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要放到口邊,廳角忽有一人怪聲怪氣地說道:“這位姑娘是韋陀門的麽?我看不見得吧。”那女郎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人人坐着,隔得遠了,不知說話的是誰,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請出來說話。”

隔了片刻,廳角中寂然無聲。何思豪道:“咱們話已說明在先,掌門人一席憑武功而定。這位姑娘使的是韋陀門正宗功夫,刀槍拳腳,大家都親眼見到了,可沒一點含糊。本門弟子之中,有誰自信勝得過這位姑娘的,盡可上來比試。兄弟奉福大帥之命,邀請天下英雄豪傑進京,邀到的人武藝越高,兄弟越有面子,這中間可決無偏袒啊。”說着幹笑了幾聲。

他見無人接口,向那女郎道:“衆人既無異言,這掌門一席,自然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掌門人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年輕,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輕之人,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們說了半天話,還沒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遲疑,想要說話,卻又停口,何思豪道:“韋陀門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會便要拜見掌門,姑娘的大名,他們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點頭道:“說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卻見多識廣,瞧她說話神情,心想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随口便謅了“紫衣”兩字,但也不便說破,笑道:“袁姑娘便請上坐,我這首席要讓給你才是呢。”

按照禮數,何思豪既是來自京師的武官,又是韋陀門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門,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謙遜,見何思豪讓座,當即大模大樣地在首席坐下。

忽聽廳角中那怪聲怪氣的聲音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道:“韋陀門當年威震武林,今日卻怎地如此衰敗?竟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女娃娃上門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似不是有意譏嘲。

袁紫衣大聲道:“你說我乳臭未幹,出來見過高低便了。”這一次她瞧清楚了發話之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須,頭戴瓜皮小帽,腦後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的小辮子,頭發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叫道:“萬鶴聲啊萬鶴聲,人家說你便是死而複生,也敵不過這位如此年輕、如此美貌的姑娘,當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

他最後這幾句話,顯是譏刺何思豪的了。廳中兒個年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只聽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英雄好漢兄弟也見過不少,可從沒見過如此不要臉的官老爺啊!”廳上衆人聽了,群情聳動,人人知他是正面向何思豪挑戰了。

何思豪如何忍得,大聲喝道:“有種的便滾出來,鬼鬼祟祟地縮在屋角裏做烏龜麽?”那老者仍放聲而哭,說道:“兄弟奉閻羅王之命,邀請官老爺們到陰世大會,邀到的人官兒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廳角急奔過去,左掌虛晃,右手便往老者頭頸裏抓去。那老者哭聲不停,突然一道黑影從廳角裏直飛出來,砰的一聲,摔在當地,正是何思豪,雙手雙腳上挺,舞動不已,一時爬不起身。衆人都沒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衛見問伴失利,拔出腰刀搶上前去,廳上登時亂了,但見黑影一晃,風聲響處,這侍衛又砰的一聲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見他摔跌這兩名侍衛手法幹淨利落,使的便是尉遲連與袁紫衣适才過招的“赤尻連拳”,看來這老者也是韋陀門的,只他武功高出尉遲連何止倍蓰,定是他們本門的高手。他對清廷侍衛素無好感,何況這二人與鳳天南狼狽為奸,見這二人摔得狼狽,隔了好一陣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興。

袁紫衣見到了勁敵,離席而起,說道:“閣下有何見教,請爽爽快快地說吧,我可見不得人裝神弄鬼。”言語中多了幾分禮貌。那老者從廳角裏緩緩走出來,臉上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袁紫衣見他面容枯黃,顴骨高起,雙頰深陷,倒似是個陳年的痨病鬼,但雙目炯炯有神,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譏刺,正色說道:“姑娘,你不是我門中人。韋陀門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來拆這個檔子?”袁紫衣道:“難道你便是韋陀門的?請問前輩高姓大名?”那老者道:“我姓劉,名叫劉鶴真。‘韋陀雙鶴’的名頭你聽見過麽?我若不是韋陀門的,怎能與萬鶴聲合稱‘韋陀雙鶴’?”

“韋陀雙鶴”這四個字,廳上年歲較大之人倒聽見過的,但大半只認得萬鶴聲,都知他為人任俠好義,江湖上聲名甚好,另一只“鶴”是誰,就不大了然。這時聽這個老頭兒自稱是“雙鶴”之一,又親眼見他一舉手便将兩個侍衛打得動彈不得,一時群相注目,竊竊私議。只是誰都不知他底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韋陀門的大弟子孫伏虎大聲道:“這位是我們的前輩劉師伯!”

袁紫衣搖頭道:“什麽雙鶴雙鴨,沒聽見過。你想要做掌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萬不可冤枉。我是師兄,萬鶴聲是師弟。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話?那你要幹什麽?”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裏結交權貴。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佬兒,怎配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衆人橫掃了一眼,說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如果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夥兒也推他做掌門麽?”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得他雖行止古怪,形貌猥瑣,說的話倒挺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只好讓老家夥兒根枯瘦精幹的老骨頭,來挨美貌姑娘書白粉嫩的拳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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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見二人說偃了便要動手,他游俠江湖,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素來恨惡,見劉鶴真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中頗有正氣,暗暗盼他得勝。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厲害好手,生怕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

袁紫衣神色傲慢,冷然問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然肉稱是少林韋陀門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袁紫衣道:“什麽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讨厭兜着圈子磨耗。”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知道,怎能擔當掌門?”

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态,但這只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如恒,說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稱雄天下。六合拳也好,六合刀也好,六合槍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門之寶?”

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麽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子人人聽得心服,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胡髭,說道:“好吧,我教你一個乖。本門的鎮門之寶,乃天罡梅花樁。你總練過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算什麽寶貝了?我也教你一個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越貴重有用。什麽梅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吓唬人、騙孩子的玩意兒。你在荒山野嶺遇上了敵人,幾十個人騎馬掄刀要殺你,你叫他們先在地下插起了梅花樁、擺好了桃花陣,再來打個明白嗎?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樁擺在哪兒?”

劉鶴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仰脖子喝幹,随手往地下一摔。衆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啷一響,打得粉碎。哪知他這一摔,勁力使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滑過,下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地合在廳堂的方磚上,竟絲毫無損。他一摔之後,随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抛出,碗中如若有酒,不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先一口喝幹。

片刻之間,地下已布滿了酒碗,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他摔碗的手法固巧勁驚人,而酒量也大得異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見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

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如何練法,但仗着輕功造詣甚高,并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徑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擡,卻不發招,要先瞧對方如何出手,這才随機應變,只是見了他摔出武官,以及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與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

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棱角,知道這三角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于是左足斜退一步,踏上另一只碗底,還了一招六合拳中的“裁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門所傳,只不過其中差異,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來,心下甚感驚異,左足踏上,擊出一招“反躬自省”。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六合拳中稱為“苦惱拳”,因拳法極難,練習之際苦惱異常,故有此名。

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極大威力,非十餘年以上功力不辦,袁紫衣無此修為,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摔碑手,左手出柳葉掌,那也是六合拳的正宗功夫。

兩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将敵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機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只有跌落樁下。劉鶴真白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當下拳力逐步加重。他知這少女年紀雖輕,武功實已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擊,心想只要守住中樁,便已穩操勝算。

袁紫衣與孫伏虎、楊賓等人動手,雖說是三招取勝,其實在第一招中已制敵機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與劉鶴真比拳,每一拳掌擊将出去,均遇到極重極厚的力道反擊。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見對方守得極穩,難以撼動,只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着他身周游動,只盼找到對手破綻。

兩人拆到三十餘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樁子卻變異百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疊積磚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腳穿鐵鞋,再足踩刀尖,如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衆武師均未見過,孫伏虎等也未曾得師父教過。劉鶴真這三十六只碗似乎散放亂置,并非整整齊齊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範,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而鬥,也一步不會踏錯。袁紫衣卻每一步都須先向地下望過,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漸落下風。

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對方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闩,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突然間自掌變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槍法中的“四夷賓服”。劉鶴真吃了一驚,不及思索,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鈎挂進步連環刀”。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掌法竟會忽然變成槍法、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給斬中。他肩頭急沉,于瞬息間将斬力去了八成,跟着還擊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獻桃”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看來她不但有單刀,且有雙刀了。

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于對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上兩只空酒碗,學着劉鶴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兩只酒碗迅速異常地滑過,正好停在劉鶴真腳下。

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只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多了兩只酒碗,一怔之下,知有高人自旁暗助。衆人目光都集于相鬥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仍是六合槍、六合刀功夫,但韋陀門中從無如此怪異招數。劉鶴真驚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問姑娘是哪一門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硬不認我是本門中人。也罷,倘若我只用六合拳勝你,那便怎地?”

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小老兒便跟姑娘提馬鞭兒,也所甘願。”他适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氣登斂,跟着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兒獻醜。”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但知這兩只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勝他之法,見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數招一過,劉鶴真又漸搶上風。此時他出拳擡腿之際,比先前更加了幾分小心謹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再起花樣。拆得數招,見對方拳法無變,略感寬慰,眼見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當即右足向前虛點,出一招“烏龍探海”,突覺右腳下有些異樣,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失驚。只見本來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竟已轉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虛點,這一步若是踏實了,勢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時失足前沖,焉得不敗?

他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動,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時,只見袁紫衣左足提起時将酒碗輕輕帶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勁,放下時酒碗已翻了過來。她左足順勢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酒碗翻轉,這一手輕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将酒碗盡數翻轉,先将她打下樁去。”當下催動掌力,加快進逼。

哪知袁紫衣不再與他正面對拳,只來往游走,身法快捷異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換步,竟無霎時之間停留,片刻之間,已将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劉鶴真雙腳所踏的兩只尚未翻轉。若不是胡斐适才擲了兩只碗過去,他是連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當此情勢,劉鶴真只要一出足立時踏破酒碗,只有站在兩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動半步,呆立少時,臉色凄慘,說道:“是姑娘勝了。”舉步落地,臉色更黃得宛如金紙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問道:“這掌門人是讓我做了吧?”劉鶴真黯然道:“小老兒服了姑娘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話說?”

袁紫衣正要發言詢問衆人,忽聽得門外馬蹄聲急促異常,向北疾馳。

聽這馬蹄落地之聲,世間除自己白馬之外,更無別駒。她臉色微變,搶步出門,只見楓林邊轉過一匹白馬,便是自己的坐騎,馬背上騎着個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她縱聲大叫:“偷馬賊,快停下!”

胡斐回頭笑道:“偷包賊,咱們掉換了吧!”說着哈哈大笑,策馬急馳。

袁紫衣大怒,提氣狂奔。她輕功雖了得,卻怎及得上這匹日行千裏的快馬?奔了一陣,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終于再也瞧不見了。

這一個挫折,将她連勝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消得幹幹淨淨。她心下氣惱,卻又奇怪:“這白馬大有靈性,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毫不反抗?”她不知胡斐的輕功及手勁、腳勁均強,雖未練過騎術,但一騎上馬背,白馬自然受其控縱,不做反抗。

她奔出數裏,來到一個小鎮,知道再也趕不上甶馬,要待找家茶鋪喝茶休息,忽聽得鎮頭一聲長嘶,聲音甚熟,正是內馬的叫聲。她急步趕去,轉了個彎,但見胡斐騎着白馬,回頭向她微笑招手。袁紫衣大怒,随手拾起一塊石子,向他背心投擲過去。胡斐除下頭上帽子,反手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肯還我包袱嗎?”袁紫衣縱身向前,要去搶奪白馬,突聽得呼的一響,一件暗器來勢勁急,迎面擲将過來。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就這麽緩得一緩,只見胡斐雙腿一夾,白馬奔騰而起,倏忽已在十數丈外。

袁紫衣怒極,心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她不怪自己先盜人家包袱,卻惱他兩次戲弄,只恨白馬腳程太快,否則追上了他,奪還白馬不算,不狠狠摸他一頓,也真難出心頭之氣。只見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過去解開缡繩,飛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馬主驚覺,大叫大罵地追出來時,她早去得遠了。

袁紫衣雖有坐騎,但說要追上胡斐,卻是休想,一口氣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地亂鞭亂踢。那青馬其實已竭盡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馳出數裏,青馬呼呼喘氣,漸感不支。将近一片樹林,只見一棵大松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馳近,卻不是那白馬是什麽?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引自己上當,四下張望,不見此人影蹤,這才縱馬往松樹下奔去。離那白馬約有數丈,突見松樹上一人落了下來,正好騎在白馬背上,哈哈大笑,說道:“袁姑娘,咱們再賽一程。”這時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脫,雙足在馬镫上一撐,身子陡地飛起,如一只大鳥般向胡斐撲了過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險,淩空飛撲,自己倘若揮刀出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當即一勒馬缰,要坐騎向旁避開。豈知白馬認主,低聲歡嘶,非但不避,反而迎上兩步。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頭頂擊落,左手往他肩頭抓去。胡斐一生之中,從未和年輕女子動過手,這次盜她白馬,一來認得是趙半山的坐騎,要問她個明白,二來怪她盜去自己包袱,顯有輕侮之意,要小小報複一下。見她當真動手,不禁臉上一紅,側身躍離馬背,從她身旁掠過,已騎上了青馬。

二人在空中交錯而過。胡斐右手伸出,潛運指力,扯斷她背上包袱的系繩,已将包袱提過。袁紫衣奪還白馬,餘怒未消,又見包袱給他搶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無禮?”胡斐一驚,問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趙三叔誇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

胡斐聽到“趙三叔”三字,不禁大喜,忙道:“你識得趙半山趙三哥麽?請問他在哪裏?”袁紫衣俏臉上更增了一層怒色,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讨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讨什麽便宜了?”袁紫衣道:“怎麽我叫趙三叔,你便叫趙三哥,這不是想做我長輩麽?”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頭,笑道:“不敢!你當真叫他趙三叔?”袁紫衣道:“難道騙你了?”胡斐将臉一板,道:“好,那我便長你一輩。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趙三哥在哪裏啊?”

袁紫衣卻從來不愛旁人開她玩笑,她雖知胡斐與趙半山義結兄弟,乃千真萬确之事,但見他年紀與自己相若,卻老起臉皮與趙半山稱兄道弟,強居長輩,更是有氣。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喝道:“這小子胡說八道,看我教訓你。”

她這條軟鞭乃銀絲纏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樣美觀。她将軟鞭在空中揮了個圈子,太陽照射之下,金銀閃燦,變幻奇麗。她本想下馬和胡斐動手,但一轉念間,怕胡斐詭計多端,又要奪馬,催馬上前,揮鞭往胡斐頭頂擊落。這軟鞭展開來有一丈一尺長,繞過胡斐身後,鞭頭彎轉,金球徑自擊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彎落,伏在馬背,料得依着軟鞭來勢,鞭子必在背脊上掠過。猛聽得風聲有異,知道不妙,忙左手抽出單刀,不及回頭瞧那軟鞭,立即揮刀砍出,當的一聲,單刀與金球相撞,将袁紫衣的軟鞭蕩了開去。

原來她軟鞭掠過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轉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見胡斐伏在馬背,只道這一下定已打中他穴道,要叫他立時半身麻軟。哪知他聽風出招,竟似背後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

胡斐擡起頭來,嘻嘻一笑,心中卻驚異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軟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學中難得的功夫,何況中途變向,将一條又長又軟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擊打穴道,竟無厘毫之差,同時暗自慶幸,幸好她打穴功夫極其高強,自己才不受傷。

他雖見袁紫衣連敗韋陀門四好手,武功高強,但仍道她藝不如己,對招之際,不免存了三分輕視之心,豈知她軟鞭打穴,過背回肩,着着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這一刀,料定她是擊向自己巨骨穴,這才得以将她鞭梢蕩開,但如她技藝略差,打穴稍有不準,這一刀自砍不中她鞭梢,那麽自己背上便會重重吃上一下,雖不中穴道,一下劇痛勢必難免。

袁紫衣見他神色自若,實不知他心中已大為吃驚,不由得微感氣餒,長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聲爆響,鞭梢又向他頭上擊落。

胡斐心念一動:“我要向她打聽趙三哥消息,這姑娘性兒高傲,料來她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說出?瞧在趙三哥面上,說不得便讓她一招。”見鞭梢堪堪擊到頭頂,将頭向左一讓,這一讓方位是恰到好處,時刻卻略遲一霎之間,但聽得波的一聲,頭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雙腿一夾,縱馬蹿開丈許,還刀入鞘,回頭笑道:“姑娘軟鞭神技,胡斐佩服得很。請問趙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還是到了中原?”

他如真心相讓,袁紫衣勝了這一招,心中二得意,說不定便将趙半山的訊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氣盛,也是個極好勝之人,這一招讓是讓了,卻讓得太過明顯,待她鞭到臨頭,方才閃避,而帽子遭卷,臉上不露絲毫羞愧之色,反含笑相詢,簡直有點長輩戲耍小輩模樣。袁紫衣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讓,當我不知道麽?帽子還你吧!”說着長鞭輕輕一抖,卷着帽子往他頭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軟鞭給我戴上帽子,這分功夫可奇妙得緊。我如伸手去接,不免阻了她興頭。”于是含笑不動,瞧她是否真能将這丈餘長的銀絲軟鞭,運用得如臂使手。但見鞭梢卷着帽子,順着他胸口從下而上兜将上來,将與他臉平之時,鞭尾一軟,帽子下落。

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見眼前金光閃動,心知不妙,只聽啪的一響,眼前金星亂冒,半邊臉頰奇痛透骨,已給軟鞭擊中。他立即右足力撐,左足一松,從左方鑽到了馬腹之下,但聽得啪的一響,木屑紛飛,馬鞍已給軟鞭擊得粉碎,那馬吃痛哀嘶。

胡斐在馬腹底避過她這連環一擊,順勢抽出單刀,待得從馬右翻上馬背,單刀已從左手交向右手,右頰兀自劇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手鮮血,這一鞭打得着實不輕。

袁紫衣冷笑道:“你還敢冒充長輩麽?我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顆牙齒才怪。”這句話倒非虛語,她偷襲成功,這一鞭倘真使上全力,胡斐顴骨非碎裂不可,左邊牙齒也勢必盡數打落。但饒是如此,已是他藝成以來從所未有之大敗,不由得怒火直沖,圓睜雙目,舉刀往她肩頭直斫。

袁紫衣微感害怕,知對手實非易與,這一次他吃了大虧,動起手來定然全力施為,當下舞動長鞭,将胡斐擋在兩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身來。

就在此時,只聽得大路上鸾鈴響動,三騎馬緩緩馳來。騎者見到有人動手,一齊駐馬而觀。胡斐和袁紫衣同時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見兩個穿的是清廷侍衛服色,中間一人穿的是常服,身材魁偉,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鞭長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虧,何況他騎的又是一匹受了傷的劣馬。袁紫衣的坐騎卻是神駿無倫,她騎術又精,竟似從小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欺不近身。

他刀法一變,正要全力搶攻,忽聽得一個侍衛說道:“這女娃子模樣兒既妙,手下也很來得啊。”另一名侍衛笑道:“曹大哥你如瞧上了,不如就伸手要了,別讓這小子先得了甜頭。”那姓曹的侍衛哈哈大笑。

胡斐惱這兩人出言輕薄,怒目橫了他們一眼。袁紫衣乘隙揮鞭巒到,胡斐頭一低,從軟鞭底下鑽進,搶前數尺。只見袁紫衣纖腰一扭,那白馬猛地向左疾沖。

這一下去勢極快,但見銀光閃爍,那姓曹的侍衛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頭頂,胡斐橫刀架開。白馬已在另一名侍衛身旁掠過,只見她素手伸出,已抓住那侍衛後頸天柱穴。白馬一沖之勢力道奇大,她并未使力,順手已将那侍衛拉下馬來,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長鞭從肩頭甩過,向後抽擊第三個大漢。

這幾下兔起鹘落,迅捷無倫,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聲彩,心想這大漢雖然未出一聲,但既與這兩名侍衛結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無妄之災。哪知道這大漢只一勒馬頭,空手竟來抓她銀鞭的鞭頭。袁紫衣見他出手如鈎,竟是個勁敵,當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笑道:“閣下可是去京師參與掌門人大會麽?”

那大漢一愕,問道:“姑娘怎知?”袁紫衣道:“瞧你模樣,稍稍有點兒掌門人味道。你叫什麽名字,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掌門?”這兩句話問得無禮,那大漢哼了一聲、并不理會。那姓曹的侍衛狼狽爬起,叫道:“藍師傅,教訓教訓這臭女娃子!”

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勁,白馬陡地向那姓曹的侍衛沖去。白馬這一下突然發足,直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衛大駭,忙向左避讓,袁紫衣的銀鞭卻已打到背心。那大漢見情勢急迫,抽出腰中短劍,一招“攔腰取水四門劍”,以斜推正,将鞭梢撥開。

袁紫衣足尖點着踏镫輕輕向後一推,白馬猛地後退數步。這馬疾趨疾退,竟同樣的迅捷。那大漢喝彩:“好馬!”袁紫衣冷笑道:“原來閣下是八仙劍掌門人藍爺。”

這大漢正是廣西梧州八仙劍的掌門人藍秦,見這少女不過二十左右年紀,容色如花,雖出手迅捷,但能有多大江湖閱歷,怎地只見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份?他心中驚詫,卻也不禁得意,暗道:“藍某雖僻處南疆,竟連一個年輕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問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

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這裏撞見,再好也沒有。”藍秦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識啊,問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藍某有何指教?”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藍秦更摸不着頭腦,問道:“此話怎講?”袁紫衣道:“哼,這還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劍的掌門之位讓了給我!”

藍秦聽她言語無禮,不由得大為惱怒,但适才見她連襲四人,手法巧妙之極,連自己也沒瞧清,否則便能護住身旁侍衛,不讓他如此狼狽地摔下馬來。他生性謹細,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便不發作,抱拳問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師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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