰際,便欲出招。
那女郎道:“這一招橫身攔腰斬,虛步踏得太實,凝步又站得不穩,目光不看對方,卻斜過來瞧着我。錯了,錯了!單刀又提得太高,該再垂下二寸才對!”孫伏虎、尉遲連、楊賓三人都是一怔,心想:“這幾句話對門對路,正如當日師父教招的說話,莫非她真會六合刃法?”
何思豪聽那女郎與尉遲連對答,一直默不做聲,這時插口說道:“姑娘來此有何貴幹?尊師是哪一位?”那女郎并不回答他問話,反問:“今日少林韋陀門選立掌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門中人,誰的武功最強,誰便執掌門派,旁人不得異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正是要來做韋陀門的掌門人。”
衆人見她臉色鄭重,說得一本正經,不禁愕然相顧。
何思豪見這女郎生得美麗,起了一番惜玉憐香之意,笑道:“姑娘若也練過武藝,待會請你演一路拳腳,好讓大家開開眼界。現下先讓他們三位師兄弟分個高低如何?”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他們不必再比了,一個個跟我比便是。”她手指韋陀門的一名弟子,說道:“把刀借給我一用。”她雖年輕纖弱,但說話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嚴,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遲疑,将刀遞了過去,可是他并非倒轉刀柄,而是刀尖向着女郎。
那女郎伸出兩指,輕輕挾住刀背,輕輕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翹出,倒似是閨中刺繡時的蘭花手一般。她兩指懸空提着單刀,冷然道:“是兩位一起上麽?”
楊賓自來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與女鬥,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跟娘兒們動手?何況這女郎瘋瘋癫癫,倒有兒分邪門,還是別理她為妙,便提刀退開,說道:“大師哥,你打發了她吧!”孫伏虎也自猶豫,道:“不,不……”
他一言未畢,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兩根手指松開,單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着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鈎,身子微微向後一坐。這一刀正是韋陀門正宗的六合刀法。
孫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餘年,已練得熟到無可再熟,當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那女郎道:“關平獻印。”翻轉刀刃,向上挺舉。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單刀自下向上,那麽接下去的第二招萬萬不該再使“關平獻印”,又再自下向上。哪知她這一招刀身微斜,舉刀過頂,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橫。孫伏虎吓了一跳,急忙低頭。那女郎又叫:“鳳凰旋窩!”左手倏出,在孫伏虎手腕上一擊,單刀向下急斬。
只聽當的一聲,孫伏虎單刀落地,女郎的單刀卻已架在他頸中。旁觀衆人“啊”的一下,齊聲驚呼,眼見她探刀急斬,孫伏虎便要人頭落地。哪知這一刀疾揮而下,勢道極猛,卻忽地收住,刃口剛好與他頭頸相觸,連頸皮也不劃破半點。這手功夫當真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怦評亂跳,自忖要三招之內打敗孫伏虎并不為難,但最後一刀勁力拿捏如此之準,輕重不差厘毫,自己只怕尚有不及。廳上衆人之中,本來只他一人心知那女郎武功了得,但經此三招,人人挢舌不下。
孫伏虎頭頸低沉,要避開刃鋒,豈知女郎的荜刀順勢跟落。孫伏虎本已彎腰低頭,此時額角幾欲觸地,猶似向那女郎磕頭。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頸,竟半分動彈不得。那女郎向衆人環視一眼,收起單刀,緩緩問道:“你練過風凰旋窩這招沒有?”孫伏虎站直身子,低頭道:“練過。”心想:“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過幾千幾萬遍,但從來沒這般用法。”驚疑之下,心中亂成一片,提刀退開。
楊賓見那女郎三招便将大師兄制服,突起疑心:“莫非大師兄擺下詭計,要奪掌門,故意跟這女子串通了來裝神裝鬼?”越想越對,大聲質問:“大師哥,你三招便讓了人家,那是什麽意思?我韋陀門的威名也不顧了嗎?”孫伏虎驚魂未定,也不知怎地糊裏糊塗地便讓人家制在地下,一時無言可答,只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楊賓怒道:“你什麽?”提刀躍出,戟指喝道:“你這……”
只說了兩個字,眼前突見白光閃動,那女郎的單刀自下而上掠了過來,她刀法太快,難以瞧得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楊賓忙亂之中,順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這是他在師門中練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雙刃相交,單刀又即一舉,變為“關平獻印”,跟着斜刀橫出。楊賓吓了一跳,大叫道:“鳳凰旋窩。”語聲未畢,手腕一麻,手中單刀落地,對方的鋼刀已架在自己頸上。
那女郎這三招與适才對付孫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樣,重複再使,人人瞧得清楚,只出手更快,更加令人猝不及防,而這一刀斬下,離地不到三尺,楊賓的額頭幾欲觸地。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楊賓滿腔怒火,大聲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勁,刀刃向下稍壓。楊賓極是強項,心道:“你便将我腦袋斬下,我額頭也不點地。”頭頸反而一挺。
那女郎無意傷他性命,将單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楊賓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門,但真實武功決計不能勝我,大聲道:“你有膽子,就跟我比槍。”
那女郎道:“好!”收起單刀,向借刀的弟子抛了過去,說道:“我瞧瞧你的六合槍法練得如何?”楊賓跳起身來,他臉色本紅,這時盛怒之下,更漲得猶似紫醬一般,大叫:“快取槍來,快取槍來!”一名弟子到練武廳去取了一柄槍來。楊賓大怒若狂,反手便是個耳刮子,罵道:“這女人要和我比槍法,你沒聽見麽?”這弟子給他一巴掌打得昏頭昏腦,一時會不過意來。另一名弟子怕師父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內堂,又取了一把槍來。
那女郎接過長槍,說道:“接招吧!”提槍向前送出,使的是招“四夷賓服”。這是六合槍中最精妙的招數,稱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變繁富,乃中平槍法。
胡斐精研單刀拳腳,對其餘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師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請教之意。這武師武功平平,但跟随萬老拳師多年,對六合門的器械拳腳卻看得多、聽得多了,于是背誦歌訣道:“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妨;去如箭,來如線……”
他歌訣尚未背完,楊賓已還了一招。那女郎槍尖向下壓落。那武師道:“這招‘美人認針’,招數也只平平,她槍法只怕不及楊師兄……”突見那女郎雙手捺落,槍尖向下,已将楊賓的槍頭壓住,正是六合槍法中的“靈貓捕鼠”。這一招稱為“無中生有槍”,乃是從虛式之中,變出極厲害的家數。只三招之間,楊賓又已受制。他力透雙臂,吼聲如雷,猛力舉槍上崩。那女郎提槍微抖,喀的一聲響過,楊賓槍頭已遭震斷。那女郎槍尖翻起,指上他小腹,輕聲道:“怎麽?”
衆人的眼光一齊望着楊賓,但見他豬肝般的臉上倏地血色全無,慘白如紙,身子顫動,啪的一聲,摔手抛落槍杆,叫道:“罷了,罷了!”轉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師父,師父!”追近身去。楊賓飛腿将弟子踢了個筋鬥,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去了。
大廳上衆人驚訝莫名。這女郎所使刀法槍法,确是韋陀門正宗武功。孫伏虎與楊賓都是韋陀門中好手,但不論刀槍,都不過三招,便給她制得更無招架餘地。
尉遲連早收起了對那女郎的輕視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說道:“姑娘武功精妙絕倫,在下自然不是對手,不過……”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話兒很多,我也不耐煩聽。你如口服心服,便擁我為掌門,倘若不服,爽爽快快地動手便是。”尉遲連臉上微微一紅,心道:“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緊。”便道:“我師兄師弟都已服輸,在下不獻獻醜是不成的了……”
那女郎截住他話頭,道:“好,你愛比什麽?”尉遲連道:“韋陀門自來號稱拳刀槍三絕……”那女郎也真爽快,将大槍一抛,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腳了,來吧!”尉遲連道:“咱們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遠,在下想請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臉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連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頭琵琶骨上斬落。
這“赤尻連拳”也是韋陀門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為根基,以猴拳為形,乃是一套近身纏鬥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鎖,便是點穴打穴。尉遲連見她刀槍招數厲害,自恃這套赤尻連拳練得極熟,心想她武功再強,小姑娘膂力總不及我,何況貼身近戰,女孩兒家有許多顧忌之處,自己便可乘機取勝。
那女郎明白他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斬。尉遲連左手揮出,想格開她右掌,順手回點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與他相碰,手掌稍轉,指頭已偏向左側,徑點他左胸穴道。尉遲連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腰間。那女郎右腿突然從後繞過自己左腿,從左邊踢将出來,砰的一腿,将他踢得直飛出去,摔在天井石板上,臉上鮮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連拳,但竟不容他近身。三名師兄弟之中,倒是這尉遲連受傷見血。
何思豪見那女郎武功高強,心中甚喜,滿滿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送過去,說道:“姑娘藝壓當場,即令萬老拳師複生,也未必有如此高明武功。姑娘今。出任掌門,眼見韋陀門大大興旺。可喜可賀。”
那女郎接過酒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