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胡斐和鐘兆文兩人都知苗人鳳這次中毒不輕,單聽“斷腸草”三宇,便知是厲害之極的毒藥,眼睛又是人身最嬌嫩柔軟的器官,縱然請得名醫,耽誤的時刻一長,也必有損,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兩人除了讓坐騎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擱,沿途買些饅頭點心,便在馬背上胡亂吃了充饑。

如此不眠不休地趕路,鐘胡兩人武功精湛,雖已兩日兩晚沒睡,盡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騎在途中已換過兩匹,但催行兩個多時辰後,新換的坐騎又已腳步踉跄,眼見再跑下去,不久便會倒斃。鐘兆文道:“胡兄弟,咱們只好讓牲口歇一會兒。”胡斐應道:“是!”心想:“倘若我騎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馬,此刻早到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懷,撫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鳳,觸手生溫,心中又一陣溫暖。

兩人下馬,坐在道旁樹下,讓馬匹吃草休息。鐘兆文默不作聲,呆呆出神,敏起了眉頭。胡斐情知此行殊無把握,問道:“鐘大爺,那毒手藥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鐘兆文不答,似沒聽見他說話,過了半晌,突然驚覺,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胡斐見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鳳的病況,暗想此人雖奇形怪狀,難為他挺夠義氣,本來跟苗人鳳結下了梁子,這時竟不辭煩勞地為他奔波,想到此處,不禁脫口而出:“鐘大爺,昨天多有得罪,當真慚愧得緊。晚輩如早知三位如此仗義,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晚輩這裏恭敬謝過。”站起身來,躬身為禮。

鐘兆文站起還禮,咧開闊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麽?苗大俠是響當當的好漢,我三兄弟倘若見危不救,那還是人麽?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俠雖沒交情,總還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跟他見都沒見過呢。”

其實數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見過苗人鳳一面,只不過苗人鳳當時對那個黃黃瘦瘦的小厮視而不見。更早些時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還只一天,苗人鳳在河北滄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見過他,這件事苗人鳳知道,胡斐可不知道。

苗人鳳卻哪裏知道:十八年前那個初生嬰兒,便是今日這個不識面的少年英雄。

鐘兆文又問:“你剛才問我什麽?”胡斐道:“我問那毒手藥王是怎麽樣的人物?”鐘兆文搖頭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鐘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誰也不知毒手藥王到底是怎麽樣的人物。”

胡斐好生納悶:“我只道你必定知曉此人的底細,否則也可向那張雲飛打聽個明白。”鐘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說道:“便是那張雲飛,也未必便知。嗯,他一定不會知道的。”胡斐“啊”了一聲,不再接口。

鐘兆文道:“大家只知道,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胡斐道:“白馬寺?他住在廟裏麽?”鐘兆文道:“不,白馬寺是個市鎮。”胡斐道:“莫非他隐居不見外人,因此誰都沒見過他?”鐘兆文又搖頭道:“不,有很多人見過他。正因為有人見過,這才誰也不知他是怎麽樣的人物,不知他是胖還是瘦,是俊是醜,是姓張還是姓李。”胡斐越聽越糊塗,心想既有很多人見過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會連胖瘦俊醜也不知道?

鐘兆文道:“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相貌清雅的書生,高高瘦瘦,像是位秀才相公。有人卻說毒手藥王是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就像是個殺豬的屠夫。又有人說,這藥王是個老和尚,老得快一百歲了。”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人說,這藥王竟是個女人,是個跛腳蛇背的女人。”胡斐滿臉迷惘,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鐘兆文接着道:“這人既號稱藥王,怎麽會是女人?但說這話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來不胡亂說話,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說他是書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黃之輩,個個言之鑿鑿。你說奇不奇怪?”

胡斐當離開苗家之時,滿懷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請了他來治傷,至不濟也能讨得解藥,此時聽鐘兆文這麽一說,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麽樣一個人也無法知道,卻又找誰去?轉念一想,說道:“是了!這人既揸使毒,便不想讓人認到,他一定擅于化裝易容之術,忽男忽女,忽俊忽醜,叫人認不出他真面目。”

鐘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這麽說,想來他使毒天下無雙,害的人多,結仇太廣,因此躲躲閃閃,叫人沒法找他報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卻又不是十分偏僻之處,要尋上門去,也算不得怎麽為難。”

胡斐道:“這人使毒藥害死過不少人麽?”鐘兆文悠然出神,說道:“那是沒法計算的了。不過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惡多端的飛賊大盜,便是仗勢橫行的土親劣紳,倒沒聽說有哪一個俠義道死在他手下。但因他名聲太響,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這筆賬便都算在他頭上,其實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時候兩個人一南一北,相隔幾千裏,向時中毒暴斃,于是雲南的人說毒手藥王到了雲南,遼東的人卻說藥王在遼東出沒。這麽一宣揚,這人更奇上加奇了。近來已好久沒聽人提到‘毒手藥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俠中毒竟會和他有關。唉,既是此人用的藥,只怕……只怕……”說到這裏,不住搖頭。

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極難,不知如何着手才好。鐘兆文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萬記住,到了白馬寺,在離藥王莊三十裏之內,可千萬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東西,不管饑渴得怎麽厲害,總之不能讓一物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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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見他說得鄭重,當即答應,猛地想起,當他陪着自己離開苗家之時,鐘兆英和鐘兆能臉上神色不但擔憂,簡直還大有懼意,想來那藥王的“毒手”定然非同小可,以致像鐘氏三雄這樣的人物,膽敢向“打遍天下無敵手”苗人鳳挑戰,一聽到“毒手藥王”的名字卻戰戰一,心魂俱震。自己不知厲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過輕易了。

他過去牽了馬匹,說道:“咱們不過是邀他治病,又或讨一份解藥,對他并無惡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罷了,何必要害咱們性命?”鐘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紀還輕,不知江湖上人心險詐。你對他雖無惡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識,怎信得你過?眼前便是一個例子,劉鶴真對苗大俠絕無歹意,卻何以弄瞎了他眼睛?”胡斐默然。

鐘兆文又道:“何況這毒手藥王仇家遍天下,許多跟他毫沒幹系的毒殺也都算在他賬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則‘藥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兩字?這個驚心動魄的外號,難道是輕易得來的麽?”

胡斐點頭道:“鐘大爺說的是。”鐘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領低微,那便兄弟相稱,別爺不爺的,叫得這麽客氣。”胡斐道:“你是前輩英雄,晚輩……”鐘兆文欄着他話頭,大聲道:“呸,呸!小兄弟,不瞞你說,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後,說起來都佩服你得緊。如你不肯當我是朋友,那便算了。”說着便有悻悻之色。

胡斐性子爽快,便笑着叫了聲:“鐘大哥。”

鐘兆文很高興,翻身上了馬背,說道:“只要這兩頭牲口不出岔子,咱們不用天黑便能趕到白馬寺。你可得記着我話,別說不能吃喝,便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劇毒,傳到你手上。小兄弟,你這麽年紀輕輕,一身武功,倘若全身發黑,成了一具僵屍,我瞧挺有點兒可惜呢!”

胡斐知他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瞧苗人鳳只撕破一封信,雙眼便瞎,現下走人毒手藥王的老巢,他哪一處不能下毒?心想鐘兆文是武林成名人物,多經風浪,決非初出茅廬的無知之輩,他說得如此厲害,顯見此行萬分兇險,确是實情。他明知險惡,還義不容辭地陪自己上白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亂闖,更加難得了。

兩人讓坐騎走一程,跑一程,申牌時分到了臨資口,再行一程,便到了白馬寺鎮上。鎮上街道狹窄,兩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牽了馬匹步行。

鐘兆文臉色鄭重,目不斜視,胡斐卻放眼瞧着兩旁的店鋪。将到市梢時,胡斐見拐彎角上挑出了藥材鋪的裔藥幌子,招牌寫着“濟世堂老店”,心念一動,解下腰間單刀,連着刀鞘捧在手中,說道:“鐘大……哥,你的判官筆也給我。”

鐘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馬寺鎮上,該當處處小心才是,怎地反而動起刀刃來啦?但想鎮上必有藥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詢問,從腰間抽出判官筆,交了給他,低聲道:“小心了,別惹事!”

胡斐點了點頭,走到藥材鋪櫃臺前,說道:“勞駕!我們二人到藥王莊去拜訪莊主,敬重前輩,不便攜帶兵器,想在寶號寄放一下,回頭來取,另奉酬金。”坐在櫃臺後的一個老者聽了,臉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去藥王莊?”胡斐不等他再說什麽,将兵器在櫃臺上一放,抱拳一拱,牽了馬匹便大踏步出鎮。

兩人到了鎮外無人之處,鐘兆文大拇指一翹,說道:“小兄弟,這一手真成。鐘老大服了你啦,真虧你想得出。”胡斐笑道:“硬了頭皮充好漢,這叫做無可奈何。”原來他想這鎮上的藥材鋪跟藥王必有幹連,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鋪之中,店中定會有人趕去報訊,那便表明自己此來絕無敵意。雖空手去見這麽個厲害角色,那是兇險之上又加兇險,但權衡輕重,這個險還是大可一冒。

兩人順大路向北走去,正想找人詢問去藥王莊的路徑,忽見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個人手持藥鋤鋤地,似在采藥。胡斐見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個教書先生模樣的書生,心念一動:“難道他便是毒手藥王?”上前恭恭敬敬地一揖,朗聲說道:“請問先生,上藥王莊怎生走法?晚輩二人想拜見莊主,有事相求。”

那人對胡鐘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會神地鋤土掘草。胡斐連問幾聲,那人始終毫不理睬,竟似聾了一般。

胡斐不敢再問,鐘兆文向他使個眼色,兩人又向北行。悶聲不響地走出一裏有餘,胡斐悄聲道:“鐘大哥,只怕這人便是藥王,你瞧怎麽辦?”鐘兆文道:“我也有幾分疑心,可萬萬點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認,而咱們認出他來,正是犯了他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藥王莊,咱們認地不認人,那便無礙。”

說話之時,曲曲折折又轉了幾個彎,見離大路數十丈處有個大花圃,一個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彎着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見花圃後有三間茅舍,放眼遠望,四下別無人煙,上前幾步,向那村女作了揖,問道:“請問姑娘,上藥王莊走哪一條路?”

那村女擡起頭來,向着胡斐一瞧,一雙眼睛明亮之極,眼珠黑得像漆,這麽一擡頭,登時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這鄉下姑娘的眼睛,怎麽亮得如此異乎尋常?”見她除一雙眼睛外,容貌卻也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發也黃稀幹枯,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顯是窮村貧女,自幼便少了滋養。一身荊釵布裙,衣衫甚是幹淨齊整,漿洗得不染絲毫塵土泥污。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身形卻如是個十四五歲的幼女,但見她拔草理花時手腳利落。

胡斐又問一句:“請問上藥王莊,不知是向東北還是向西北?”

那村女低下了頭,冷冷地道:“不知道。”語音甚為清亮。

鐘兆文見她如此無禮,臉一沉,便要發作,但随即想起此處距藥王莊不遠,什麽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聲,道:“兄弟,咱們走吧,那藥王莊是白馬寺大大有名之處,總不能找不到。”

胡斐心想天色已經不早,如走錯了路,黑夜之中在這險地到處瞎闖,大是不妙,眼見左近并無人家可以問路,又問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麽?他們定會知道去藥王莊的路徑。”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拔草。

鐘兆文縱馬便向前奔,道路狹窄,那馬右邊前後雙蹄踏在路上,左側的兩蹄卻踏入了花圃。鐘兆文雖無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惱那村女無禮,急于趕路,也不理會。胡斐見近路邊的一排花草便要給馬踏壞,忙縱身上前,拉住缰繩往右一帶,說道:“小心踏壞了花草。”那馬給他這麽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側,左蹄回上路面。

鐘兆文道:“快走吧,在這兒別耽擱啦!”說着一提缰繩,向前馳去。胡斐自幼孤苦,見那村女貧弱,并不惱她不肯指引,反生憐憫之意,心想她種這些花草,定是賣了賴以為活,生怕給自己坐騎踏壞了,牽着馬步行過了花地,這才上馬。

那村女瞧在眼裏,突然擡頭問道:“你到藥王莊去幹嗎?”胡斐勒馬答道:“有位朋友給毒藥傷了眼睛,我們特地來求藥王賜些解藥。”那村女道:“你認得藥王麽?”胡斐搖頭說道:“我們只聞其名,從來沒見過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幾眼,問道:“你怎知他肯給解藥?”

胡斐臉有為難之色,答道:“這事原本難說。”心中忽然一動:“這位姑娘住在此處,或者知道藥王的性情行事。”翻身下馬,抱拳躬身,說道:“便是要請姑娘指點途徑。”這“指點途徑”四字,意帶雙關,可以說是請她指點去藥王莊的道路,也可說是請教求藥的方法。

那村女自頭至腳地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話,指着花圃中的一對類桶,道:“你到那邊糞池去裝小半桶糞,到溪裏加滿清水,幫我把這塊花澆一澆。”

這三句話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向你問路,怎麽叫我澆起花來?而且出言毫不客氣,竟将我當作你家雇工一般?他雖幼時貧苦,卻也從未做過挑糞澆糞這等粗事。那村女說了這幾句話後,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裏望去,不見有人,心想:“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這兩大桶糞當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氣的男子漢,便幫她挑一擔糞又有何妨?”将馬系在柳樹上,挑起糞桶,便去擔糞。

鐘兆文行了一程,不見胡斐跟來,回頭看時,遠遠望見他挑了一副糞桶,走向溪邊,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幹什麽?”胡斐叫道:“我幫這位姑娘做點兒功夫。鐘大哥請先走一步,我馬上就趕來。”鐘兆文搖了搖頭,心想年輕人當真不分輕重,在這當口居然還這般多管閑事,縱馬緩緩而行。

胡斐挑了一擔類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往花旁饒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糞水太濃,一澆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糞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好人做到底,依言倒糞加水,回來澆花。

那村女道:“小心些,糞水不可碰到花瓣葉子。”胡斐應道:“是!”見那些花朵色作深藍,形狀頗為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小鞋,幽香淡淡,不知其名,當下一瓢一瓢地小心澆了,果然不讓糞水碰到花瓣葉子,直把兩桶糞水盡數澆完。

那村女見他功夫做得妥善,點頭微笑,表示滿意,說道:“很好,再去挑一擔饒了。”胡斐站直身子,溫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從藥王莊回來,再幫你澆花,好嗎?”那村女道:“你還是在這兒饒花的好。我見你人不錯,才要你挑糞呢。”

胡斐聽她言語奇怪,心想反正已經耽擱了,也不争在這一刻時光,加快手腳,急急忙忙地又去挑了一擔糞水,将地裏的藍花盡數繞了。雖急于趕路,仍小心翼翼,沒把糞水淋到花葉。這時夕陽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藍花之上,輝煌燦爛,甚是華美。胡斐忍不住贊道:“這些花當真好看!”他澆了兩擔糞,對這些藍花已略生感情,贊美的語氣頗為真誠。

那村女點點頭,正待說話,鐘兆文騎了馬奔回,大聲叫道:“兄弟,這時候還不走嗎?”胡斐道:“是了,來啦!”轉眼望着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臉一沉,說道:“你幫我澆花,原來是為了要我指點途徑,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确盼你指點道路,但幫你澆花,卻純是為了憐你瘦弱,這時再開口相求,反而變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鐵竭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給袁紫衣,她曾說:“這叫做市恩,最壞的家夥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當即一笑,說道:“這些花真好看!”走到柳樹旁解缰牽馬。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過頭來,只怕她還要啰唆什麽,甚感不耐。那村女拔起兩棵藍花,向他擲去,說道:“你說這花好看,就送你兩棵。”胡斐伸手接住,說道:“多謝!”順手放在懷內。那村女道:“他姓鐘,你姓什麽?”胡斐道:“我姓胡。”那村女點頭道:“你們要去藥王莊,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

鐘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來,不耐煩了,回頭尋來,聽那村女如此說,煩惱之意盡去,低聲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卻心生懷疑:“倘若藥王莊是在東北方,那麽直截了當地指點便是,為什麽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不願向村女再問,引馬向東北而去。

兩人一陣急馳,奔出八九裏,前面浩淼大湖,已無去路,只一條小路通向西方。

鐘兆文罵道:“這丫頭真可惡,不肯指路也罷了,卻叫咱們大走錯路。回去要好好教訓她一頓。”胡斐也好生奇怪,自忖并沒得罪了她,何以作弄自己,說道:“鐘大哥,這鄉下姑娘定和藥王莊有甚幹連。”鐘兆文道:“嗯,你瞧出什麽端傀沒有?”胡斐道:“她一雙眼珠子炯炯有神,說話的神态,也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子。”鐘兆文一驚,道:“不錯!她給你的那兩棵花,還是快些抛了。”

胡斐從懷中取出藍花,見花光嬌豔,不忍便此丢棄,說道:“小小兩棵花兒,想來也沒大礙!”仍放回懷中,縱馬向西。鐘兆文在後叫道:“喂,還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應,催馬前行。暮霭蒼茫中,陣陣歸鴉從頭頂越過。

突見右側有兩人俯身湖邊,似在喝水。胡斐勒馬想要問路,見兩人始終不動,心知有異,跳下馬去,叫道:“勞駕!”兩人仍然不動。鐘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頭,那人仰天翻倒,但見他雙眼翻白,早死去多時,臉上滿是深黑色斑點,肌肉扭曲,甚為可怖,再瞧另一人也是如此。鐘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點點頭,見兩名死者身上都帶着兵刃,說道:“毒手藥王的對頭?”鐘兆文也點了點頭。

兩人上馬又行,天色漸黑,更覺前途兇險重重。又行一程,見路旁草木稀疏,越行草木越少,到後來地下光溜溜一片,竟然寸草不生,大樹小樹更沒一棵。胡斐心下起疑,勒馬說道:“鐘大哥,你瞧,這裏好生古怪。”鐘兆文也已瞧出不對,道:“就算有人鏟淨刨絕,也必留下草根痕跡,我看……”他沉吟片刻,低聲道:“藥王莊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劇毒,以致連草也沒一根。”

胡斐點了點頭,心中驚懼,從包袱上撕下幾根布條,将鐘兆文所乘坐騎的馬口縛住,然後縛上自己坐騎馬口。鐘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時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點了點頭,暗贊他心思細密。

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一座房屋。走到近處,見屋子的模樣甚為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墳,無門無窗,黑黝黝的甚是陰森可怖。兩人均想:“瞧這屋子模樣,自然是藥王莊了。”離屋數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樹環屋而生,樹葉便似栗樹葉子,顏色卻如秋日楓葉,殷紅如血,暮色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鐘兆文平生浪蕩江湖,什麽兇險之事沒見過?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兇門喪主一般,令人見之生畏,但這時看到這般情景,一顆心也不禁突突亂跳,低聲道:“怎麽辦?”胡斐道:“咱們以禮相求,随機應變。”縱馬向前,行到離矮樹叢數丈之處,下馬牽了籩繩,朗聲說道:“那北鐘兆文、晚輩遼東胡斐,特來向藥王前輩請安。”這三句話每一字都從丹田送出,雖不如何響亮,但聲聞裏許,屋中人自必聽得清清楚楚。

過了半晌,屋中竟無半點動靜。胡斐又說了一遍,圓屋之中仍無回應,便似無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聲道:“金面佛苗大俠中毒受傷,所用毒藥,是奸人自前輩處盜來。敬請前輩慈悲,賜以解藥。”但不論他說什麽,圓屋中始終寂無聲息。

過了良久,天色更黑了。胡斐低聲問道:“鐘大哥,怎麽辦?”鐘兆文道:“總不成眼看苗大俠瞎了雙目,咱們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錯,便龍渾虎穴,也得闖一闖。”兩人這時均起了動武用強之意,心想那毒手藥王雖揸于使毒,武功卻未必了得,動之以利,軟硬兼施,非得将解藥取到手不可。兩人放下馬匹,走向矮樹。只見那一叢矮樹枝葉緊密,不能穿過,鐘兆文縱身躍起,便從樹叢上飛越過去。

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聞到一陣濃香,眼前一黑,登時暈眩,摔跌在樹叢之內。胡斐大驚,跟着躍進,越過樹叢頂上時,但覺奇香刺鼻,中人欲嘔,胸口煩惡。他一落地,忙扶起鐘兆文,探他鼻間尚有呼吸,只雙目緊閉,手指和顏面卻已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俠的解藥尚未求得,鐘大哥卻又中毒,看來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氣,只還沒發作而已。”矮身直縱到圓屋前,叫道:“藥王前輩,晚輩空手前來拜莊,實無歹意,再不賜見,晚輩迫得無禮了。”

他打量那圓屋的牆垣,只見自屋頂以至牆腳通體黑色,顯然并非土木所構。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裏打掃得幹淨無比,連一塊極細小的磚石也無法找到,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在牆上輕敲三下,果然铮铮铮地發出金屬之聲。

他将銀錠放回懷中,一低頭,聞到一陣淡淡清香,精神為之一振,頭腦本來昏昏沉沉,一聞到香氣,立時清明。他略略彎腰,香氣更濃,才知香氣是從那村女所贈的藍花上發出。胡斐心中一動:“看來這香氣有解毒之功,她果是一番好意。”

他加快腳步,環繞岡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門窗,連小孔和細縫也沒發現,心想難道屋中當真并無人居?否則毫無通風之處,怎能不給悶死?他手中沒兵刃,對這通體鐵鑄的圓屋無法可施。凝思片刻,從懷中取出藍花,放在鐘兆文鼻下,過不多時,他打了個噴嚏,悠悠醒轉。

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點。”将一枝藍花插在鐘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着鐘兆文躍過矮樹。他雙足落地,忽聽得圓屋中有人大聲“咦”的一下驚呼。聲音隔着鐵壁傳來,頗為郁悶,但仍可聽得出含意既驚且怒。

胡斐回頭叫道:“藥王前輩,能賜見一面麽?”他接連問了兩聲,圓屋中更無聲息。忽聽得砰砰兩響,重物倒地。胡斐回過頭來,見兩匹坐騎同時摔倒,縱身過去,見兩匹馬眼目緊閉,口吐黑沫,已中毒斷氣,身上卻沒半點傷痕。

到此地步,兩人不敢在這險地多逗留,低聲商量幾句,決意回去向村女求教,當即從原路趕回。

鐘兆文中毒後腳力疲憊,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時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沉沉黑夜中,花圃裏藍花香氣馥郁,鐘胡二人一聞之下,困累盡去,大感愉适。

茅舍窗中突然透出燈光,呀的一聲,柴扉打開,那村女開門出來,說道:“請進來吧!只鄉下沒什麽款待,粗茶淡飯,怠慢了貴客。”胡斐聽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擾,很過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閃身門旁,讓兩人進屋。

胡斐踏進茅屋,見屋中木桌木凳,陳設也無異尋常農家,只纖塵不染,幹淨得過了分,甚至連牆腳之下,板壁縫中,也沖洗得不留半點灰土。這般清潔的模樣,便似圓屋周遭一般,令人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鐘爺、胡爺請坐。”說着到廚下拿出兩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湯、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三碗菜是煎豆腐、鮮筍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湯則是鹹菜豆瓣湯。雖是素菜,卻也香氣撲鼻。

兩人奔馳了大半日,早就餓了。胡斐笑道:“多謝!”端起飯碗,提筷便吃。鐘兆文尋思:“這飯菜她早就預備好了,顯是料到我們去後必回。寧可餓死了,這飯卻千萬吃不得。”見那村女轉身回人廚下,向胡斐使個眼色,低聲道:“兄弟,我跟你說過,在藥王莊三十裏地之內,決不能飲食。你怎地忘了?”

胡斐卻想:“這位姑娘對我若有歹心,決不會送花給我。雖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如不吃此餐,定是将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從廚下托出一只木盤,盤中一只小小木桶,裝滿了白飯。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姑娘厚待,我們要請拜見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媽都過世了,這裏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聲,坐下來舉筷便吃。三碗菜肴本就鮮美,胡斐為讨她喜歡,更贊不絕口。

鐘兆文心想:“你如不聽我勸,那也無法,總不成兩個一齊着了人家道兒。”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暈去多時,肚子裏很不舒服,不想吃飯。”那村女斟了一杯茶來,道:“那麽請用一杯清茶。”鐘兆文見茶水碧綠,清澈可愛,雖口中大感幹渴,仍只謝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在桌上,卻不飲用。

村女也不為意,見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間頗露喜色。胡斐瞧在眼裏,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倘若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将三菜一湯吃得全都碗底朝天。村女過來收拾,胡斐搶着把碗筷放在盤中,托到廚下,随手在水缸中舀了水,将碗筷洗幹淨了,抹幹放入櫥中。

那村女洗镬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見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溪中挑了兩擔,将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鐘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鄉下人家,沒待客地方,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氣!”見她走進內室,輕輕關上房門,卻沒聽見落闩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零零地獨居于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倒也不小,伸手輕推鐘兆文肩膀,低聲道:“鐘大哥,在長凳上睡得舒服些!”不料這麽輕輕一推,鐘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落在地。

胡斐大驚,忙抱着他腰扶起,往他臉上摸去,着手火滾,竟發着高燒。胡斐驚問:“鐘大哥,你怎麽啦?”舉油燈湊近瞧時,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噴出陣陣極濃酒氣。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麽這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聽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沒醉!來來來,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經魁首!”“四季發財!”地豁起拳來。

胡斐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手腳,他不肯吃飯飲茶,那村女卻用什麽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驚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慢慢轉醒,轉念又想:“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

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吼叫,深夜聽來,頗為驚心動魄,聽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群結隊。

嗥聲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聽,聽得狼嗥之中,還夾着一二聲山羊的咩叫,顯是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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