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問我姓名幹嗎?我師父的名頭更加不能說給你知。我師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緣,如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讓這掌門之位了。”
藍秦眉頭緊蹙,想不起相識的武林名宿之中,有哪一位是使軟鞭的能手。
兩名侍衛一個吃了一鞭,一個給扯下馬來,自均惱怒已極。他們一向橫行慣了的,吃了這虧哪肯就此罷休?兩人齊聲唿哨,一個乘馬,一個徒步,同時向袁紫衣撲去。兩人手中本來空着,當下一個拔刀,一個便伸手去抽腰中長劍。
袁紫衣軟鞭晃動,啪的一響,拔刀的侍衛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記。他手指抓住刀柄,但手腕劇痛入骨,再也無力拔出腰刀。袁紫衣這銀絲軟鞭又長又細,與一般軟鞭大不相問,一招打中那侍衛的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電光石火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衛的劍柄,順勢上提。這一下快得出奇,竟比那侍衛伸手握劍還搶先了一步。姓曹侍衛但見銀光閃爍,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劍柄,劍已出鞘,大駭之下,忙揮手外用,饒是如此,劍鋒已在他手掌心劃過,登時鮮血淋漓。
袁紫衣軟鞭抖動,長劍激飛上天,竟有數十丈高,她将軟鞭纏回腰間,便如紫衣外系了一條銀色絲縧,旁人一瞥之下,哪知這是一件厲害兵刃?她并不擡頭看劍,向藍秦問道:“你這掌門之位讓是不讓?”
藍秦正仰頭望着天空急落而下的長劍,聽她說話,随口道:“什麽?”袁紫衣道:“我要你讓這八仙劍掌門的位子。”這時長劍已落到她跟前,袁紫衣嘴裏說話,耳中聽風辨器,一伸手便抓住了劍柄。長劍從數十丈高處落将下來,勢道何等淩厲,何況這劍除了劍柄外,通身是鋒利刃口,她竟眼角也沒斜一下,随随便便就拿住了劍柄。
這一手功夫不但藍秦大為震驚,連旁觀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适才奪了少林韋陀門的掌門,何以又要奪八仙劍的掌門?”見她正當妙齡,武功卻如此了得,生平除趙半山外,從未見過如此武學高手,心中一生贊佩之意,臉上的鞭傷似乎也不怎麽疼痛了。
藍秦見她露了這手絕技,更加小心謹慎,想用言語套問出她底細,說道:“姑娘這手聽風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絕藝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麽我這手擲劍上天的功夫呢?”說着右手揮動,長劍又疾飛向天。這一次卻不是劍尖向上直升,而是一路翻着筋鬥,舞成個銀色光圈,再再上升,雖去勢緩了,但劍勢特異,蔚為奇觀。
藍秦擡頭觀劍,猛聽得風聲微動,身前有異,忙一個倒縱步竄開丈許,只見金光閃動,那姑娘銀絲軟鞭上的小金球剛從自己腰間掠過,若非見機得快,身上佩劍又已讓她搶去了。
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兩個侍衛甚多,是以故意擲劍成圈,引開他目光,再突然出手搶劍,哪知還是給他驚覺避開。她心中連叫可惜,藍秦卻已暗呼慚愧。他雄霸西南,門徒遍及兩廣雲貴,十年來從未遇到挫折,想不到這樣一個黃毛了頭今日竟如此輕侮于己,刷的一聲,拔劍出鞘,叫道:“好,我便來領教姑娘高招。”
這時空中長劍去勢已盡,筆直下堕。袁紫衣軟鞭甩上,鞭頭卷住劍柄,倏地向前一送,長劍疾向藍秦當胸刺來。兩人相隔幾及兩丈,但一霎之間,劍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條丈許長的長臂抓住劍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這一招藍秦又是出乎不意,大驚之下,忙橫劍封擋。
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簫!”藍秦這一招正是八仙劍法中的“湘子吹簫”。八仙劍在西南各省甚為盛行,他想你識得我的招數有何稀罕,要瞧你是否擋得住了,雙眉一揚,喝道:“是‘湘子吹簫’便怎地?”袁紫衣道:“陰陽寶扇!”一語未畢,軟鞭卷着長劍,向他左胸右胸各刺一招,正是八仙劍的正宗劍法“漢鐘離陰陽寶扇”。
藍秦又是一驚,心想她會使八仙劍法并不出奇,奇在以軟鞭送劍,居然力透劍尖,刃直如矢,當下踏上一步,要待搶攻,心想她以軟鞭使劍,劍上力道虛浮,只消雙劍相交,還不将她長劍擊下地來。哪知他提挺劍身,手勢剛起,還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獻花!”忽地收轉軟鞭。此時鞭上勢道已完,長劍下落,她左手接過長劍,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着對手。
藍秦又給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長劍短,馬高步低,自己雙重不利,何況。她怪招百出,一味戲耍糾纏,自己只要稍有疏神,着了她的道兒,豈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當下按劍橫胸,正色說道:“如此兒戲,那算什麽?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劍賜招,在下便奉陪走走。”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劍法勝你,諒你也不甘讓那掌門之位。”說着躍下馬背,便在下馬之時,已将軟鞭纏回腰間。
藍秦劍尖微斜,左手捏個劍訣,使的是半招“鐵拐李葫蘆系腰”,只待對手出劍,下半招立時發出。
袁紫衣長劍抖動,待要進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藍秦道:“跟你比試一下,倒不打緊,我這寶馬可別讓馬賊盜了去。”胡斐道:“當你跟人動手之時,我不打你這馬兒的主意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詭計多端,誰信了他誰便上當。”左手拉住馬缰,嗤的一劍,金刃帶風,一招“張果老倒騎驢”斜斜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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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秦見她左手牽馬,右手使劍,暗想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當即“撥雲見日”、“仙人指路”、“魁星點元”,拆了一招卻還了兩劍。
袁紫衣見他劍招淩厲,臉上雖仍含微笑,心中卻立收輕視之意,暗想師父所言非虛,八仙劍法果是劍中一絕,此人使将出來,比我功力可深厚得多了,當下也以八仙劍法見招拆招。她左手拉着馬缰,既不能轉身搶攻,也難大縱大躍,自是諸多受制。但她門戶守得甚為嚴密,藍秦卻也找不到破綻,只見她所使劍法果是本門嫡派,不由得暗暗稱異,心想本門之中,什麽時候竟出了這等人物?
鬥劍之處,正當衡陽南北來往的官道大路,兩人只拆得十餘招,南邊來了一隊推着小車的鹽販,跟着北邊大道上也來了幾輛騾車。衆商販見路上有人鬥劍,都停下觀看。不多時南北兩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衆人一來見鬥得熱鬧,二來畏懼兩個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靜靜旁觀。
又鬥一陣,藍秦已瞧出對方雖學過八仙劍術,但劍法中許多精微奧妙之處,卻并未體會得到,只是她武功甚雜,每到危急之際,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劍法,将自己的殺着化解了,因此一時倒也無法取勝。他見旁觀者衆,對手非但是個少女,而且左手牽馬,顯是以半力與自己周旋,縱使跟她打成平手,也已沒臉面上京參與掌門人之會了,催動劍力,将數十年來鑽研而得的劍術一招招使将出來。
旁觀衆人見他越鬥越勇,劍光霍霍,繞着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為那少女擔心。只那兩名侍衛卻盼藍秦得勝,好代他們一雪受辱之恥。
袁紫衣久戰不下,一瞥眼間,見到胡斐臉上似笑非笑,似有譏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來着,叫你瞧瞧姑娘手段!”但這番鬥劍限于只使八仙劍,其餘武功都不能用,左手又牽着白馬,若放開馬缰,憑輕功取勝,那還是叫胡斐小看了。她好勝心切,見藍秦招招力争上風,自己劍勢已為他長劍籠住,倏地左手向前輕推。那白馬極有靈性,受到主人指引,忽地前沖,人立起來,似要往藍秦的頭上踏落。
藍秦一驚,側身避讓,突覺手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脫手飛上天空。他全神閃避馬蹄,竟沒防到手上遭了暗算。他在武林中雖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數十年來事事小心,這才能長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謹慎,到頭來還是百密一疏,敗在一個少女手下。藍秦兵刃脫手,立時一個箭步,搶到自己坐騎之旁,又從鞍旁取出一柄長劍。此人做事把細之極,連兵器也多帶了一把,本來是備而不用,這時卻“備而要用”了。陡見白光耀眼,袁紫衣将手中長劍也擲上了天空,雙劍在空中相交,當的一聲響,藍秦那柄劍竟在空中斷成兩截。
她這震劍斷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勁,否則雙劍在空中均無着力之處,如何能将純鋼長劍震斷?她使此手法,意在嘩衆取寵,便如變戲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彩不可,這彩聲一作,藍秦非惱怒不可,再鬥便易勝過他了。
果然旁觀衆人齊聲喝彩。藍秦一呆之下,臉色大變。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長劍,分心刺到,叫道:“曹國舅拍板!”藍秦提劍擋格,當的一響,長劍又自斷為兩截。
這一下袁紫衣仍是取巧,她出招雖是八仙劍法,但雙劍相交之際,劍身微抖,已然變招。藍秦劍招落空,給她驀地裏淩空拍擊,殊無半點力道相抗,待得運勁,劍身早斷,拆穿了說,不過是他橫着劍身,任由對方斬斷而已。只袁紫衣心念如閃電,出招似奔雷,一計甫過,二計又生,叫他防不勝防。
旁觀衆人見那美貌少女連斷兩劍,又是轟雷似的一聲大彩。
藍秦心下琢磨:“這女子雖未能以八仙劍法勝我,但她武功甚博,詭異否端,我再跟她動手也是枉然。”眼見她洋洋。得,翻身上了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彎腰拾起三截斷劍,說道:“在下這便還鄉,終身不提劍字。只是旁人問起,在下輸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傑劍底,卻叫在下如何回答?”
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師的名諱嗎?……”縱馬走到藍秦耳旁,湊近身去,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藍秦一聽之下,臉色登變,臉上沮喪惱恨之色立消,變為惶恐恭順,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與姑娘動手?姑娘見到尊師之時,便說梧州藍某向他老人家請安。”說着牽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
袁紫衣在白馬鞍上輕輕一拍,笑道:“得罪了。”回頭向胡斐嫣然一笑,輕提馬缰。那白馬并沒跨步,陡然躍起,在空中越過了幾輛騾車,向北疾馳,片刻間已不見了影蹤。
大道上數十對眼睛一齊望着她背影。一人一馬早已不見,衆人仍呆呆地遙望。
袁紫衣一日之間連敗南方兩大武學宗派高手,這份得意之情,實難言宣,但見道旁樹木不絕從身邊飛快倒退,情不自禁,縱聲唱起歌來。只唱得兩句,突覺背上熱烘烘的有些異狀,忙伸手去摸,只聽轟的一聲,身上登時着火。這一來如何不驚?使招“乳燕投林”,從馬背飛身躍起,跳入道旁河中,背上火焰方始熄滅。她急從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燒廣個大洞,雖未着肉,但裏衣也已燒焦。
她氣惱異常,低聲罵道:“小賊胡斐,你這次的詭計好不狠毒。”從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換,一瞥間見白馬左臀上又黑又腫,兩只大蠍子爬着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驚,用馬鞭挑下蠍子,拾起一塊石頭碰得稀爛。這兩只大蠍毒性仿害,馬臀上黑腫之處不住慢慢擴展。白馬雖然神駿,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縱聲哀鳴,前腿曲跪,卧倒在地。
袁紫衣彷徨無計,口中只罵:“小賊胡斐,胡斐小賊!”顧不得更換身上濕衣,伸手想去替白馬擠出毒液。白馬怕痛,只是閃避。
正狼狽間,忽聽南方馬蹄聲響,三乘馬快步奔來,當先一人正是胡斐。
銀光閃動,袁紫衣軟鞭在手,飛身迎上,揮鞭向胡斐夾頭抽去,罵道:“小賊,暗箭傷人,不要臉!”胡斐舉刀格開軟鞭,笑問:“我怎地暗箭傷人了?”
袁紫衣只覺手臂微微酸麻,心想這小賊武功果然不弱,倒不可輕敵,罵道:“你用毒物傷我坐騎,這不是下三爛的卑鄙行徑嗎?”胡斐笑道:“姑娘罵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
袁紫衣一怔,只見他身後兩匹馬上,坐的是那兩個本來伴着藍秦的侍衛。兩人垂頭喪氣,雙手均給繩子縛着。胡斐手中牽着兩條長繩,繩子另一端分別系住兩人馬缰,原來兩名侍衛給他擒着而來。袁紫衣心念一動,已猜到了三分,便道:“難道是這兩個家夥?”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號,姑娘不妨先勞神問問。”
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說給我聽。”胡斐道:“好,在下來給袁姑娘引見兩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這位是小祝融曹猛,這位是鐵蠍子崔百勝。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
袁紫衣一聽兩人的诨號,立時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鐵蠍子當然會放毒物,定是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着自己與藍秦激鬥之時,偷偷下手相害。當即啪啪啪、啪啪啪,連響六下,在每人頭上抽了三馬鞭,只打得兩人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她指着鐵蠍子喝道:“快取解藥治好我馬兒。否則再吃我三鞭,這一次可是用這條鞭子了!”說着軟鞭揚動,喀喇一聲響,将道旁一株大柳樹的枝幹打下了一截。
鐵蠍子吓了一跳,将綁縛着的雙手提了一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說完,單刀揮落,嚓的一聲,割斷了他手上繩索。這一刀疾劈而下,繩索應刃而斷,妙在沒傷到他半分肌膚。
袁紫衣橫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顯本事麽?那也沒什麽了不起。”
鐵蠍子從懷中取出解藥,給白馬敷上,低聲道:“有我的獨門解藥,便不礙事。”稍稍一頓,又道:“只是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傷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給小祝融解了綁縛。”鐵蠍子心中甚喜,暗想:“雖吃了三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并無熟人瞧見。他。己也吃三鞭,自然不會将此事張揚出去。”他們這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頭倒沒什麽,最怕是折了威風,給同伴們瞧低了。他走過去給曹猛解了綁縛,正待要走,袁紫衣道:“這便走了麽?世間上可有這等便宜事情?”
崔曹兩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給胡斐手到擒來,單是胡斐一人,便已非敵手,何況加上這個武藝高強的女子,只得勒馬不動,靜候發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邊的火器都取出來,鐵蠍子把毒物取出來,只要留下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說着軟鞭揮出,一卷一抖,在空中啪的一聲大響。!
兩人無奈,心想:“你要繳了我們的成名暗器,讓你出一口氣,那也無法可想。”只得将暗器取出。小祝融的火器是一個裝有彈簧的鐵匣。鐵蠍子手裏拿着一個竹筒,筒中自然盛放着蠍子了,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一層黃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見,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發毛。
胡斐見曹猛取出放火的鐵匣時,随手将包袱放在地下,過去拿起一提,重甸甸的有些墜手,知道銀兩不少,這些做官之人,自是沿途敲詐勒素來的,贓官之物取之不傷俠義,便随手放在馬後鞍上。袁紫衣見了一笑,說道:“你們兩人竟敢對姑娘暗下毒手,可算得大膽。今日本來非死不可,幸虧姑娘生平有個慣例,一天之中只殺一人,總算你們運氣……”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殺過了人沒有?”卻聽袁紫衣接着道:“……二人之中只須死一個便夠。到底哪一個死,哪一個活,我也難以決定。這樣吧,你們互相發射暗器,誰身上先中了,那便該死;躲得過的,就饒了他性命。我素來說一不二,求也無用。一、二、三!動手吧!”
曹崔二人心中猶豫,不知她這番話是真是假,但随即想起:“倘若給他先動了手,我豈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心念甫動,立即出手,只見火光一閃,兩人齊聲慘呼。小祝融頸中遭一只大蠍牢牢咬住,鐵蠍子胸前火球亂舞,衣衫着火。
袁紫衣咯咯嬌笑,說道:“好,不分勝敗!姑娘這門惡氣也出了,都給我滾吧!”
曹崔二人身上雖然劇痛,這兩句話卻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顧不得毒蠍在頸,衣衫着火,一齊縱馬便奔,直到馳出老遠,這才互相救援,解毒滅火。
袁紫衣笑聲不絕,一陣風過來,猛覺背上涼飕飕的,登時想起衣衫已破,轉眼見胡斐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紅暈雙頰,喝道:“你瞧什麽?”胡斐将頭轉開,笑道:“我在想幸虧那蠍子沒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個寒噤,心想:“這話倒也不錯,給蠍子咬到了,那還得了?”說道:“我要換衣衫了,你走開些。”胡斐道:“你便在這大道上換衣衫麽?”袁紫衣又生氣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着急,出言不慎,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樹叢之後,忙除下外衣,換了件杏黃色的衫子,內衣仍濕,卻也顧不得了。燒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團,抛入河中。
胡斐眼望着紫衣随波逐流而去,說道:“姑娘的大名,可叫做袁黃衫?”袁紫衣哼了一聲,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聲:“啊喲,有一只蠍子咬我。”伸手按住了背心。
胡斐一驚,叫道:“當真?”縱身過去想幫她打下蠍子。哪料到袁紫衣這一叫卻是騙他的,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推出。這一推來得無蹤無影,他又全沒提防,登時一個筋鬥摔了出去,跌人河邊的一個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時身子雖已轉直,但雙足插落,臭泥直沒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閣下高姓大名,可是叫做小泥鳅胡斐?”
胡斐這一下當真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哪料到她會突然出手,足底又軟軟的全不受力,無法縱躍,只得一步一頓,拖泥帶水地走了上來。這時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見袁紫衣笑靥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張開滿是臭泥的雙掌,撲了過去,喝道:“小丫頭,我叫你改名袁泥衫!”
袁紫衣吓了一跳,拔腳想逃。但胡斐輕功了得,她東蹿西躍,始終給他張開雙臂攔住去路。但見他一縱一跳,不住地伸臂撲來,又不敢和他動手拆招,只要一還手,身上非濺滿臭泥不可。這一來逃既不能,打又不得,見胡斐和身縱上,已沒法閃避,一下便要給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臉一板,道:“你敢碰我?”
胡斐張臂縱躍,本來只是吓她,這時見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數步,說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呂洞賓?”袁紫衣笑道:“這是八仙劍中的一招,叫做‘呂洞賓推狗’。你若不信,可去問那個姓藍的。”胡斐道:“以怨報德,沒良心啊,沒良心!”袁紫衣道:“呸!還說于我有德呢,這叫做市恩,最壞的家夥才如此。我問你,你怎知這兩個家夥放火下毒,擒來給我?”
這句話登時将胡斐問得語塞。兩名侍衛在她背上暗落火種,在她馬臀上偷放毒蠍,胡斐确在旁瞧得清楚,當時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後,這才擒了兩人随後趕來。
袁紫衣道:“是麽?因此我才不領你這個情呢。”她取出一塊手帕,掩住鼻子,皺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
胡斐道:“這是拜呂洞賓之賜。”袁紫衣微笑道:“這麽說,你自認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個千淨,我再跟你說趙三……趙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說“趙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長輩,索性改口叫“趙半山那小子”。
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請到那邊歇一會兒,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氣不除。”胡斐一笑,反身一招“一鶴沖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馬的傷處,那鐵蠍子的解藥果然靈驗,這不多時之間,腫勢似已略退,白馬不再嘶叫,想來痛楚已減。她遙遙向胡斐望去,只見他衣服鞋襪都堆在岸邊,卻游到遠遠十餘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體,生怕給自己看到。
袁紫衣心念一動,從包裹中取出一件舊衫,悄悄過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将他沾滿了泥漿的衣服鞋襪一股腦兒包在舊衫之中,抱在手裏,過去騎上了青馬,牽了白馬,向北緩緩而行,大聲叫道:“你這樣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說着策馬而行,生怕胡斐立時赤身爬起來追趕,始終不敢回頭。但聽得身後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認輸啦,請你把我衣服留下。”叫聲越來越遠,顯是他不敢出水追趕。
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好笑,接連數次,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想最後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險,若他冒冒失失,不顧一切,立即搶上岸來追趕,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日只走了十餘裏,就在道旁找個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說:“白馬中了毒,鐵蠍子那混蛋說的,倘若跑動,便要傷了筋骨。”但在內心深處,卻極盼胡斐趕來跟自己理論争鬧。一晚平安過去,胡斐竟沒蹤影。
次晨懶洋洋地起身,把胡斐一身沾滿了泥漿的衣褲鞋襪清洗幹淨,見到衣衫袋中有本破爛的冊子,似是武功拳譜之屬,心想這可不宜窺看,便放在一旁。冼衣之時想象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好笑起來。
到得傍晚,晾曬着的衣褲都幹了,袁紫衣收入房中,關上房門,雙手分持胡斐上衣的袖子,裝着他撲過來要抱自己。她退了兩步,左手出手一格,擋開了空袖,忽地叫聲:“哎喲!”衣衫的兩只袖子都抱住了自己上身,間時背心神道穴上一酸,已給對方手指點中,袁紫衣全身酸軟,仰天摔倒在炕上。
胡斐的上衣合在她身上,她卻不敢再想下去,呼吸急促,滿臉通紅,手足無力,閉眼欲睡,突然間悲從中來,心中酸痛,淚珠奪眶而出,忍不住叫道:“我……我打死你這奸惡讨厭的小泥鳅……胡斐!”接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就此哭泣難止,抽抽噎噔地哭了半天,伸手啪啪啪啪,在自己右頰上重重擊了幾下,一面打,一面斥罵:“壞泥鳅,臭胡斐,都是你不好,打死你,打死你……”打到後來,覺得臉上疼痛,便住手了,自覺好笑:“我要打的,是呂洞賓推的那只壞狗子,怎麽不小心打起自己來啦?”
拭去了眼淚,将胡斐的衣褲鞋襪折好,忽然見到褲筒上有條裂開的長縫,便從自己包裹裏取出針線,将那條裂縫縫匕再細查衣衫,見到衣袖上有個破孔,便剪下衣衫裏襟同色的一塊布片,細心補好,将衣褲鞋襪連同那本武功冊子一起包了,放在床尾,諸事辦妥,心中卻難平靜。
她輕拍包袱,輕輕說道:“小胡斐,我跟你說,你年紀還小,江湖上的事什麽也不懂,卻要學人家行俠仗義,到頭來搞得一團糟,那還不活該?”
她拍着胡斐的包袱,似乎胡斐當真靜靜地坐在床尾,乖乖地聽她教訓,又道:“你的武功學得挺好啦,比你那個趙三哥說的似乎還強了些。可是行走江湖,并非單憑武功就辦得了的。你撒尿救了那個呂小妹,從狗洞裏鑽出去殺退商老太,救了大夥的性命,只不過是一時的狡狯急智。你年紀輕輕就這般聰明機警,可算難得,但要對付鳳天南這等結交官府、老奸巨猾的大惡霸,你可大大不夠格了。你武功強過他十倍,卻又如何?他廣通聲氣,武林中不少英豪是他死黨,肯為他賣命,你獨個兒又怎對付得了?他只不過略施小計,就把你引開了。鐘阿四一家三口,可說是死在你手下的。你無知魯莽,少不更事,害死了他們,你認不認呢?
“好,要做個真正的英雄俠士,你可還得好好多學一下呢!你叫趙三叔做三哥,那又怎樣?他武功雖高,但為人忠厚老實,腦子轉不過彎,咱們就算遇上了大事,也還輪不到他來出主意呢!若不是聽天池怪傑袁老前輩吩咐,就得聽我師父吩咐,他們兩位老人家若不拿個主意,咱們第一就得聽陳總舵主的,第二得聽翠羽黃衫霍阿姨的,第三得聽武諸葛徐七叔的,就算鴛鴦刀駱冰駱阿姨,也比你這趙三哥頭腦活些。你乖乖地去跟他們學上幾年,要不然跟着我學上幾年,再來闖蕩江湖,說不定還能有點出息呢!”
想到胡斐就跟在自己身邊,并騎而行,同桌吃飯,自己随時将江湖上人心險惡、諸般奸詐險狠伎倆說些給他聽,又說些如何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法門,胡斐俯首聽教,好像自己的徒兒一般,不禁大樂,臉上露出笑靥,左頰上酒窩兒微微一凹,心道:“唉!不知這小泥鳅聽不聽話呢?要是不聽話,給人害了,又有誰來救他?”
她每天只行五六十裏路程,但胡斐始終沒追上來,芳心可可,竟盡記着這個渾身臭泥的小泥鳅胡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