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胡斐大哭一場之後,胸間郁悶悲痛發洩了不少,見天已黎明,曙光初現,正可趕路,收淚剛要站起,突然叫聲“啊喲!”原來他心神激蕩,從苗人鳳家中急沖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頭去取,此時實不願再和苗人鳳會面。

程靈素解下負在背上的胡斐包袱,問道:“你要回去拿包袱嗎?我給你帶着了。”胡斐喜道:“多謝你了。”程靈素道:“你包袱裏東西太多,背着撞得我背脊疼,剛才我打開來整理了一下,放得平整服貼些,匆匆忙忙的,別丢失了東西,那只玉鳳凰可更加丢不得。”

胡斐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說道:“幸虧你帶來了包袱,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了。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決計丢不得。”程靈素打開包袱,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淡淡地道:“可是這本?我給你好好收着。”

胡斐道:“你真細心,什麽都幫我照料着了。”程靈素道:“就可惜那只玉鳳給我在路上丢了,真過意不去。”胡斐見她臉色鄭重,不像說笑,心中一急,道:“我回頭找找去,說不定還能找到。”說着轉頭便走。程靈素忽道:“咦,這裏亮晃晃的是什麽東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物,瑩然生光,正是那只玉鳳。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諸葛、小張良,小可甘拜下風。”程靈素道:“見了玉鳳凰,瞧你歡喜得什麽似的。還給你吧!”将刀譜、玉鳳和包袱都還了給他,說道:“胡大哥,咱們後會有期。”

胡斐一怔,柔聲道:“你生氣了麽?”程靈素道:“我生什麽氣?”但眼眶一紅,珠淚欲滴,忙轉過了頭去。胡斐道:“你……你去哪裏?”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麽不知道?”程靈素道:“我沒爹沒娘,師父又死了,又沒人送什麽玉鳳凰、玉麒麟給我,我……我怎麽知道去哪裏。”說到這裏,淚水終于流了下來。

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思細密,處處占人上風,遇上任何難事,無不迎刃而解,但這時見她俏立曉風之中,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不由得大生憐惜,說道:“我送你一程。”程靈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我又不去哪裏,你送我做什麽?你要我醫治苗大俠的眼睛,我已經給治好啦。”

胡斐要逗她高興,說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沒做。”程靈素轉過身來,問道:“什麽?”胡斐道:“我求你醫治苗大俠,你說也要叫我做一件事的。什麽事啊,你還沒說呢。”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突然破涕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幹什麽,你都答允,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願地為她無論做什麽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程靈素伸出手來,道:“好,那只玉鳳凰給了我。”胡斐一呆,大是為難,但他終究言出必踐,當即将玉鳳遞了過去。程靈素不接,道:“我要來幹什麽?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爛。”

這一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呆呆地怔在當地,瞧瞧程靈素,又瞧瞧手中玉鳳,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幾轉。

程靈素緩步走近,從他手裏接過玉鳳,給他放入懷中,微笑道:“從今以後,可別随便答允人家什麽。世上有許多事情,嘴裏雖答允了,卻是沒法辦到的呢。好吧,咱們可以走啦!”胡斐心頭悵惘,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給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後面。

行到午間,來到一座大鎮。胡斐道:“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然後去買兩頭牲口。”話猶未了,只見一個身穿緞子長袍、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胡爺麽?”胡斐從未見過此人,還禮道:“不敢,在下倒是姓胡。請問貴姓,當真是找小可嗎?”那人微笑道:“正是!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請往這邊用些粗點。”說着恭恭敬敬地引着二人來到一座酒樓。

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擺上酒馔,說是粗點,卻是十分豐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柽。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舉止恭謹,一句不提何人相請,二人也就不再問,随意吃了些。

酒飯已罷,那商人道:“請兩位到這邊休息。”下得酒樓,便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三人上了馬,那商人在前引路,出市鎮行了五六裏,到了一座大莊院前。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氣派不小。門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見了那商人,一齊垂手肅立。

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桌上擺滿果品細點。胡斐心想:“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時候,定不肯說,且讓他弄足玄虛,我只随機應變便了。”和程靈素随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沒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恭敬相陪,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

用罷點心,那商人說道:“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請內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聽他口氣,似不知程姑娘的來歷,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苦吃。”随着家丁走進內堂。另有仆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後樓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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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廳,你看我,我看你,見對方身上衣履都煥然一新。程靈素低聲笑道:“胡大哥,過新年嗎?打扮得這麽齊整。”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嬌豔之色,竟似越看越美,渾不似初會時那麽肌膚黃瘦,黯無光彩,笑道:“你可真像新娘子一般呢。”程靈素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目光中只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

這時廳上又已豐陳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轉身入內,回出時手捧托盤,盤中放着個紅布包袱,打開包袱,裏面是一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封皮上寫着“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九字。他雙手捧着簿子呈給胡斐,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

胡斐不接,問道:“責主人是誰?何以贈禮小可?只怕是認錯了人。”那商人道:“錯不了的!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來胡大爺自然知曉。”胡斐好生奇怪,接過錦簿,翻開一看,只見第一頁寫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下面詳細注明田畝的四至和坐落,又注明佃戶為誰,每年繳租谷幾石幾鬥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這四百多畝田幹什麽?”再翻過第二頁,見寫道:“莊子一座,五進,計樓房十二間,平房七十三間。”下面以小字詳注莊子東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花園、廳堂、廂房,以至竈披、柴房、馬廄等等,無不書寫明白。再翻下去,則是莊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銀、糧食、牲口、車轎、家具、衣着等等。胡斐翻閱一遍,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給程靈素,道:“你看。”程靈素看了,也猜不透是什麽用意,笑道:“胡大員外,恭喜發財!”

那商人道:“敝上說倉促之間,措備不周,實不成敬意。”頓了一頓,說道:“待會小人陪胡大爺,到房舍各處去瞧瞧。”胡斐問道:“你責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張。這裏的田地房産,暫時由小人為胡大爺經管。胡大爺瞧着有什麽不合适,只須吩咐便是。小人做得不妥,胡大爺可請随時換人。田地房屋的契據,都在這裏,請胡大爺收管。”說着又呈上許多文據。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如此厚禮,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爺太謙了。敝上只說禮數太薄,着實過意不去。”

胡斐自幼闖蕩江湖,奇詭怪異之事,見聞頗不在少,但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這種事卻從沒聽見過。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決計不會武功,談吐中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氣息,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不見得便知內情。

酒飯已罷,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幾列揪怦,架陳瑤琴,甚是雅致。一名書童送上清茶後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二人。

程靈素笑道:“胡員外,想不到你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胡斐想想,也不禁失笑,随即皺眉,說道:“我瞧送禮之人,只怕不安好心,但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如此做法有甚用意?”程靈素道:“會不會是苗人鳳?”胡斐搖頭道:“這人雖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慷慨豪爽,決不會幹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程靈素道:“你助他退敵,又請我給他治好眼睛,他便送你一份厚禮,一來道謝,二來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産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觑了我。”程靈素伸伸舌頭,道:“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兩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出點線索。到了晚間,胡斐在後堂大房中安睡,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而這屋宇居然歸自己所有,更加匪夷所思。

他睡到初更時分,輕輕推窗躍出,蹿到屋面,伏低身子四望,見西面後院中燈火未熄,展開輕身功夫,奔了過去。足鈎屋檐,一個“倒卷珠簾”,從窗縫中向內張望,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地打着算盤,正自算賬,另一個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張的寫幾筆賬,便跟那家人說幾句話,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

胡斐聽了半天,全無頭緒,正要回身,忽聽得東邊屋面上一聲輕響。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見來的卻是程靈素。她做個手勢,胡斐縱身過去。程靈素悄聲道:“我前前後後都瞧過了,沒半點溪曉。你看到什麽沒有?”

胡斐搖了搖頭,再在窗縫中向內張望,見那姓張的從一只大箱中取出一堆黃金元寶,足有六七十錠。他将金錠分批包好,再坐下書寫一張張泥金大紅紙箋,分別貼在金包之上,胡斐和程靈素遙遙望去,見紅箋上分別寫的是:“節禮恭呈制軍大人”、“節禮恭呈撫臺大人”、“節禮恭呈府臺大人”等等字樣。胡斐輕聲說道:“送禮之人結交大官,來頭着實不小。咱們明天細細再看,不忙揭穿他。”程靈素道:“是啊,要問是問不出什麽來的。”

兩人分別回房,這一晚各自提防,反複思量,都沒睡得安穩。

次晨起身,便有童仆送上參湯、燕窩,跟着是面餃點心,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胡斐心想:“有程姑娘為伴,談談講講,倒也頗不寂寞。在這裏住着,說得上無憂無慮,快樂逍遙。”見程靈素稍施脂粉,容貌雖不算美,卻也頗覺俏麗,突然心中一動:“倘若我娶了她為妻,在這裏過些太平日子,那是一生中從未享過的福氣。袁姑娘雖比她可愛得多,但她不斷跟我作對,顯是鳳天南這大惡霸的爿黨。況且第一,她未必肯嫁我。第二,就算嫁了我,整天打打殺殺、吵吵鬧鬧,而程姑娘卻對我那麽好,在一起有趣得多。只不過這裏的主人結交官府,顯非良善之輩,我胡斐難道貪圖財富安逸,竟與這等人同流合污,狼狽為奸?”

驀地轉念:“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鐘阿四全家,我若不為鐘家伸此大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想到此處,胸間熱血沸騰,便向程靈素說道:“咱們這就動身了吧?”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答道:“好,這就動身。”

兩人回進卧室,換了舊時衣服。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我們走了!”說了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張的大是錯愕,道:“這……這……怎麽走得這般快?胡大……胡大爺,小人去備路上使費,您請等一會兒。”待他進去端了一大盤金錠銀錠出來,胡程二人早已遠去。

二人跨開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市集,一打聽,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做義堂鎮。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匹馬,兩人并騎,一路談論昨日奇事。

程靈素道:“咱們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點也沒損了什麽。這樣說來,那主人似乎并沒安着歹麽。”胡斐道:“我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氣,很有點兒邪門。”程靈素笑道:“我倒盼這種邪門事兒多遇上些,外一路上陰陽接氣個不停。喂,胡大爺,你到底是去哪裏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靈素笑道:“好是沒什麽不好,就只怕有些兒不便。”胡斐奇道:“什麽不便?”程靈素笑道:“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還得随身帶個使喚丫環麽?”

胡斐正色說道:“不,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此人武功雖不甚高,可是耳目衆多,狡猾多智,盼望程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山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鐘阿四全家、如何廟中避雨相遇、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

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問道:“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聰明之極,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不用瞞她,于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她如何連奪三派掌門人之位、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也從頭至尾說了。

程靈素問道:“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臉都紅了,說道:“算是很美吧。”程靈素道:“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人地詢問,不由得頗是尴尬,道:“誰說你是醜丫頭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幾歲,自然生得高大些。”程靈素一笑,說道:“我八歲的時候,拿媽媽的鏡子來玩。我姊姊說:‘醜八怪,不用照啦!照來照去還是個醜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後來怎樣?”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可別把姊姊毒死了。”說道:“我不知道。”

程靈素聽他語音微顫,臉有異色,猜中了他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不過第二天,家裏的鏡子通統不見啦。”胡斐道:“這倒奇了。”

程靈素道:“一點也不奇,都給我丢到了井裏。”頓了一頓,說道:“但我丢完了鏡子,随即就明白了。生來是個醜丫頭,就算沒了鏡子,還是醜的。那井裏的水面,便是一面圓圓的鏡子,把我的模樣給照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啊,我真想跳到井裏去死了。”說到這裏,突然舉起鞭子狂抽馬膂,向前急奔。

胡斐縱馬跟随,兩人一口氣馳出十餘裏路,程靈素才勒住馬頭。胡斐見她眼圈紅紅的,顯是适才哭過來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雖沒袁姑娘美貌,但決不是醜丫頭。何況一個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傷心?你事事聰明,怎麽對此便這地看不開?”瞧着她瘦削的側影,心中大起憐意,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靈素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說什麽?”胡斐從她側後望去,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說道:“你我都沒父母親人,我想跟你結拜為兄妹,你說好麽?”程靈素的臉頰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麽不好?我有這麽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狠,說道:“我是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着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曲,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兩人相對磕頭行禮。

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微帶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對,你是大哥。咱們怎麽不立下盟誓,說什麽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說着躍上了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

傍晚二人到了安陸,剛馳馬進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來牽住馬頭,說道:“這位是胡大爺吧?請來小店歇馬。”胡斐奇道:“你怎知我姓胡?”店小二笑道:“小人在這兒等了半天啦。”在前引路,讓着二人進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婦只留了一間,于是又開了一間,茶水酒飯也不用吩咐,便流水價送将上來。胡斐問那店小二,是誰叫他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義堂鎮的胡大爺,誰還能不知道麽?”次晨結賬,掌櫃的連連打躬,說道早已付過了,只肯收胡斐給店伴的幾錢銀子賞錢。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靈素雖都極有智計,但限于年紀閱歷,竟瞧不透這是哪一門子江湖伎倆。

到第四日動身後,程靈素道:“大哥,我連日留心,咱們前後沒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說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們來個喬裝改扮,然後從旁察看,說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計大妙。”

兩人在市上買了兩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處荒林之中改扮。程靈素用頭發剪成假須,粘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自己穿上長衫,頭戴小帽,變成個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兩人一看,相對大笑。到了前面市集,兩人更将坐騎換了驢子。胡斐将單刀包人包袱,再買了根旱煙管,吸了幾口,吞煙吐霧,這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決計認他不出。

這日傍晚到了廣水,見大道旁站着兩名店伴,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胡斐知他們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徑去投店,掌櫃的見這二人模樣寒酸,招呼便懶洋洋的,給了他們兩間偏皖房間。那兩名店伴直等到天黑,這才沒精打采地回店。胡斐叫了一人進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想從他口中探聽些消息。剛說得幾句閑話,忽然大道上馬蹄聲響,聽聲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爺來啦。”飛奔出店。

胡斐心道:“胡大爺早到啦,跟你說了這會子話,你還不知道。”當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熱鬧。只聽得人聲喧嘩,那店伴大聲道:“不是胡大爺,是镖局子的達官爺。”跟着走進一個趟子手來,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

胡斐看那镖旗時,心中一愕,那镖旗黃底黑線,繡着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見過這樣的镖旗,認得是飛馬镖局的旗號,心想這镖局主人百勝神拳馬行空已在商家堡給燒死了,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頭。那镖旗殘舊褪色,已多年未換,那趟子手也年老衰邁,沒什麽精神,看來飛馬镖局近年來未見得怎生興旺。

跟着進來的镖頭,卻是雄赳赳氣昂昂一條漢子,臉上無數小疤,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後是個勁裝少婦,雙手各攜一個男孩,正是馬行空的女兒馬春花。胡斐和她相別數年,見她雖仍容色秀麗,卻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兩個男孩兒四歲左右,卻雪白可愛,兩人相貌一模一樣,顯是一對孿生兄弟。只聽一個男孩子道:“媽,我餓啦,要吃面面。”馬春花低頭道:“好,等爹洗了臉,大夥兒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還生下兩個孩子。”當年他在商家堡時,少年人初識男女之事,見到馬春花容貌嬌美,身材豐滿,不由得意亂情迷,但這個姑娘也只在春夢之中偶一出現而已,其後他為商老太所擒,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馬春花曾出力求情,他心中感恩,此事常在心頭。今日他鄉邂逅,若不是他不願給人認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

開客店的對镖局子向來不敢得罪,雖見飛馬镖局這單镖只一輛鍵車,各人衣飾敝舊,料想沒多大油水,掌櫃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

徐铮聽說沒了上房,眉頭一皺,正要發話,趟子手已從裏面打了個轉出來,說道:“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着嗎?怎地沒了?”掌櫃的賠笑說道:“達官爺見諒。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銀子,說好今晚要用。”

徐铮近年來時運不濟,走镖常有失閃,一肚皮的委屈,聽了此言,伸手在賬臺上用力一拍,便要發作。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說道:“算啦,胡亂住這麽一宵,也就是了。”徐铮還真聽妻子的話,向掌櫃的狠狠瞪了一眼,走進了朝西的小房。馬春花拉着兩個孩子,低聲道:“這單镖酬金這麽微薄,若不對付着使,還得虧本。不住上房,省幾錢銀子也好。”徐铮道:“話是不錯,但我就瞧着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生氣。”

馬行空死後,徐铮和馬春花不久成婚,兩人接掌了飛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而他生性魯莽直率,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施展不開,三四年中連碰了幾次釘子,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才賠補彌縫了過去。這麽一來,飛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買賣是永不上門的了。這一次有個鹽商要送一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為數只九千兩,托大镖局帶嫌酬金貴,這才交了給飛馬镖局。徐铮夫婦向來一同走镖,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帶了一同出門,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在路上也不會有什麽風險。

胡斐向镖車望了一眼,走到程靈素房中,說道:“二妹,這對镖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遇的事簡略說了。

程靈素道:“你認不認他們?”胡斐道:“待明兒上了道,到荒僻無人之處,這才上前相認。”程靈素笑道:“荒僻無人之處?啊,那可了不得!他們不當你這小胡子是劫镲的強人才怪。”胡斐一笑,道:“這支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靈素笑道:“瞧那镖頭身上無錢,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盜亦有道,不免拍馬上前,送他幾鍵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有贈金之心,只是要盤算個妥善法兒,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才不損人家面子。

兩人用過晚瞎,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聽得屋面上喀的一聲輕響。他雖在睡夢之中,仍立即驚覺,翻身坐起,跨步下炕,聽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輕輕一擊掌,徑從屋面躍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這兩個人是什麽來頭,竟如此大膽,旁若無人?”伸手指戳破窗紙,往外張望,見兩人都身穿長衫,手中不執兵刃,推開朝南一間上房的門,便走了進去,跟着火光一閃,點起燈來。

胡斐心想:“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聽得踢踏踢踏拖鞋皮響,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大聲喝道:“是誰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門,就這麽蹿了下來?”他口中呼喝,走進上房,一腳剛踏進,便“啊喲”一聲大叫,跟着砰的一響,又是“我的媽啊,打死人啦”叫了起來,原來給人摔了出來,結結實實地跌入了院子。

這麽一吵鬧,滿店的人全醒了。兩個長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門口,大聲說道:“我們奉了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盤子、劫镖銀來着,找的是飛馬镖局徐镖頭。閑雜人等,事不幹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誤傷人命。”

徐铮和馬春花早就醒了,聽他如此叫陣,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憑他多厲害的大盜,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這廣水又不是小地方,這等無法無天,可就從沒見過。徐铮接口大聲道:“姓徐的便在這裏,兩位相好的留下萬兒。”

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兩紋銀,一杆镖旗,雙手奉送給大爺,也就是了,問大爺什麽萬兒?咱們前頭見。”說着啪啪兩聲擊掌,兩人飛身上屋。

徐铮右手一揚,兩枝鋼镖激射而上。後面那人回豐一抄接住,跟着向下擲出,當的一聲響,火星四濺,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處,兩枝镖都釘入了皖子中的青石板裏,這一手勁力,徐铮就萬萬不能。只聽得兩人在屋頂哈哈大笑,跟着馬蹄聲響,向北而去。

店中店夥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這才七張八嘴地紛紛議論,有的說快些報官,有的勸徐铮繞道而行,有的說不如回家,不用保這趟镖了。

徐铮默不作聲,拔起兩枚鋼镖,回到房中。夫妻倆低聲商量,瞧這兩人武功不凡,該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會瞧中這一支小镲?雖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支镖出了門,規矩是有進無退,決不能打回頭,否則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氣憤憤地道:“黑道上朋友越來越欺侮人啦,往後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麽?今日我拼着性命不要,也不能退縮。這兩個孩子……”馬春花道:“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總還不致有人命幹系,帶着孩子,那也無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後悔,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兒陪着自己冒此江湖風險。

胡斐和程靈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暗暗奇怪,覺得這一路而來,不可解之事甚多,喬裝改扮之後固避過了沒來由的接待,卻又遇上了飛馬镖局這件奇事。

次日清晨,飛馬镖局的镖車一起行,胡斐和程靈素便不即不離地跟随在後。徐铮見他二人跟蹤不舍,料他二人定為賊黨,不時回頭怒目而視。胡程二人只裝作不見。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镖局一處吃牛肉面餅。

行到傍晚,離武勝關約有三十來裏,只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迎面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從镖車旁一掠而過,直奔過胡程二人,這才靠擾并馳,縱聲長笑,聽聲音正是昨晚的兩個暴客。

胡斐道:“待得他們再從後面追上,不出幾裏路,便要動手了。”話猶未畢,忽聽前面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身手矯健,顯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裏路,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跟着又有兩乘馬。

徐铮見了這等大勢派,早把心橫了,不怒反笑,說道:“師妹,師父曾說,綠林中一等一的大寨,興師動衆劫那一等一的大镖,才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今日居然一連派到八位高人,後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地跟着,只怕咱們這路镖保的不是紋銀九千兩,而是九百萬、九千萬兩!”

馬春花猜不透對方何以如此大張旗鼓,來對付這支微不足道的小镖,越是不懂,越是擔優,對徐铮和趟子手道:“待會情勢不對,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這九千兩銀子嘛,數目不大,總還能張羅着賠得起。”徐铮昂然道:“師父一世英名,便這麽送在我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馬春花凄然道:“總得瞧孩子份上。今後咱兩口子耕田務農,吃一口苦飯,也不做這動刀子拼命的勾當啦。”

說到這裏,忽聽得身後蹄聲奔騰,回頭望去,塵土飛揚,那八乘馬一齊自後趕了上來。嗚的一聲長鳴,一枝響箭從頭頂飛過,跟着迎面也有八騎奔來。

胡斐道:“瞧這聲勢,這幫子人只怕是沖着咱們而來。”程靈素點頭道:“田歸農!”胡斐道:“咱們的改扮終究不成,還是給認出了。”

這時前面八乘、後面八乘一齊勒缰不動,将镖局一行和胡程二人夾在中間。

徐铮翻身下馬,亮出單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說了三字,前面八乘中一個老者飛躍下馬,縱身而前,手持一件奇形兵刃,一語不發,便向徐铮臉上砸去。

胡斐和程靈素勒馬在旁,見那老者手中兵刃甚為奇怪,前面一個橫條,彎曲如蛇,橫條後裝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橫條兩端尖利,便似一柄變形的鶴嘴鋤模樣。胡斐不識此物,問程靈岽道:“那是什麽?”

程靈素還未回答,身後一名大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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