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還不跟鬥雞鬥蟋蟀一般?只可嘆天下無數武學高手,受了他愚弄,竟不自知。”
胡斐一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此高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一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個福大帥搗亂來着。”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一半。這麽一來,福大帥那大會便七零八落,不成氣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一鬧,叫他從此不敢小觑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麽辦。姑娘領頭,我跟着你出點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遠勝于我,何必客氣?”自得他援手相救,本想自居師父、教他些江湖上行徑的心思,忽然間無影無蹤了。
胡斐道:“趙三哥和我曾在山東商家堡見過一個福公子,不知是不是便是這個福大帥?趙三哥說,他們紅花會曾擒拿過這福公子,這福公子見了趙三哥,害怕得很,急急忙忙便逃走了。”袁紫衣笑道:“紅花會拿過的福康安,便是這個福大帥。”
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越下越大。廟後是一條山澗,山水沖将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眼見天色漸黑,烏雲竟似要壓到頭頂一般,看來已無法上路。胡斐到竈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止,咱們只好挨一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豔。她自回疆萬裏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原也視作尋常,但孤身與一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歷,而自從得他援手之後,不禁對他心儀,心頭不由得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鋪好,又在遠離神壇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着在地下稻草堆裏一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
袁紫衣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上了神壇。她睡下後心神不定,耳聽着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噼噼啪啪亂響,想起在小客店中曾虛打胡斐,卻打了自己,更覺難為情,忽想:“如果他半夜裏伸手來抱我,那怎麽辦?”“什麽怎麽辦?自然狠狠地打!”但覺真要狠打,只怕也真舍不得。思前想後,既自傷身世,又覺不該去撩撥人家,今後不知如何着落,不由得垂下淚來,細聽胡斐鼻息漸沉,竟已無心無事地睡去,輕輕地道:“這小泥鮑,他倒睡得着,那也好,他沒想我!”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矇昽睡去。
睡到半夜,隐隐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聽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着車輪之聲。胡斐心想:“這場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間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着大雨,連夜趕路?”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袁紫衣道:“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
果然廟門呀的一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着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後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兒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走了出去。只聽得前殿人聲嘈雜,人數不少,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是廣東口音。亂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趕路。”語聲清晰,說的卻是北方話。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中一愣。這時後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見袁紫衣也微微變色。
又聽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麽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面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中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着院子,在大雨中仍清清楚楚地傳來:“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賊手裏。”
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裏。”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
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并無喜容,微感奇怪,緊了緊腰帶,将單刀插在腰帶裏,大踏步走向前殿。
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只見他将那條鍍金鋼棍倚在身上,擡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劃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龛後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
西邊殿上生着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着一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左腿,嗆啷啷一聲響,将那口鐵鍋踢得飛人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衆人大驚,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着去抄兵刃。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鐘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裏是湘妃廟,風雅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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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天南殺了鐘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幹淨利落,胡斐雖然機伶,畢竟江湖上閱歷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
鳳天南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神态仍十分鎮定,緩緩站起,向兒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
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麽。你殺鐘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不含糊。你鳳老爺與衆不同,留在最後,免得你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你家人剩着。”
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居然如此辣手,右手單持金棍,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說廢話幹嗎?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着搶上一步,呼的一聲,金棍“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後急揮,示意兒子快走。
鳳一鳴知父親決非敵人對手,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命?叫道:“大夥兒齊上!”只盼倚多為勝,挺起單刀,縱到胡斐左側。随着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共有十六七人,大半武藝不低,其中有些還是從北方招納來的武師,聽得鳳一鳴呼叫,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将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不識好歹。倘若人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少了嗎?又何必千裏迢迢地背井離鄉,逃亡在外?”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只有決一死戰。他心中存了拼個同歸于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揮棍擊出,不待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一刀送了他性命,報應不足以償惡,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抛出,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一出手便将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沖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兩步。只聽得頭頂禿的一響,衆人雖大敵當前,仍忍不住擡頭看去,卻是胡斐那柄單刀抛擲上去,斬住了屋梁。
胡斐縱聲長笑,沖人人群,雙手忽起忽落,将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穴道,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三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麽?”鳳一鳴兀自遲疑,提着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
胡斐身形晃處,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後,鳳天南縱聲大呼,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忽出右掌在鳳一鳴肩頭力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前沖,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将兒子打得腦架迸裂。
胡斐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後頸,提左掌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忙遞出金棍,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将到腰間,右手抓着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一鳴背上推動,用他身子去抵擋金棍。
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鬥,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處處危機,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兒子。又鬥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陡地退開三步,将金棍往地下擲落,當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只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
鳳天南微微一怔,随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裏,又算得了什麽?你還不動手,啰裏啰唆的幹嗎?”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慘然苦笑,回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卷住金棍往外急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手,但自擊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使勁再拉,鳳天南金棍仍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出。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但若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要大天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幹系。”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幹系?”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着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
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麽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小命。’我師父向來說話,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麽?”袁紫衣說道:“照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複生,只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
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是我親眼見到,決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擡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确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心想倘若就此與她修好,今後一生,這個美麗活潑的姑娘極可能與自己相伴一起,如此豔福,人生複有何求?一瞥眼間,袁紫衣眉眼盈盈,盡是求懇之意,似乎便要投身入懷;但随即想起鐘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鐘小二的狠态,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愠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你卻定然不依。這人與你又沒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外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狠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餘地。”說着走上一步,仰頭瞧着他。
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後尊師倘若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着一揖到地。
只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單刀,扯将下來,輕輕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說道:“接着!”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
袁紫衣輕嘆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兒面子麽?”
火光映照之下,袁紫衣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軟了,見到她握着銀鞭的手瑩白如玉,一股沖動,便想抛下單刀,伸手去握她的小手。一轉念間,想她如此懇切相求,太過不近情理,其中多半有詐,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傑,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将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癡癡望着自己,似乎已答允自己求懇,正自歡喜,不料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得這暗器極重,只怕鳳禾南難擋。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将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不封不架。
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她武學淵博,許多招式自己從所未見,一動上手,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镖,便打中也不能致命,于是将一綻五兩重的紋銀急擲出去。那日他在河中洗刷時,衣物給袁紫衣搶去,幸好當日奪得曹猛的一批銀兩,放在馬後,幸保不失,這時卻用上了。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去相救旁人。
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問:“這為什麽?”袁紫衣神色歉然,說道:“對不起啦!我迫不得已!”驀地向後縱開丈餘,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擋架,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着,竟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軟鞭化成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沖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鬥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将神壇上點着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雖知她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練熟了的精妙招數,着着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卷住了西殿地下點燃着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
煮飯的鐵鍋雖遭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柴火飛來,不敢揮刀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當即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将火堆中燃着的柴火随卷随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閃過一道道火光。
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仆從一個個溜向後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兇光,站在一旁。他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不離廟門。
鬥了一會兒,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媳滅。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着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随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異,忙在地下一個打滾,這才避開。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
這句話觸動了胡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于你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餘一段木柴兀自燃燒,聽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特,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中如何竟能發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忽聽得劈啪一聲,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火光中但見袁紫衣容貌如花,臉生紅暈,眼色溫柔,全無敵意,目光中似怨似責,又似有些自怨自艾。胡斐不明其意,一怔之下,火花隐滅,殿中黑漆一團。
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裏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女子用指環打落他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跟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于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一陣失望和凄涼,意念稍分,手上便也略懈,刀頭竟給軟鞭卷住,險些脫手,忙運力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胡斐數年來勤修內力,內功已不下于一流高手,給他一奪之下,袁紫衣手臂發麻,手腕外抖,軟鞭松開刀頭,鞭梢兜轉,順勢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一刀。
這時古廟中黑漆一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必屬同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圈套。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兇險。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一驚,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你真生氣了麽?”話聲中似乎要哭了出來,顯得又焦急,又失望,軟鞭輕抖,向後躍開。
胡斐道:“我沒生氣,你知道的,我心裏對你好得很。”說話時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施襲擊。袁紫衣柔聲道:“你知道的,我其實對你也這樣。”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軟鞭,不料那軟鞭一卷之後随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抓力,輕輕巧巧地便将單刀奪了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撲,直欺近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鈎手”招數狠辣,他依拳譜所示熟練,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只覺得一股熱氣湊近,敵人手指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回轉擋架,又怎來得及?只得松手後仰,嗆啷一響,刀鞭同時落地。
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着迫擊。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中瞧不清對方穴道,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斐黑暗中聞到袁紫衣身上淡淡香氣,左臂伸出圈轉,一個軟軟的身子已圈入臂中。袁紫衣叫道:“放開我!”胡斐一驚,松開手臂,向後躍開。袁紫衣嗤的一笑,贊道:“小胡斐,好乖!”
兩人這麽一來,出手登時懈了,雖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拳,都不欲傷了對方,均是守禦多,進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機去搶地下兵刃。數招一過,胡斐随即想起,這般鬥下去,必給鳳天南父子逃了,手上又即加勁。袁紫衣心下一驚,暗道:“他怎地忽然又如此兇狠?”
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一役最稱惡鬥,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游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将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袁紫衣心想:“他如再抱住我,我便不叫‘放開!’瞧他怎麽樣?”可是胡斐竟不再迫近,心下微感失望。
胡斐尋思:“她既四下游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着“大四象方位”,斜行直沖,随手胡亂發掌,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一架一閃,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所在。
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沖上阻擋,數招一過,又各避開。
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琮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後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他三人合力齊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機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後計。”慢慢走向殿門,要待俟機躍出。忽聽得呼喇一響,一股極猛烈的勁風撲面而來,黑暗中隐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撲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掌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
但手掌甫與那人相觸,便知上當,着手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裏泥屑紛飛,瑟瑟亂響,撲來的竟是廟中神像。又是怦嘭一聲巨響,神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着嗆啷啷一響,卻是軟鞭與單刀都已為她搶去。
胡斐尋思:“兵刃遭奪,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少女,但武功強極,實在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鬥尚且難分上下,現下她有軟鞭,自己只餘空手,勢所不敵,何況她尚有幫手?念頭甫在心中一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南霸天,怎麽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聽得她上馬追去。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一敗塗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他從懷中取出火折,點燃了适才媳滅的柴火,環顧殿中,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裏白米柴草撒滿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
他瞧着這番惡鬥的遺跡,想起适才兇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一會兒,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着一團火光,呆呆出神。想到明明已将這嬌美的姑娘抱在手裏,卻又放了她,只賺得她贊一句“小胡斐,好乖!”心想:“哼哼!要是我不乖,那又怎樣?”
又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确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衆,制我足足有餘,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已中計,倘若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占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風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麽袁姑娘暗中相助,或許他事先并不知情。”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給她搶了先着。适才黑暗中激鬥,唯恐慘敗,将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思,想起她甜美的笑容、俏皮的說話,忍不住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我說:‘我心裏對你好得很。’她接着說:‘你知道的,我其實對你也這樣。’難道……難道她心裏真也對我好得很?”不由得一陣狂喜。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鬥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這一問連自己也難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手。“當她撲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着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麽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着她啊。”突然心中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轉,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
回憶适才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一絲絲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她心裏當真對我好得很?”想到這裏,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饑餓,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着些白米,将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幾把,在大雨中沖去泥污,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來。
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嘆了一口長氣,心想:“倘若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又若今後數十年,我得能時時和她良夜并肩共炊,那就勝過神仙了。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大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
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身形瘦削的老者,臉色枯黃,正是在衡陽楓葉莊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少婦。
那劉鶴真一只手用青布纏着,挂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一跷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婦道:“你到裏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後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嗤息幾下,突然坐倒,側耳傾聽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并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莊比武,人人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中,這樣一個鄉下小子,他自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氣撲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個飯團,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當不在意下。
過了片刻,那少婦從後殿出來,手中執着一根點燃的柴火,向劉鶴真道:“沒什麽。”劉鶴真籲了口氣,顯得戒備之心稍懈,閉目倚着!!神壇養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條小溪流,水中混着鮮血。那少婦也筋疲力盡,與他偎倚在一起,動也不動。兩人神情似是對夫婦,只老夫少妻,年紀不稱。
胡斐心想:“憑着劉鶴真的功夫,武林中該當已少敵手,怎會敗得如此狼狽?可見江湖間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委實大意不得。”便在此時,隐隐聽得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
劉鶴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間一拉,取出一件兵刃,是一條鏈子短槍,說道:“青萍,你快走!我留在這兒跟他們拼了。”又從懷裏取出一包尺來長之物,交在她手裏,低聲道:“你送去給他。”那少婦眼圈兒一紅,說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劉鶴真怒道:“咱們千辛萬苦,負傷力戰,為的是何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