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離省城長沙已不在遠,袁紫衣正要找飯店打尖,只聽得碼頭旁人聲喧嘩。見湘江中停泊着一艘大船,船頭站着一個老者,拱手與碼頭上送行的諸人為禮。她一瞥之下,見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個個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後站着兩名朝廷武官。

她見了這一副勢派,心中一動:“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門人,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大會?”凝神瞧那老者時,見他兩鬓蒼蒼,颔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滿臉紅光,衣飾華貴,左手手指上戴着一只碧玉斑指,遠遠望去,在陽光下發出晶瑩之色。只聽他大聲說道:“各位賢弟請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當真是穩若泰山。

岸上諸人齊聲說道:“恭祝老師一路順風,為我九龍派揚威京師。”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揚威京師是當不起的,只盼九龍派的名頭不在我手裏砸了,也就是啦。”

袁紫衣聽他聲音洪亮,中氣充沛,這幾句話似是謙遜,但語氣間其實甚為自負。

只聽得噼啪聲響,震耳欲聾,湘江水上紅色紙屑飛舞,岸上船中一齊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鞭炮一完,大船便要開行,輕輕下馬,拾起兩片石子,往鞭炮上擲去。兩串鞭炮都長逾兩丈,石片擲到,登時從中斷絕,嗤唾聲響,燃着的鞭炮墜入湘江,立時熄滅了。

這一來,岸上船中,人人聳動。鞭炮斷災,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衆人瞧得清楚,鞭炮是岸上這黃衫少女用石片打斷。六七名大漢立即奔近身去,将她團團圍住,大聲喝道:“你是誰?”“誰派你來搗亂混鬧?”“打斷鞭炮,是什麽意思?”“當真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來惹九龍派的易老師!”若非見她只是個孤身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齊揮,一擁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韋陀門與八仙劍的武功底細,事先也練過他們的拿手招式,出手時成竹在胸,并不畏懼,這九龍派卻不知是什麽來歷,見衆人聲勢洶洶,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兒,不料失手打斷了炮仗,實在過意不去。對不起啦!”

衆人聽她語聲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斷一串,也還罷了,豈有兩串一齊打斷之理?”“你叫什麽名字?”“到易家灣來幹嗎?”“今日是黃道吉日,給你這麽一混鬧,唉,易老師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兩串炮仗有什麽稀罕?再去買幾串來放放也就是了。”說着從懷中取出一錠黃金,約莫有二兩來重,托在掌中,這錠金子便買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夠。

衆人面面相觑,均覺這少女十分古怪,沒人伸手來接。

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龍派的弟子嗎?這位易老師是貴派的掌門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不是?”她問一句,衆人便點一點頭。袁紫衣搖頭道:“炮仗熄滅,大大不祥。易老師還是別去了,在家安居納福的好。”

人群中一個漢子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袁紫衣神色鄭重,說道:“我瞧易老師神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氣,殺紋直沖眉梢。若去了京師,不但九龍派威名堕地,易老師怕還有殺身之禍。”衆人一聽,不由得相顧變色。有的在地下直吐口水,有的高聲怒罵,也有的竊竊私議,只怕這女子會看相,這話說不定還真有幾分道理。

衆人站立之處與大船船頭相去不遠,她又語音清亮,每一句話都傳入了那易老師耳中。他細細打量袁紫衣,見她身材苗條,體态婀娜,似乎并不會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斷鞭炮,出手巧妙,勁道不弱,又見她所乘白馬神駿英偉,實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為而來,拱手說道:“姑娘貴姓,請借一步上船說話。”

袁紫衣道:“我姓袁,還是易老師上岸來吧。”

當時湘人風俗,乘船遠行,登船之後,船未開行而回頭上岸,于此行不利。那易老師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他雖武功高強,做到一派掌門,但生平對星相蔔占、風水堪輿等說甚為崇信,見炮仗為這年輕女子打滅,又說什麽殺身之禍等不祥言語,心想她越說越難聽,不如置之不理,吩咐船家:“開船吧!”喃喃自語:“陰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們再買福物,請神沖煞。”船家高聲答應,有的拉起鐵錨,有的便拔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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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紫衣見他不理自己,竟要開船,大聲叫道:“慢來,慢來!你若不聽我勸告,不出百裏便要桅斷舟覆,全船人等大大不利。”說着快步走近。易老師臉色更加陰沉,厲聲道:“我瞧你年紀輕輕,不來跟你一般見識。若再胡道,可莫铵我不再容情。”

袁紫衣躍上船頭,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師何必動怒?請問易老師大名如何稱呼,我再跟你拆一個字,對你大有好處。”易老師哼了一聲,道:“不須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師既不肯以尊號相示,我便拆一拆你這個姓。‘易’宇上面是個‘日’字,下面是個‘勿’字,‘勿日’便是‘不日’,‘不日歸天’,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師此行乘船,走的是一條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為‘湯’,‘赴湯蹈火’,此行大為兇險。舟為器皿之象,‘湯’下加‘皿’為‘盪’,所謂‘盪然無存’,全船人等,性命難保。‘湯’字之上加‘草’為‘蕩’,古詩雲:‘蕩子行不歸’,易老師這一次只怕要死于異鄉客地了。”易老師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拍去,砰的一聲,一條粗大的詭杆不住搖晃,喝道:“你有完沒完?”

袁紫衣笑道:“易老師此行,百事須求吉利,那個‘完’字,是萬萬說不得的,‘完結’、‘完蛋’、‘完了’,都沒什麽好。易老師,你到北京是去争雄圖霸,不是動拳腳,便要動刀槍。‘易’宇加‘足’為‘踢’,加‘刀’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給人踢倒,九龍派還得給人剔除。”

易老師越聽越怒,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驚,強言道:“我單名一個‘吉’宇,早便吉祥吉利了,你還有何話說?”袁紫衣搖頭道:“大兇大險。這個‘吉’字本來甚好,但偏偏對易老師甚為不祥。‘易’者,換也,将吉祥更換了去,那是什麽?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這‘吉’字拆将開來,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師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卻有十一口。多出來的十口是什麽口?那自然是傷口,是刀口了。由此觀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

越是迷信之人,越聽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來雍容寬宏,面團團的一副富家翁氣象,此時眉間陡現煞氣,斜目橫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謝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師門下?令尊是誰?”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給我算命拆字麽?何必要查我的師承來歷?”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紀輕輕,咱們又素不相識,你定是受人指使,來踢易某的盤子來着。姓易的大不與小鬥,男不與女争,你叫你背後那人出來,瞧瞧到底是誰身中十刀,屍骨不歸故鄉。”他伸手指着她臉,大聲道:“你背後那人是誰?”

袁紫衣笑道:“我背後的人麽?”假裝回頭一看,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岸邊站着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鄉農模樣,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時到了此處,自己全神貫注地給易吉拆字,竟沒察覺。她不動聲色,回過頭來,笑道:“我背後這人麽?我瞧他是個看牛挑類的鄉下小子。”

易吉怒道:“你莫裝胡羊。我說的是在背後給你撐腰、叫你來搗鬼的那人,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來混鬧,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諱,否則她何以盡說不吉之言?

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聽不吉利的說話,便越加盡揀兇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這番逆耳忠言,聽不聽也由得你。至于九龍派嘛,你如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

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河裏洗澡時衣服遭奪,赤身露體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關懷的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衣衫囊袋之中,竟給她連衣帶書一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為了這本武功譜訣,心中憂急,一路疾趕。當日便追上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倘若動手強搶,未必能得手,于是暗暗在後窺伺,要瞧她有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異狀。這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釁,竟是又要搶奪掌門人的模樣。

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有一味掌門人癖。她遇到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闖萬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且讓他們鹬蚌相争,我便來個漁翁得利,設法奪回譜訣。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伎,未免顯得我小泥鳅胡斐太也笨蛋。”于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機會搶奪她背上包袱。

只見易吉一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着嗓子說道:“姑娘這麽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做九龍派的掌門人了?”袁紫衣微笑道:“那決不是。易老師既此行不利,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與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純是為你着想……”她話未說完,船艙中鑽出兩條漢子,手中各持一條九節軟鞭。一個中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癫癱,師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趕她上岸,莫誤了開船吉時。”說着左手伸出,去推袁紫衣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輕輕一彈,說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中一麻,手掌沒碰到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地垂下。

另一個漢子喝道:“大師哥,動家夥吧!”兩人齊聲唿哨,嗆啷啷一陣響,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軟鞭所指處并非要害。

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一動:“是了,他們叫做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與易吉東拉西扯,一來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想探聽他武功家數,這時見雙鞭擊到,心中大喜:“好啊,你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手伸出,快速無倫地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一纏,打成結形,自己身子不動,微笑着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互纏,各自用力一扯,這一來正中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本來松松搭着,一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驚得呆了,忙奮力拉扯。師兄弟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纏得更加緊了。

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手抓住長袍衣襟,向外抖出,噗噗噗一陣響,袍子上七個軟扣一齊拉脫,左手反到身後一扯,長袍登時除下,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一手幹淨利落,威勢十足。岸上站着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也有不少閑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彩。

袁紫衣搖頭道:“口彩不好。這一手‘脫袍讓位’,脫袍不打緊,讓位嘛,卻是注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中一凜,果覺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間,輕輕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一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沒半點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喲,不好!這手功夫我可不會,今日只怕要糟!”見他這條鞭子每一節都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夂甚魁梧,便如船頭上立了座鐵塔,拿着這條大鞭,當真威風凜凜。

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中搖晃不定。易吉手臂抖出,九節鞭飛出去卷住了船頭鐵錨,跟着揮出,撲通聲響,水花四濺,外鐵錨落入江中,船身登時穩住。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灑自如?眼見他這條九節鞭并有軟鞭與鋼鞭之長,內外兼修,委實了得。

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敵。”見他身形壯實,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手腳就未必靈便,心生一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在船頭跟你相鬥,不論勝負,都于你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覓一個地方較量才行。”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又不願上岸。

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倘若我勝了你,你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讓,不知你門下的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氣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如你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你磕頭,叫你做幹爹,請你多疼我這幹女兒啊。”說着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撐,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杆,腰中銀絲鞭揮出,向上抖起,卷住了桅杆,手上使勁,帶動身子躍高。她左臂剛抱住桅杆,右手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卷,最後一招“一鶴沖天”,身子已高過桅杆,輕輕巧巧地落将下來,站在帆頂。

這幾下輕靈之極,碼頭上旁觀的閑人無不喝彩。九龍派的弟子中卻有人叫了起來:“喂,玩這手有什麽意思?有種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三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夥兒都瞧得清楚些。”

易吉哼了一聲,将九龍鞭在腰間一盤,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離地二尺,跟着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還粗,一手原無法握住,但他手指勁力厲害,掌力又極沉雄,雙手交互攀搭,身子竟平平穩穩地上升,雖無袁紫衣的快捷輕靈,但在行家看來,這手功夫既穩且狠,當真厲害。

袁紫衣眼見他離桅頂尚有丈餘,心想一給他爬上,就不好鬥,只有居高臨下,先制止他上升,銀絲鞭一晃,喝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你九龍。”抖動鞭梢,摟頭蓋落。易吉雙手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只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衆弟字高聲叫嚷:“喂,小姑娘,你快下來動手!”卻見易吉側頭避開對方一擊,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揮動九節鋼鞭,竟自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倘若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力小,必定吃虧,于是抖手揚鞭,避開他兵刃,待要回轉再擊,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臂一松一緊,身子一縱一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杆之頂。碼頭上歡聲大起,掌聲如雷。他這一來占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中反而寬了,見他适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中卻無特異變化,遠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身子向左探出,刷的一聲,銀絲鞭自右環擊出去。易吉穩穩坐着,九節鞭回轉,将對方軟鞭擋開。

這時陽光照耀,湘江中泛出萬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處相鬥,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當真好看。岸邊人衆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大小船舶也多收帆停槳,船中水手乘客,仰首觀鬥。

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只穩坐帆頂,雙足挾住桅杆,先占了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東蹿西躍,在帆頂的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手的九龍鞭長了一倍有餘,只有她攻擊易吉,而易吉無法反擊。拆到六十餘招後,她手中一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只七八招,密密護住全身,俟機去纏對方軟鞭。

一眼看來,袁紫衣似是占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甚為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綻,或足下一滑一絆,那便輸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袁紫衣早知他心意,但不論如何變招進攻,他這七八招護身防禦鞭法,竟嚴密異常,無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斜攻側擊,或着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相鬥,反給他占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

又鬥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氣息粗重,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機,待她長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徑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驚,軟鞭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先壓後鈎,若非她銀絲鞭閃避得快,雙鞭已纏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準了她鞭頭回起之處,九龍鞭一招“青藤纏葫蘆”,大喝一聲,已将銀絲鞭纏住。

袁紫衣只覺手中長鞭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心知若與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險招,右手猛地一甩,銀絲鞭的鞭柄脫手飛出,繞着桅杆急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一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鞭兩條軟鞭,竟将易吉雙腿連同右臂一齊繞上了桅杆。

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撲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哪知袁紫衣這一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牽制他左掌,右手疾出,已點中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一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易吉自舉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一般。他穴道中指,左臂軟軟下垂,雙腿與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一敗塗地,再無還手之力。

胡斐在地下見她敗中取勝,這一手贏得巧妙無比,剛叫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镖急向桅杆上飛去,射向袁紫衣後心。

袁紫衣将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處誇言幾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面竟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镖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橫桁之上,只要向左或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丈高處摔跌,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後仰,登時摔下,九枚錢镖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衆人驚呼聲中,只見她雙足鈎住橫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又是三枚錢镖射出,這一次卻一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镖。胡斐知道這一下袁紫衣再也沒法避讓,立即揮手也是三枚制錢射出。他出手雖後,但手勁淩厲,錢镖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中互撞,铮铮铮三聲,一齊斜飛,落入了江中。

袁紫衣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聲,躍上船頭,只聽喀喇、喀喇兩聲巨響,橫桁斷折。袁紫衣跟着橫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桅杆,卻也從中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橫桁如何斷折,卻沒瞧見。

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手卻尚可用力,忙從雙鞭纏繞之中脫出手臂,見袁紫衣倒挂桁上,當即全身勁力運于掌上,發掌擊向橫桁,連擊三掌,桁斷人落。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倘若袁姑娘落水,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将下來,豈非是他勝了?當即背靠桅杆,運勁向後力撞,這桅杆又堅又粗,一撞之下只晃了幾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單刀,刷的一刀,費斷桅杆。

眼見袁紫衣與易吉各自随着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給斷桅擊中,性命可憂。胡斐搶起船頭拉纖用的竹索,對準袁紫衣身前揮去,大喝:“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一條極長的軟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感危急,她雖識水性,但想落水後再濕淋淋地爬起,豈不狼狽?突見竹索飛到,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揮二拉,袁紫衣借勢躍起,輕輕巧巧地落上船頭。

她雙足剛落上船板,只聽得撲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無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與斷桅一齊落水。岸上人衆大聲呼叫,撲通撲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龍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争先恐後去救師父。

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柔聲道:“胡大哥,謝謝你啦!”胡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三字,看來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

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适才給那易吉拆字,可都叫他偷聽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個‘非’字,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兇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姑娘金口。”

袁紫衣與他重逢,心中甚是高興,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與他修好,又笑道:“你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說了。‘非’字下加‘羽’宇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升官發財,可了不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聽得碼頭上一陣大亂,九龍派衆門人将易吉連着斷桅,七手八腳地擡上岸來。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幾口水,一氣一怒,竟暈了過去。袁紫衣暗暗心驚:“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着躍上江岸,伸手去取那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

九龍派衆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落。只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衆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見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卧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斐翻身上馬,右手牽着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胡斐也上了青馬馬背,縱騎在她身旁相護。

九龍派的衆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着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出鞭,已将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手一提馬籩,白馬發足疾奔。這馬神駁非凡,腳步固迅捷無比,力氣也大得異常,發力沖刺,登時将那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讓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擡起,立時又給拖倒,驚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抛掉兵刃,仍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面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你們軟鞭有寶麽?怎不舍得放手?”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前沖馳,又将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聽得袁紫衣咯咯嬌笑,與胡斐并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衆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與胡斐武功雖強,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勢奇幻,衆弟子目瞪口呆,一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衆弟子七嘴八舌地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來歷,于是九龍派所有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後指使之人。

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房屋,才将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抛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着一身鄉農衣服,土頭土腦,憨裏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自己一條小命或已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又對他好生感激。

兩人并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幾派掌門,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當得十分勉強。至于少林、武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

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嘿,武林十三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幾家掌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着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你也是十三家總掌門。咱哥兒倆一同去參與福大帥的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

胡斐連連搖手,說道:“我可沒這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着,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裏,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但如單做泥鳅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裏跟你賠不是啦。真正對不住,還得多謝你出手相救。”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經地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

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風趣,更增了幾分歡喜,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誇你不錯!”胡斐心中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麽啦?他跟你說什麽來着?”袁紫衣笑道:“你追得我上,便跟你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碰。

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哪裏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後腿撐地,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馬背上,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後。那白馬背上多了一人,竟毫不在意,仍然追風逐電般飛奔。那匹青馬在後跟着,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

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後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一陣,猛聽得半空中一聲霹靂,擡頭望時,烏雲已遮沒了半邊天。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一提馬缰,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将下來。一眼望去,大路旁并無房屋,只左邊山坳中露出一角黃牆。袁紫衣縱馬馳近,卻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着“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将白馬拉了進去。這時空中焦雷一個接着一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武藝高強,禁不住臉露畏懼之色。

胡斐到後殿去瞧了一下,廟中并無一人,回到前殿,說道:“還是後殿幹淨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準能趕到長沙。”袁紫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一直說說笑笑,但自同騎共馳一陣之後,袁紫衣心中微感異樣,瞧着胡斐,不自禁地有些腼腆,有些尴尬。

兩人并肩坐着,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微微一笑,各自把頭轉開。

隔了一會兒,胡斐問道:“你的趙三叔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會有什麽不好?”胡斐道:“他在哪裏?我想念他得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準能見着。”胡斐一笑,問道:“你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哪知竟有姑娘這般美女。”

袁紫衣紅暈上臉,“呸”了一聲,道:“你瞎說什麽?”胡斐一言既出,微覺後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古廟之中,說話可千萬輕浮不得,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麽,姑娘能見告麽?”袁紫衣聽他語氣突轉端莊,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說道:“他王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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