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突然殿門口火光閃動,劉鶴真手執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緩緩走進後殿,說道:“還是在這兒睡一會兒吧。”說着徑往神壇走去,瞧模樣便要睡在袁紫衣剛才睡過的稻草中。胡斐少年人心性,一見大急,忙道:“劉老爺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鋪位讓你。”提起包袱,奔到神壇旁邊,伸腳跨上,搶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劉鶴真謝道:“小哥心地真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象,還是袁紫衣當真留下了香澤,一時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撫摸懷中那只玉鳳凰,不由得心情蕩漾,神馳遠方蹄聲。
過了一會兒,忽聽劉鶴真低聲道:“青萍,這位小哥為人真好,咱夫婦倆須得好好報答他才是。”那名叫青萍的少婦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這廟中躺着的,那就是咱夫妻的兩具屍首啦。”劉鶴真嘆了口氣,說道:“适才當真險到了極處,鐘氏三兄弟若要為難這位小哥,我便拼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青萍道:“這個自然,這位小哥雖只是個尋常鄉下少年,不是江湖道的,但将心比心,別人以俠義心腸相待,我們便得以俠義心腸報答。這位小哥雖不會武藝,為人卻勝過不少江湖豪傑呢。”
劉鶴真道:“低聲!莫吵醒了他。”接着低低喚了幾聲:“小哥!小哥!”胡斐并沒睡着,但聽他們極力誇贊自己,料知他又要開口稱謝,未免不好意思,假裝睡熟,并不答應。青萍低聲道:“他睡着了。”劉鶴真道:“嗯!”隔了一會兒,又低聲道:“青萍,剛才我叫你獨自逃走,你怎不走?”語氣中大有責備之意。
青萍黯然道:“唉!你傷勢這麽重,我怎能棄你不顧?”劉鶴真道:“自從我那老伴過世後,我只道從此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有你跟着我,對我又這般恩愛。我又怎舍得跟你分開?可是你知這封信幹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義士要死于非命……”
胡斐聽到“金面佛苗大俠”六字,心中一凜。他知苗人鳳與自己父親生前有莫大牽連,據江湖傳言,自己父親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詢問撫養自己長大的平四叔,他總說此事截然不确,現下自己年紀尚小,将來定會原原本本地詳述經過。平阿四自跟胡斐在商家堡脫險後,便到河北滄州一個偏僻鄉村隐居,平時胡斐也極少前去探訪,生恐閻基跟蹤,追索拳經刀譜,傷害了平阿四。胡斐武藝未成,也不知是否有把握敵得過閻基,因此父仇詳情也未得平阿四告知。
胡斐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跟苗人鳳有過一面之緣,但覺他神威澳凜,當時幼小的心靈之中,對他大為欽服。直到此時,生平所遇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趙半山與苗人鳳兩人而已。趙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鳳卻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連眼角也沒瞥過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總覺為人該當如此,才算得英雄豪傑。
青萍低聲道:“禁聲!此事機密萬分,便在無人之處,也不可再說。”劉鶴真道:“是啦!咱們這番奔走,是為了無數仁人義士,實無半點私心在內。皇天有靈,定須保佑咱們成功。”這幾句話正氣凜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這是俠義之事,不管苗人鳳于我有恩還是有仇,我定當相助劉鶴真将信送到。”
兩夫妻此後不再開口。過了良久,胡斐矇矇昽昽,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人睡,忽聽北面又有馬蹄聲響,鐘氏兄弟三乘去而複回。胡斐微微一驚:“這三人再回廟來,此番劉鶴真定難躲過,不如我到廟外去打發了他們。便算不敵,也好讓劉氏夫婦乘機逃走,去送那封要緊書信。”将包袱縛在背上,輕輕溜下神壇,走出廟門,向鐘氏三兄弟的坐騎迎去。
此時大雨已停,路面積水盈尺,胡斐踐水奔行,片刻之間,黑暗中見三騎馬頭尾相接地奔來,看身形正是鐘氏三雄。他在路中一站,雙手張開,大聲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當頭的鐘老三啞然失笑,喝道:“哪裏鑽出來的小毛賊!”一提馬缰,縱馬便往胡斐身上沖來。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馬缰一勒,那馬這一沖不下數百斤之力,但給他一勒,登時倒退幾步。他跟着使出借力之技,順着那馬倒退之勢,連送帶掀,一匹高頭大馬竟爾站立不定,砰的一聲,翻倒在地。總算鐘老三見機得快,先自躍在路邊。
這一來,鐘氏三兄弟盡皆駭然,鐘老大與鐘老二同時下馬,三人手中已各拿着一件奇形兵刃。這時即将黎明,但破曉之前,有一段短短時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雖停,滿天黑雲迄未消散,胡斐雖睜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是什麽兵刃。
一人粗聲粗氣地說道:“鄂北鐘家兄弟路經貴地,未曾登門拜訪,極是失禮。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他三人聽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歲不大,本來絲毫沒放在心上,待見他勒推之下,竟将一匹健馬掀翻在地,這功夫非同小可,不由得聳然動容。老大鐘兆文出口叫字號,言語中頗具禮敬。胡斐雖滑稽多智,生性卻非輕浮,聽得對方說話客氣,便道:“在下姓胡,沒請教三位鐘爺大號。”
鐘兆文心想:“我鐘氏三雄名滿天下,武林中人誰不知聞?你聽了‘鄂北鐘家兄弟’六字,還要詢問名號,見識可也忒淺了。”答道:“在下草字兆文,這是我二弟兆英,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請胡大哥讓道。胡大哥既在此處開山立櫃,我們兄弟回來,定當專誠道謝。”說着将手一拱。以他一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對後輩說話如此謙恭,也算難得之極了,只因胡斐一出手顯露了極強武功,知此人難鬥,又想他未必只孤身一人,若另有師友在側,就更加棘手。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鐘老師太過多禮。晚輩年輕,倪不敢當,得罪莫怪。三位可是去找那劉鶴真夫婦麽?”言語也極盡禮敬。
這時天色漸明,鐘氏三雄已認出這眼前之人,便是适才在湘妃廟所見的鄉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這次可走了眼啦,原來這小子跟劉鶴真夫婦是一路。”
Advertisement
晨光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鐘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見鐘兆文手執一塊尺許長的鐵牌,上面隐約刻得有字;鐘兆英拿的是根哭喪棒;鐘兆能手中的物件更加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靈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風之中一飄一蕩,模樣詭奇。三人相貌醜陋,衣着怪異,再經這三件兇險的兵刃一襯,不用動手已令人神為之奪。胡斐只怕他們突然發難,自己可不知這三件奇門兵刃的厲害處,全神戒備,不敢稍有怠忽。
鐘兆文道:“閣下跟劉鶴真老師怎生稱呼?”胡斐道:“在下和劉老師今日是第二次見面,素無淵源。只是見三位相逼過甚,想代他說一個情。常言道得好:能罷手時便罷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劉老師夫婦既已受傷,三位便容讓幾分如何?”
鐘兆英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時已久,莫要給劉鶴真乘機走了,當下向大哥使個眼色,慢慢移步,便想從胡斐身旁繞過。
胡斐雙手一張,說道:“三位跟劉老師有什麽過節,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劉老師有要事在身,且讓他辦完之後,三位再找他晦氣如何?那時在下事不幹己,自不敢冒昧打擾。”鐘兆文怒道:“我們就是不許他去辦這件事。你到底讓不讓道?”
胡斐想起劉鶴真夫婦對答之言,說那通書信幹連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見鐘氏三兄弟形貌兇狠,裝扮和兵刃都極盡詭異,雖不知他三人來歷,料想不見得是什麽好人,看來若不動手,此事難以善罷,哈哈一笑,說道:“要讓路那也不難,只須買路錢三百兩銀子。”
鐘兆英大怒,一擺哭喪棒,上前便要動手。鐘兆文左手一攔,說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懷,取出四只元寶,道:“這裏三百兩銀子足足有餘,便請取去。”鐘兆英叫道:“大哥,你幹什麽?”他想鐘氏三雄縱橫荊楚,怎能對一個後輩如此示弱?但鐘兆文知事機急迫,非趕快将劉鶴真截下不可,事有輕重緩急,胡斐這樣個無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勝之不武,稍有耽擱,便誤了大事,因此聽他說要買路錢,便取三百兩銀子給他。
這一着可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搖了搖頭,并不伸手去接,說道:“多謝,多謝!鐘老師說這四只元寶不止三百兩,可是晚輩的定價只是一百兩銀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兩,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這樣吧,咱們同到前面市鎮,找一家銀鋪,請掌櫃的秤了剪開,晚輩只要三百兩,不敢多取一分一毫……”
鐘氏三雄聽到此處,垂下的眉毛都豎了上來。鐘兆文将銀子往懷裏一放,說道:“二弟、三弟,你們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讨教老弟高招。”
胡斐見他神閑氣定,實是個勁敵,自己單刀已給袁紫衣搶走,此時赤手空拳鬥他三人,只怕難以取勝。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随即牙齒一咬,心想若非你取去我兵刃,此時也不致處此險境,見鐘兆英、兆能兄弟要從自己身側繞過,卻如何阻擋?心念動處,倏地側身搶上兩步,右拳伸出,砰的一聲,擊在鐘兆文所乘的黃馬頭頂。這一拳他使了重手法,附有內力,正是胡家拳譜中所傳極厲害的殺着,他以多年之功方始練成。那黃馬立時腦骨碎裂,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地死了。
這一下先聲奪人,鐘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順手抓起黃馬的馬鞍,微一用力,馬肚帶已然迸斷,他将馬鞍擋在胸前,雙手各持一根镫帶,說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攜兵刃,只好借這馬鞍一用,請三位前輩見諒。”說着左手的鐵镫揮出,襲向鐘兆英面門,右手鐵镫橫擊鐘兆能右脅,雙鏈齊出,攔住兩人去路。
鐘氏三雄又驚又怒。三兄弟本來都使判官筆,但八年前敗于苗人鳳手下,引為奇恥大辱,從此棄筆不用,三人各自練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練,武功大進,滿心要以新兵刃去和苗人鳳再決雌雄,豈知在這窮鄉僻壤之間,竟受這無名少年的攔阻。鐘兆文一聲呼嘯,兆英、兆能齊嘯相應,嘯聲中陰風側恻,寒氣森森。胡斐聽了,不由得心驚,見三人舉起鐵靈牌、哭喪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當即将馬鞍護在胸前當作盾牌,雙手舞動鐵鏡,便似使着一對流星錘,居然有攻有守。
他拳腳和刀法雖精,卻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門派武功,這流星錘的功夫他從未練過,只仗着心靈手快,武學根底高人一等,這才用以施展抵擋。雖說一法通,萬法通,武學高強之士即令只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敵護身,但鐘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論,每人均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會流星錘的招術,這才與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敗。
鐘氏三雄見多識廣,見胡斐拿了兩只馬镫當作流星錘使,便即着意辨認他的武功家數。見他右手馬镫橫擊而至,心想這是山東青州張家流星錘法中的一招“白虹貫日”,左手馬镫也必順勢橫擊。哪知胡斐見鐘兆英的哭喪棒正自下向上挑起,頭頂露出空隙,當即抖動馬镫,當頭壓落。鐘氏三雄心中奇怪:“這是什麽家數?”
胡斐見鐘兆英舉棒封格,右手馬燈徑向鐘兆能掃去。三兄弟暗暗點頭,心想:“是了,原來他是陝西延州褚十錘的門下,這一下‘揚眉吐氣’,下半招定是将雙镫當胸直蕩過來了。”三人見過他推馬擊馬,膂力沉雄,倘若雙錘當胸直蕩,那可大意不得,當下三人各舉兵刃挺在胸間,齊運真力,要硬接硬架他這一蕩。不料胡斐全不知“揚眉吐氣”是什麽招數,見三人舉兵刃護胸,雙镫驀地下掠,擊向三人下盤。三兄弟吓了一跳:“怎麽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數來?”
鐘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趕月’童老師是你什麽人?莫非大水沖倒龍王廟麽?”原來山西太原府童老師童懷道善使流星雙錘,外號人稱“流星趕月”,跟鐘氏三雄老大鐘兆文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數,正是他門中的單傳絕技,別家使流星錘的決不會用。胡斐誤打誤撞,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聽鐘兆能相詢,笑道:“童老師是我師弟。”跟着雙接直揮過去。鐘兆能心想童老師做你爺爺也勉強做得了,怎能是你師弟?“呸”的一聲,罵道:“渾小子胡說八道!”
三人見他馬镫的招數神出鬼沒,沒法摸準他武學師承,均自奇怪:“我們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錘沒見過?這小子可當真邪門了。”本來動手過招,若能識得對方武功家數,自能占敵機先,但鐘氏三雄連猜幾次全都猜錯,心神亂了,所使的招數竟大不管用。皆因胡斐神拳斃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則也用不着辨認他家數門派,一上手便各展絕招,胡斐早已糟了。
二十餘招之後,鐘氏三雄見他雙镫的招數雖奇,威力卻也不強,于是各展八年來苦練的絕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發。鐘兆文的靈牌是镔鐵鑄成,走的全是剛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時看得清楚,牌上寫的是“一見生財”四字。鐘兆能的招魂幡卻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馬镫打上去時全不受力,但若給幡子拂中身體,想來滋味必定極不好受。鐘兆英的哭喪棒卻介乎剛柔之間,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又雜着鞭锏的家數。三兄弟兵刃不同,三件兵刃的木柄仍當判官筆使,可用以點穴打穴,剛柔相濟,互輔互成。胡斐暗暗叫苦,情知再鬥下去非敗不可,突然雙掌回轉,托在馬鞍之後,向外急推。呼的一聲響,馬鞍疾飛而前。
鐘氏三雄急躍閃開,不知他又要出什麽怪招。
胡斐大聲道:“晚輩本是好心勸架,不敢跟三位前輩當真動手,因此赤手空拳,沒帶兵器,使這馬鞍子怎鬥得過三位當世英雄?今日晚輩認輸。”說着閃身讓在道旁。
鐘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願跟他糾纏。鐘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們再領教高招。”胡斐笑道:“我倒有個妙法,就只恐你們不敢跟我比試。”鐘氏三雄再也忍耐不住,齊聲道:“你劃下道兒吧!”鐘兆文道:“我兩個兄弟在這裏領教,在下卻要少陪。”說着縱身躍起。
胡斐跟着躍起,雙手在空中一攔。鐘兆文沒想到他身法竟如此迅捷,抖動鐵牌,迎面打去。胡斐拳腳功夫卻勝他甚多,不閃不避,身未落地,右手已跟着回轉,抓住了他右腕,輕抖急扭,鐘兆文手中鐵牌竟險些給他奪去。
兆英、兆能齊吃一驚,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長。胡斐一聲長笑,向後躍開丈許,順勢在道旁一株松樹上折了根樹枝,說道:“三位前輩敢不敢試試我刀法?”
鐘兆文這一下雖沒給他奪去鐵牌,但手腕已給扭得隐隐生疼,更增了三分疑懼,暗想:“這少年實非尋常,我若孤身去追劉鶴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可放心不下,須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縱有耽擱,也說不得了。”鐘兆英見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松枝,不知搗什麽鬼,眼望大哥,聽他的主意。
鐘兆文沉住了氣,說道:“閣下要比刀法,可惜我們也沒攜得單刀,否則倒也可以奉借。”胡斐道:“咱們素不相識,自無梁子仇怨,比武只求點到為止,是也不是?”鐘兆文道:“不錯!”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桠叉細條,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枝條,說道:“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請一齊上來。咱們話說在先頭,這松枝砍在何處,便算是鋼刀砍中了。鐘氏三雄名滿武林,說話想必算數?”
鐘兆文見他如此托大,更是有氣,大聲道:“鐘氏三雄信義之名早著江湖,那時你這位小兄弟可還沒出世吧?”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舉起松枝,刷的一招橫砍。鐘兆英自後搶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躍避開,松枝已斬向鐘兆能頸中。鐘兆能倒轉幡杆,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時鐘兆文的鐵牌也已打到。
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測之變,胡斐又練得熟了,一将那松枝當作刀使,立時着着搶攻,在三人之間穿插來去,砍削斬劈,一根小小松枝,竟顯出了無窮威力。鐘氏三雄越鬥越奇,見他這松枝決不與三般兵刃碰撞,但乘瑕抵隙,招招都砍向自己要害。給松枝擊中雖然無礙,但有約在先,決不能讓它碰到身體。鐘兆英焦躁起來,揮棒橫掃,猛硒胡斐胫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互相呼應,只待胡斐躍起相避,鐘兆能的招魂幡便從他頭頂蓋落,兆文的鐵牌則猛擊他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躍起,反搶步上前,直欺入懷,手起枝落,松枝已擊中鐘兆英左肩。
這一招迅速異常,淩厲之極,那松枝如換成了鋼刀,鐘兆英的一條左臂不免便給卸下。這松枝的一擊自然傷他不着什麽,但鐘兆英面色大變,叫道:“罷了,罷了!”将哭喪棒往地下一抛,垂手退開。
鐘兆文、鐘兆能兄弟心中寒了,牌幡舞得更緊,各施殺着,只盼能将胡斐打中,扯個平手。但過不數招,鐘兆文頸中給松枝一拖而過,鐘兆能卻右腿上讓松枝劃了一下。兩人相顧慘然,同時抛下兵刃。突然間鐘兆文“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胡斐見他們信守約言,暗想這三兄弟雖然兇惡,說話倒做得準。他自知并未下手打傷鐘兆文,他口吐鮮血,定是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頗感歉疾,抱拳拱手,說道:“晚輩得罪了!”鐘兆能哼了一聲,說道:“閣下武功了得,佩服,佩服!只是年紀輕輕,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鐘兆英怒道:“三弟,還跟他說些什麽?”扶起鐘兆文騎上馬背,牽着缰繩便走。
三件奇門兵刃抛在水坑之中,誰都沒再去拾。
胡斐見三人掉頭不顧而去,地下剩下一匹死馬,三件兵刃,心中頗有感觸,瞧了好一陣子,這才回向古廟。
走進廟中,前殿後殿都不見劉鶴真夫婦,知他二人已乘機遠去,想起剛才做了一件好事,不禁自感得意,又想:“那苗人鳳不知住在何處?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這人與自己過世了的父親有莫大關連,當日商家堡一見,自己拳經刀譜的頭上兩頁,也是憑着他的威風才得從閻基手中取回,此後時時念及,此刻很想跟着劉鶴真夫婦去瞧瞧,但說不定袁紫衣去而複回,又說不定她回來是找尋自己,竟舍不得就此遠離這湘妃神廟。
他低頭尋思,又從故道而回,走到适才與鐘氏三雄動手之處,見地下的三件奇門兵刃已然不見,那匹死馬卻兀自橫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這一來一去,只片刻間的事,這時天色尚早,不會有過路之人順手撿了去,難道鐘氏兄弟去而複回麽?”
他在四處巡視,不見有異,一路察看,終于在離相鬥處十餘丈的一株大樹幹上,看到一個污泥的足印。這足印離地一丈有餘,印在樹幹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細心檢視,決不會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濕,當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纖小,又顯是女子鞋印。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她?我和鐘氏三雄相鬥之時,她便躲在樹上旁觀?”想到這裏,一顆心怦怦亂跳,立即縱身而起,攀住一根樹幹翻身上樹,果然在一根橫枝之上,又見到兩個并列的女子濕泥足印,在橫枝之旁,卻有一根粗大樹枝給踏斷了,斷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輕身功夫,決不會踏斷這根樹枝。”再攀上看時,只見另一根橫枝上又有兩只并列的男子腳印。他心中疑窦立時盡去,卻不由得一陣失望,一陣悵惘:“原來是劉鶴真夫婦在這裏偷看。”
然而心中剛明白了一個疑窦,第二個、第三個疑窦跟着而來:“他二人身負重傷,怎能蹿高躲在此處,我竟絲毫沒察覺?鐘氏三雄既去,他們怎又不出聲跟我招呼?”轉念一想:“啊,是了。他們本來只道我不會武藝,但忽見我打敗鐘氏三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們不利,因此不敢露面。江湖間風波險惡,處處小心在意,原是前輩風範。又何況他們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
想到這裏,便即釋然,見兩排帶泥足印在草叢間向東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順着足印向前追蹤,心中又生妄念:“我這般跟蹤,說不定運氣好,竟又能碰到袁姑娘。”
整夜大雨之後遍地泥療,這一男一女足印清晰,跟随毫不費力,見兩對足印始終避開道路,在草叢間曲曲折折穿行。跟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一個小市鎮,鎮外足跡雜沓,再也分不清楚了。
胡斐心想:“他二人餓了一晚,此時必要打尖,倘若他們只買些饅頭點心,便穿鎮而去,就不易追尋了。”在鎮口的山貨店裏買了一件蓑衣、一頂鬥笠,穿戴起來,将大半張臉都遮住了,走到鎮上幾家飯店和騾馬行去探視。
瞧了幾家都不見影蹤,這市鎮不大,轉眼便到鎮頭,正要回身去買飯吃,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大嫂,有針線請相借一使。”正是劉鶴真之妻的聲音。
他低頭從鬥笠下斜眼看去,見話聲是從一家民居中發出,心想:“他夫婦怕敵人跟蹤,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們這等嚴加防備的模樣,只怕除了鐘氏兄弟,尚有極厲害的對頭。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索性暗中保護,務必讓他們将書信送到苗大俠手中。”回頭不到七八家門面,正是一家小客店,便要一間房住了,一直注視劉鶴真借住的那家人家。
直到傍晚,劉鶴真夫婦始終沒再露面。胡斐心想:“前輩做事當真仔細,他們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啓程。”一面監視,心中又甚焦急:“不知袁姑娘會不會回去湘妃廟找我?”待到二更天時,望見劉鶴真夫婦從那民居中出來,疾奔出鎮,腳步迅捷,顯然身上并未受傷。
胡斐心想:“原來他們先前的受傷全是假裝,不但瞞過了鐘氏兄弟,連我也給瞞過了。”他躍出窗戶,跟随在後,見劉鶴真腋下挾着個長長包裹,不知包着什麽東西。他輕身功夫比劉鶴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随,劉氏夫婦毫不知覺。跟着二人走了五六裏路,來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見劉鶴真打個手勢,命妻子藏在樹後,走上幾步,朗聲道:“金面佛苗大俠在家麽?有朋友遠道來訪。”
稍過片刻,只聽屋中一人說道:“是哪一位朋友?”話聲并不十分響亮,胡斐聽在耳中只覺又蒼涼,又醇厚。
劉鶴真道:“小人姓鐘,奉鄂北鬼見愁鐘氏兄弟之命,有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俠。”胡斐大是驚奇:“怎麽那信是鐘氏兄弟的?他們卻何以又要攔阻?”
只聽苗人鳳道:“請進吧!”屋中點起燈火,呀的一聲,木門打開。胡斐伏在一株栗樹之後,但見一個極高極瘦的人影站在門框之間,頭頂幾要碰到門框,右手執着一只燭臺。劉鶴真拱手行禮,走進屋中。
胡斐待兩人進屋,悄悄繞到左邊窗戶下偷瞧。苗人鳳問道:“另外兩位不進來麽?”劉鶴真心道:“哪裏還有兩位?”口中含糊答應。
胡斐聽得苗人鳳說“另外兩位”,心中一驚:“這苗人鳳果然厲害之極,我腳步聲雖輕,他卻早知共有三人同來。”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覺,正想退開,忽聽劉鶴真道:“鐘氏兄弟八年前領教了苗大俠的高招,佩服得五體投地,現下另行練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給苗大俠瞧瞧,以免動手之際,苗大俠說他們兵刃怪異,占了便宜。”打開包裹,嗆啷啷幾聲響,将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覺得他的舉動越來越不可思議,俯眼到窗縫上向內張望,見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鐵靈牌、哭喪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幹淨。
苗人鳳哼了一聲,向三件兵刃瞧了一豳,并不答話。劉鶴真從懷裏摸出一封書信,雙手遞上,說道:“請苗大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這便告辭。”說着雙手一拱,就要退出。苗人鳳接過信來,說道:“慢着。我瞧信之後,煩你帶句回話。”撕開封皮,取出信來。
胡斐乘苗人鳳看信,仔細打量他形貌,見他比之數年前在商家堡相見之時,似已老了許多,臉上神色也頗為憔悴。苗人鳳看着書信,雙眉登豎,眼中發出憤怒之極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開,突見他雙手抓住書信,嗤的一下,撕成兩半。
書信一破,忽然間他面前出現一團黃色濃煙,苗人鳳叫聲:“啊喲!”雙手揉眼,臉現痛苦之色。劉鶴真急縱向後,躍出丈餘。
變故起于俄頃,但便在這一霎之間,胡斐心中已然雪亮:“原來這劉鶴真在信中暗藏毒藥,毒害苗大俠的雙目。”他大叫:“狗賊休走!”飛身向劉鶴真撲去。
劉鶴真挫膝沉肘,從腰間拔出鏈子槍,回手便戳。胡斐愧怒交攻,側身閃避,伸手去奪他鏈子槍,猛覺背後風聲勁急,一股剛猛無比的掌力直撲自己背心,只得雙掌反擊,運力相卸。
他知苗人鳳急怒之下,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使出趙半山所授的太極拳妙術“陰陽訣”,想卸開對方掌力。豈知雙手與對方手掌甫接,登時眼前一黑,胸口氣塞,連退三步,苗人鳳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餘一半還是硬接了。胡斐叫道:“苗大俠,我幫你拿賊……”兩人這一交掌,劉鶴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鳳只覺雙目劇痛,宛似數十枚金針同時攢刺,他與胡斐交了一招,覺得此人武功甚強,實是勁敵,不由得暗自心驚,胡斐那句“我幫你拿賊”的話竟沒聽真。他先前雙目陡遭毒害,劇痛之際,也沒留神胡斐那句“狗賊休走!”的怒喝,否則也不致向胡斐背心猛擊一掌。
胡斐眼見劉鶴真夫婦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趕,忽見大路上三人快步奔來。聽了腳步之聲,不用瞧面目,便知是鐘氏三雄了。
胡斐回過頭來,見苗人鳳雙手按住眼睛,臉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救助,又怕他突然發掌,朗聲說道:“苗大俠,我雖不是你朋友,可也決不會加害,你信也不信?”
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苗人鳳雖未見到他面目,自己又剛中了奸人暗算,雙目痛如刀剜,但一聽此言,自然而然覺得這少年絕非壞人。真所謂英雄識英雄,片言之間,已然意氣相投,說道:“你給我擋住門外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之問,但叫他擋住外敵,那便是當他至交好友一般。
胡斐胸口一熱,但覺這話豪氣幹雲,若非胸襟寬博的大英雄大豪傑,決不能說得出口,當真是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苗人鳳只一句話,胡斐便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見鐘氏三兄弟相距屋門尚遠,拿起燭臺,奔至後進廚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遞給苗人鳳,道:“快洗眼睛。”
苗人鳳眼睛雖痛,心智仍極清明,聽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來,另有四個人從屋後蹿上屋頂。他接過水瓢,走進內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兒,這才低頭到水瓢中洗眼。這毒藥實是猛惡之極,經水一洗,更加劇痛透骨鑽心。
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說道:“爹爹,你同蘭兒玩麽?”苗人鳳道:“嗯,乖蘭兒,爹抱着你,別睜開眼睛,好好地睡着。”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沒吃了小白羊嗎?”苗人鳳道:“自然沒有,獵人來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嘆了口氣,将臉蛋兒靠在父親胸口,又睡着了。胡斐聽他父女倆對答,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女孩在睡覺之前,曾聽父親說過老狼想吃小白羊的故事,在睡夢之中兀自記着。
此時鐘氏兄弟距大門更加近了,只聽得噗噗兩聲,兩個人從屋頂躍入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