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突覺背後金刃掠風,一人嬌聲喝道:“手下留人!”喝聲未歇,刀鋒已及後頸。這一下來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側頭,避開了背後刺來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身後敵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矯捷,一刺不中,立時變招,刷刷兩匕首,分刺胡斐雙脅。胡斐轉不過身來,只得縱身離了鳳天南肩頭,向前一撲。那人如影随形,着着進逼。

胡斐從那人身法招數之中,已然料到是誰,心中一陣喜悅,一陣惱怒,低聲道:“袁姑娘,幹嗎老是跟我為難?”回過頭來,見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膚,頭包青巾,正是袁紫衣。

月光下但見她似嗔似笑,說道:“我要領教胡大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胡斐道:“來日方長,不忙在此刻。”縱身又撲向鳳天南,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頭。霎時之間,兩人以快打快,交換了十來招,刀光閃動,掌影飛舞,匕掌相距對方不逾咫尺,旁觀衆人均感驚心動魄。

周鐵鹪、曾鐵鷗、王氏兄弟等都不識得袁紫衣,突然見她在鳳天南命在頃刻之際現身相救,武功又如此了得,無不驚詫。但見這兩人出手奇快,衆人瞧得眼都花了,猛聽得胡斐一聲呼叱,兩人同時翻上圍牆,跟着又同時躍到了牆外。

袁紫衣的匕首翻飛擊刺,招招不離胡斐要害,出手狠辣淩厲,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哪敢怠慢,凝神接戰,耳聽得鳳天南縱聲長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們後會有期。”笑聲愈去愈遠,黑夜中遙遙聽來,便似枭鳴。

胡斐大怒,急欲搶步去追,卻給袁紫衣纏住了,脫身不得。他越發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無怨無仇……”一言未畢,白光閃動,匕首已然及身。

高手過招,生死決于俄頃,萬萬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勝半籌,但一個空手,一個有刀,形勢已然扯平,他眼睜睜地見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給刺中了左肩。嗤的一聲,匕首劃破肩衣,這時袁紫衣右手只須乘勢一沉,胡斐肩頭勢須重傷筋骨,哪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涼,絲毫未損,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

袁紫衣咯略嬌笑,倒轉匕首,向他擲了過去,跟着自腰間撤出軟鞭,笑道:“胡大哥,別生氣!咱們公公平平地較量一場。”

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聽牆頭程靈素叫道:“用刀吧!”将他單刀擲下。原來程靈素見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進房去将他的兵刃拿了出來。

袁紫衣叫道:“好體貼的妹子!”突然軟鞭揮起,掠向高牆。程靈素縱身躍入。袁紫衣的軟鞭在牆頭搭住,一借力,便如一只大鳥般飛了進去,月光下衣袂飄飄,宛若仙子淩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靈素背心擊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靈素側身低頭,讓過了一鞭,但袁紫衣變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時将她裹在鞭影之中。胡斐知程靈素決不是她敵手,此刻若去追殺鳳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殺手,縱然失去機緣,也只索罷了,躍進園中,挺刀叫道:“你要較量,找我好了!”

袁紫衣道:“好體貼的大哥!”回過軟鞭,來卷胡斐刀頭。

兩人各使稱手兵刃,這一搭上手,情勢與适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傳胡家刀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迅捷時似閃電奔雷,沉穩處如淵停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縱橫靈動,大是名手風範。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三十餘招,當真是鞭揮去如靈蛇矯天,刀砍來若猛虎翻撲。

秦耐之、周鐵鹪、王氏兄弟等無不駭然:“這兩人小小年紀,武功上竟有這等造詣!”其實兩人這時比拼兵刃,都還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見袁紫衣每每在要緊關頭不下殺着,自己刀下也就容讓幾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對我,到底是什麽用意?”兩人手下既然容讓,在要緊關頭顧念到對手安危,心中自不免柔情暗生。

适才周鐵鹪、曾鐵鷗、殷仲翔三人出手對付胡斐,均沒讨得了好去,衆武官心知單打獨鬥不是他對手,眼見袁紫衣纏住了他,正是下手良機,各人使個眼色,裝作凝目觀戰,卻散在兩人身周,慢慢逼近,候機合擊胡斐。

凡武學高手,出手時無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鐵鹪等這般神态,胡斐自都瞧在眼裏,不禁暗暗焦急:“這批人就要一擁而上,我脫身雖然不難,卻分不出手來照顧二妹了。”一瞥間,見程靈素站在一旁,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将袁姑娘打退,再來對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刷連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厲害家數。

Advertisement

袁紫衣一避二擋,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過長鞭,竟不抵擋胡斐刺向自己腰間的刀尖,一招“鳳凰三點頭”,向曾鐵鷗、周鐵鹪、秦耐之三人的面門各點一鞭。

這一招來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後躍,曾鐵鷗終于饅了一步,鞭端在額頭擦過,帶出了一條血痕。便在此時,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間也已不過尺許,見她忽然出鞭為自己退敵,當即右臂穩凝,單刀不進不退,停住不動。在如此急遽之間,正使出勁招之際,将兵刃穩得猶似在半空中釘住一般,可比徑刺敵人難上十倍。

袁紫衣一雙妙目望定胡斐,說道:“你怎不刺?”忽聽得曾鐵鷗叫道:“好體貼的哥哥、妹妹啊!”學的是旗人惡少的貧嘴聲調。

袁紫衣俏臉一沉,收鞭圍腰,向胡斐道:“胡大哥,這幾位英雄好漢,你給我引見引見。”胡斐道:“好!這位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秦大爺,這位是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鐵鹪周大爺……”跟着将王劍英、王劍傑兄弟、曾鐵鷗、汪鐵鹗等一一引見了。這時王劍傑已将殷仲翔救醒,只聽他不住口地斥罵鳳天南,說什麽“如此無恥卑鄱之徒,咱哥兒倆不能算完。”胡斐最後道:“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動,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韋陀門、廣西八仙劍、湖南易家灣九龍鞭三派的總掌門。”

衆人一聽,都聳然動容,雖想胡斐不會打诳,但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還沒說得周全。邯鄲府昆侖刀、彰德府天罡劍、保定府哪吒拳這三門,也請區區做了掌門人。”胡斐道:“哦,原來姑娘又榮任了三家掌門,恭喜,恭喜。”袁紫衣笑道:“多謝!這一次我上北京來,原想做十家總掌門,但湖北武當山的無青子道長我打他不過,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禪師我不敢去招惹。剛好這裏有三位掌門人在此。喂,褚老師,你塞北雷電門的掌門老師麻老夫子到了北京麽?”

使雷震擋的姓褚武師單名一個轟字,聽她問到師父,說道:“家師向來不來內地走動,有什麽事,都交給弟子們辦。”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師兄,可算得上是半個掌門人。這麽着,今晚我就奪三個半掌門人。十家總掌門做不成,九家半也将就着對付了。”

此言一出,周鐵鹪等無不變色。秦耐之哈哈大笑,說道:“少林韋陀門的掌門萬鶴聲萬大哥,跟在下有數十年的交情,卻不知如何将掌門之位傳給姑娘了?”袁紫衣道:“萬大爺去世啦,他師弟劉鶴真打我不過,三個徒弟更加膿包。咱們拳腳刀槍上分高下,這掌門之位不讓也得讓。秦老師,我先領教你的八極拳功夫,再跟周老師、王老師、褚老師他們三位過過招。我當上了九家半總掌門,也好到那天下掌門人大會中去風光、風光。”

這幾句話,竟絲毫沒将周、秦、王、褚衆高手瞧在眼裏。她這麽一叫陣,周鐵鹪、王劍英、秦耐之等都是天下聞名的高手武師,縱然命喪當場,也決不能退縮。

周鐵鹪道:“我們鷹爪雁行門自先師謝世,徒弟們個個不成器,先師的功夫十成中學不到一成。姑娘肯賜教誨,敝派上下哪一個不感光寵?不過師兄弟們都是蠢材,只練了些先師傳下的功夫,別派的功夫卻不會練。”袁紫衣笑道:“這個自然。我若不會鷹爪雁行門的功夫,怎能當得鷹爪雁行門的掌門?周老師大可放心。”

周鐵鹪和曾鐵鷗都氣黃了臉,師兄弟對望一眼,均想:“便再強的高手,也從沒人敢輕視鷹爪雁行門!你仗着誰的勢頭,到北京城來撒野?”他們收了鳳天南的重禮,為他出頭排解,沒能辦成,也不過掃興而已,畢竟事不幹己,并不怎麽放在心上。可是這年輕女子竟揚言要硬搶掌門之位,如此欺上頭來,豈可不認真對付?

秦耐之心知今晚已非動手不可,适才見袁紫衣的武功和胡斐在伯仲之間,自己卻曾敗在胡斐手下,要想讨一個巧,讓她先鬥周王諸人,耗盡了力氣,自己再來撿便宜,說道:“周老師、王老師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後面吧!”

袁紫衣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們,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氣,對付強的。外邊草地上滑腳,咱們到亭中過招。上來吧!”身形一晃,進了亭子,雙足并立,沉肩塌跨,五指并攏,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虛虛托住,正是“八極拳”的起手式“懷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驚:“本派武功向來流傳不廣,但這一招懷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顯然已得本派心傳,她卻從何學來?”向胡斐斜一睨一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動手,當然不使起手式,後來和他講論本門拳法,這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傳給這女子了。”心中驚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既然如此,待小老兒搬開桌子凳子,免得礙手礙腳。”

袁紫衣道:“秦老師這話恐怕不對了。本門拳法‘翻手、揲腕、寸懇、抖展’八極,‘摟、打、騰、封、踢、蹬、掃、挂’八式,變化為‘閃、長、躍、躲、拗、切、閉、撥’八法,四十九路八極拳,講究的是小巧騰挪,倘若嫌這桌子凳子礙事,當真與敵人性命相搏之時,難道也叫敵人先搬開桌椅麽?”她這番話宛然是掌門人教訓本門小輩的口吻,而八極拳的諸種法訣,卻又說得一字不錯。

秦耐之臉上一紅,更不答話,彎腰躍進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

袁紫衣搖了搖頭,說道:“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有桌子擋住,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變招卻也迅速,“抽步翻面錘”、“鹞子翻身”、“劈卦掌”,連使三記絕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拳,跟着快如電閃般以陰拳打出,正是八極拳中的第四十四式“雙打奇門”,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數,可是袁紫衣這一招出得快極,秦耐之猝不及防,忙斜身閃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時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纏身、右纏身、左雙撞、右雙撞、一步三環、三步九轉,八極拳的招數如雨點般打了過去。

秦耐之奮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數固是本門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卻又與本門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招架,不還手?你使的是八極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罵道:“小賤人!”一招“青龍出水”,左拳成鈎,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袁紫衣應以一招“鎖手攢拳”,她本想不為己甚,但秦耐之出口便罵“小賤人”,十分無禮,突然右肘一擺,翻手抓住了他右腕,向他背上扭轉,左手同時上前,四指前、搏指後,已拿住了他的肩貞穴,順勢向前一送,将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将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

她這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幾乎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會練到,但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剛碰到她手指,全身已遭制住,不禁驚怒交集,又罵:“小賤人!”只這句罵來已有點氣喘籲籲。

袁紫衣聽得他又再罵人,雙手使個冷勁,喀喇一聲,秦耐之右肩關節脫臼。袁紫衣放開他手腕,坐在凳上微微冷笑,問道:“掌門人的位子讓是不讓?”秦耐之只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一言不發,快步出亭。

胡斐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頭頸,一推一送,将他肩頭關節還入臼窩。秦耐之低聲道:“多謝!”垂頭站在一旁。

王劍英上前三步,說道:“袁姑娘的八極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領教領教你的八卦掌!”說着踏步進亭。

袁紫衣見他步履凝穩,知是勁敵。本來凡練“游身八卦掌”之人,必然步法珙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一般,但他腳步落地極重,塵土飛揚,那是“自重至輕、至輕返重”,根基堅實無比,他數十年的功力,決非自己能望其項背。

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聲道:“此人厲害,不可輕敵。”袁紫衣眼皮低垂,細聲道:“我多次壞你大事,你不怪我麽?”這一句話胡斐卻答不上來,說是不怪,可是她接連三次将鳳天南從自己手底下救出;說是怪她吧,瞧着她若有情、若無情的眼波,卻又怎能怪得?

袁紫衣見胡斐走人亭來叫自己提防,芳心大慰,她本來心下擔憂,生怕鬥不過這八卦門高手,這時精神一振,低聲道:“我心裏好對你不起!我如不行,請你幫我照看着!”依她原來好勝的性子,這句話明顯服軟,無論如何是不肯說的,但今晚又壞了他的大事,心下甚歉,說這句話,是有意跟他說和修好。

她足尖一蹬,躍上一張圓凳,說道:“王老師,八卦門的功夫,講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兌、離、艮,咱們便在這些凳上過過招。”王劍英道:“好!”慢慢踏上圓凳,雙手互睡,一掌領前,一掌居後。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聞八卦門中,王氏兄弟英傑齊名,待會王老師敗了之後,令弟還打不打呢?”王劍英生性凝重,聽了這話卻也忍不住氣往上沖,依她說來,似乎還沒動手,自己已經敗萣。他本就不善言辭,盛怒之下,更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王劍傑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只須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倆從此不使八卦掌。”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尋常武師連他們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劍傑出口竟說到一百招,只因見到她打敗秦耐之,已絲毫沒小戯了她。

袁絮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打敗令兄之後,算不算八卦門的掌門人?你還打不打?”王劍傑道:“你先吹什麽?打得贏我哥哥再說不遲。”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先問個明白。”

王劍傑尚未答話,王劍英問道:“尊師是誰?”袁紫衣道:“你問我師承幹嗎?”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已明其意,說道:“嗯,王老師動了真怒,要下殺手,因此先問一問我師父。我師父名頭太響,說出來吓壞了你。我不擡師父出來。你盡管使你八卦門的絕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師父也不能怪你。”

這幾句話正說中了王劍英心事,他見袁紫衣先和胡斐相鬥,跟着制住秦耐之,出手着實不俗,定然大有來頭,如下重手傷。了她,她師父日後找場,多半極難應付,聽她這般說,便道:“這裏各位都是見證。”呼的一掌,迎面擊出,掌力未施,身随掌起,踏坤奔離,足下方位已移。別瞧他身軀肥大,八卦門輕功一使出,竟如飛燕掠波。

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腳下踏的也全是八卦方位。王劍英連劈數掌,都為她一一卸開。兩人繞着圓桌,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馳旋轉,倒似小兒捉迷藏一般,但越轉越快,衣襟生風。

王劍英心想:“這丫頭心思靈巧,誘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換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間擋着一張圓桌,有了間距,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了。”又想:“這丫頭武功甚雜,居然将我門中的八卦掌使得頭頭是道,我何必用尋常掌法跟她糾纏?”猛地裏一聲長嘛,腳步錯亂,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親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家傳絕技“八陣八卦舉”來。

這一路掌法王維揚只傳兩個兒子,不傳外姓弟子,那是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巽為風門,雲陣居震為雲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鳥翔居離為鳥翔門,蜿盤居艮為婉盤門;天地風雲為四正門,龍虎鳥婉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阖門,坎離震兌為開門。這四正四奇,四開四阖,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雖在小小涼亭之中,隐隐有布陣而戰之意。

這八陣八卦掌袁紫衣別說沒學過,連聽也沒聽過,只因這是王維揚的不傳之秘,以她師父武學之博,卻也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數掌,登時眼花緣亂,暗暗叫苦。

胡斐站在亭外掠陣,随即看出情勢不妙,但袁紫衣大言在先,說要奪八卦門掌門,自己決不能插手相助,眼見王劍英越打越占上風,正沒做理會處,忽見袁紫衣左足一蹬,躍上桌面,說道:“凳子上施展不開,咱們在桌上鬥鬥。王老師,可不許踏碎了茶碗果碟。”王劍英一言不發,跟着上了桌面,這時兩人相距近了,袁紫衣無可取巧,對方攻過來的拳掌,勢須硬接硬架,但腳下卻占了便宜。桌上放着十二只茶碗,四盤果子,全是散落亂置,這可不同梅花樁、青竹陣每一處落足點均有規律,王劍英的八陣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強,一上梅花樁,變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應減弱。這時在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盤,為這刁鑽的丫頭所笑,便盡量不移腳步,一味催動掌力,自忖不憑步法之妙,單靠深厚內功,就能将她毀在一雙肉掌之下。

但聽得掌風呼呼,亭畔的花朵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飛舞而下。

當袁紫衣躍上桌面之時,早已計及利害,見對方一掌掌如疾風驟雨般擊到,她足不停步地前蹿後躍,并不和他對掌拆解,情知只消和對方雄渾的掌力一站,便脫不了身,見王劍英右掌虛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輕輕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撲面飛去。王劍英吃了一驚,閃身避開,袁紫衣料到他趨避的方位,雙足連挑,七八只茶碗接二連三地飛将過去。王劍英避開了三只,終于避不開第四、五只,啪啪兩聲,打中了他肩頭。他出掌劈開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葉卻淋了他滿頭滿臉,跟着第九、十只茶碗又擊中胸口。

王劍英、王劍傑齊聲怒吼,旁觀的汪鐵鹗、褚轟、殷仲翔等也忍不住驚呼,只見最後兩只茶碗直奔王劍英雙眼。他憤怒已極,猛力發掌擊出。袁紫衣腳踢茶碗,其志不在以茶碗擊敵,早就一直在等他這一掌,這良機如何肯錯過?身軀一閃,已伸手抓住他右腕,左手在他臂彎裏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響,王劍傑大叫“啊喲”聲中,王劍英臂骱已脫。

這一手仍只尋常“分筋錯骨手”,說不上是什麽奇妙家數,只她在茶碗紛飛中出手如電,鑽了巧妙空子,王劍英竟不及留神,閃避不了,致贻終身之羞。

王劍傑雙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後撲去。胡斐推出右掌,将他震退三步,說道:“前輩且慢!說好是一個鬥一個。”

王劍英面色慘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如輕易放了他,他兄弟回頭找場,我可鬥他們不過!”竟下手不容情,乘着他無力抗禦之時,喀喇一聲,将他左臂的關節也卸脫了,一指點在他太陽穴上,喝道:“八卦門的掌門讓是不讓?”

王劍英閉目待死,更不說話。王劍傑見兄長命懸敵手,喝道:“快放開我大哥,你要做掌門,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說話可要算數?”王劍傑道:“算數,算數。”袁紫衣這才微微一笑,躍下桌子。王劍傑負起兄長,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鐵鹪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聰明伶俐,卻不知留下什麽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是使詭計取勝,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你鷹爪雁行門,還用得着智計?你師兄弟三個人是一齊上呢,還是周老師一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鹪淡淡一笑,說道:“袁姑娘此言,當真是門縫裏看人,把北京城裏的武師們全瞧得扁了。周某打從十一歲上起,從來便單打獨鬥。”

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一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一個。”周鐵鹪道:“嘿,我自十一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老師,我可不是說你。”她對于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心中還存着三分佩服,不知怎的,見了周鐵鹪大剌剌地自視極高的神氣,卻說不出的讨厭。

周鐵鹪幾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裏卻只哼了一聲。汪鐵鹗叫道:“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客氣些。”

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鹪道:“拿出來,放在桌上。”周鐵鹪愕然道:“什麽?”袁紫衣道:“銅鷹鐵雁牌。”

一聽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鹪涵養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銅鷹鐵雁牌便在這裏,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

周鐵鹪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一塊四寸長、兩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着一只探爪銅鷹,一只斜飛鐵雁,正是鷹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本門弟子,見此牌如見掌門人。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啓、崇袖年間,原是武林中一大門派,幾代掌門人都武功卓絕,門規也極嚴謹。但傳到周鐵鹪、曾鐵鷗等人手裏時,諸弟子為滿清權貴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習氣,武功品格,均已遠不如前人。後來直到嘉慶年間,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幾個了不起的人物,方始中興。

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她适才和王劍英一番劇鬥,雖僥幸反敗為勝,內力卻已大耗,這時故意扯淡,一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氣。

周鐵鹪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手一振一壓,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他的門派以鷹爪雁行為名,自是一擅鷹爪擒拿,二揸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險地,便于施展輕功,跟對手作一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法取巧行詭,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鐵鹪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勁敵卻是胡斐。

他哪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鬥鞭時那門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胡斐見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

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實實地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撲擊。

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四指并擾,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并攏,拇指張開,四指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為深奧難練。

周鐵鹪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鈎打。

衆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鬥,以這一場最為好看,但也以這一場最為兇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鳥一般,翻飛搏擊,身影照映地下,迅速移動。

驀地裏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鐵鹪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鹪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衆人之中,只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鹪激鬥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讓袁紫衣搶過去,以“分筋錯骨手”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準他膝蓋踹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着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這涼亭并不甚高,以周鐵鹪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後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已受致命重傷?

汪鐵鹗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鹪,讓他站穩。但周鐵鹪兩腿脫臼,哪裏還能站立?汪鐵鹗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鹪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鹪,便要奔出。

周鐵鹪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脾,突然頭頂風聲飒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着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麽?”正是袁紫衣。

曾鐵鷗又驚又怒,抱着周鐵鹪,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拼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鹪登時疼痛大減。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麽好玩,還了給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麽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地遞到周鐵鹪面前。周鐵鹪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叫有一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說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着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畫?”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着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白家堡,家師定然歡迎得緊。”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哪一位要賜教?”

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什麽路道。

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擡頭一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将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

聽她一提起此事,胡斐不由得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所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産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殺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裏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麽?”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将下來。

胡斐怒道:“便露宿街頭,也勝于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說着頭也不回地往外便走。程靈素跟着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