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

了出去。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地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斬他幾刀!”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已有些哽咽。

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僞,不禁大奇,問道:“既然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地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

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

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麽?”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

當下三人走人書房,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隐隐送來桂花香氣。南邊牆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着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祧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裏去留心什麽書畫?何況他此時讀書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直到數年之後,有人教到白樂天這兩句詩,他才回憶起此刻情景。

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麽?”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臺旁的小銀筷,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漂泊江湖,如此伴着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

過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點,緩緩說道:

“十七年前,也是這麽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她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羞辱。如不是為了懷中這小女兒,她早跳在河裏自盡了。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她是我親生的娘,我便是她抱着的這個小女兒。”雨聲淅瀝之中,袁紫衣忍着眼淚,輕輕述說她母親的往事,說到悲苦之處,不免聲帶嗚咽。胡斐瞧着她嬌怯怯的模樣,心生憐惜,就是這個俏麗少女,剛才接連挫敗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鹪三大京城高手之時,英風飒然,而此刻燭前細語,宛然是個楚楚可憐的弱女子,不自禁便想低頭好生軟語慰撫。

她說,她母親銀姑是佛山的鄉下姑娘,長得挺好看,雖然有一點兒黑,但眉清目秀,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做“黑牡丹”。她家裏是打魚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裏來。一天,佛山鎮的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那時十八九歲,挑了一擔魚送去鳳府。這真叫做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

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着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裏。誰知便這麽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于死了。銀姑肚子大了起來,她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将她裝在豬籠裏,浸在河裏淹死。

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讨。鎮上的人可憐她,有的就施舍些銀米周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閑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財雄勢大,誰也不敢當着他面提起此事。

鎮上魚行中有個夥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偷偷地喜歡她,他托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願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哪知有人讨好鳳老爺,去禀告了他。鳳老爺大怒,說道:“什麽魚行的夥計那麽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夥計家裏,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臺椅床竈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夥計趕出佛山鎮,一此不許他回來,若是回來定要打死。

銀姑自父親死後,無依無靠,今後生計全依賴着這個新丈夫,好容易盼到能做新嫁娘,拜堂成親,卻給一群如狼似虎的兇惡大漢闖進家來,亂打一場,還将她丈夫趕出家去。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盼望追上丈夫從此伴他一世。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地走出十來裏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哪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夥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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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便想往河裏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憐。帶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得下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必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于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麽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袁紫衣說到這裏,淚水一滴滴地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随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裏。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了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便給我服下。”說着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所中的也并不是什麽厲害毒藥,只不過要大病一場,委頓幾個月,好讓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着了你道兒,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道:“原來袁姑娘雖極意提防,終究還是着了二妹的道兒。”他自見鐘兆文在程靈素家中酒水不沾,還是中毒而沉沉大醉,早知他二妹若要下毒,對方絕難躲閃。

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鬥,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用清水沖洗幹淨。”

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心想:“如此下毒,真叫人防不勝防。”

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說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程靈素道:“姊姊這般美麗可愛,任誰見了,都舍不得當真害你。”袁紫衣微笑道:“你這才可愛呢!”兩人相對一笑。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爹爹。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他如遭難,你可救他三次,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之後,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幹’,我媽一生遭到如此慘禍,全是為這鳳老爺所害。我來到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去廣東佛山鎮,要殺了這鳳天南為我媽報仇。早一晚夜裏,我到鳳家去踏勘,見到風老爺吩咐手下人,将大批金銀去分送京城以及湖南、廣東各處的大官大府,說是中秋節的節敬。又派人到各省各州府去送禮,受禮的都是江湖上著名的武林大豪,料想都是跟他一鼻孔出氣之人,不是魚肉鄉裏的土豪,便是欺壓良善的惡霸。他跟着又與京裏來的兩名武官會晤,說兵部尚書福康安請他去參與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他兒子鳳一鳴也在一旁。這鳳一鳴是我哥哥,我見到他眉目鼻子生得和我有三分相像,再回頭瞧了鳳天南一眼,唉,老天爺待我不好,我的相貌,跟這大惡霸竟也有些兒相像。

“我心裏一酸,本來按着刀柄的手就松了開來。這人雖無惡不作,畢竟是我爹爹,我就想不認他,終究違背不了天意。第二天,我見到你大鬧英雄酒樓、英雄當鋪,再叫人擡了銀子去賭場大賭,我跟在閑人後面瞧熱鬧,心裏暗暗好笑,趙三……趙半山的這個把弟,果然英雄了得,可也當真胡鬧得緊……”說着抿嘴嫣然一笑。

卻見胡斐眼中射出怒色,胸口起伏,呼吸沉重,便說道:“胡大哥,你見義勇為,不畏強暴,小妹心裏真的很是佩服。鳳天南這般欺侮鐘家一家人,小妹本也十分憤怒,就算不是為了我媽的怨仇,我這番撞上了,也要出手管一管。後來見你和鳳家父子在北帝廟中相鬥,我想讓你殺了鳳天南最好,但鳳一鳴是我哥哥,這次也沒作惡,我卻想求你饒他一命。鳳天南給你逼得要揮棍自盡,我想也不想,便擲出指環,救了他一命。你給兩個小流氓騙得追了出去,我那時真蠢,竟也跟着去瞧熱鬧,待得想到其中有詐,趕回北帝廟時,鐘家三人都已給鳳天南殺了。胡大哥,真對不起,我要是能早回來得片刻,便能救了鐘家三人。這件事我懊悔了很久,心下好生過意不去,一路跟着你,想追上了你,向你好好地賠個不是。胡大哥,我要向你賠罪,早想好久啦,請你大人大量,原諒小女子自幼沒了父母,少了家教,多有胡作非為!”言語誠摯,臉上盡是溫柔神色,站起身來,屈膝為禮。胡斐也即站起,作揖還禮,說道:“胡斐生性莽撞,過去也多有得罪。”

袁紫衣繼續說道:“可是一路之上,我偷你的包袱,跟你打打鬧鬧,将你推入河裏,全無賠罪之意,只因趙半山把你說得太好,誇上了天去,說當今十幾歲的少年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你,我也是十幾歲的人,心裏可不服氣了。你武功是強的,為人仁義,果然了不起,可是……可是……”胡斐接口道:“可是這小胡斐做事顧前不顧後,腦筋太過糊塗。兩個小流氓三言兩語,就把他引開了。鐘家三口人,還不是死在他糊塗的手下?他一心要做好事,卻幫助壞人送信去給苗人鳳苗大俠,弄瞎了他一雙眼睛。福公子派人來接他的老相好、私生子,他卻又沒來由地打什麽抱不平。人家擺個圈套要為鳳天南說合,他想也不想,一頭就鑽了進去。這小胡斐是個魯莽匹夫,就算武功,也勝不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那晚在湘妃廟中,那小姑娘如當真要殺了他,還不是早已要了他性命?”

袁紫衣道:“那倒不是,那晚相鬥,你曾多次手下留情,你……你好乖!”那晚湘妃廟中放鬥,胡斐曾以左臂環抱她腰,袁紫衣脫口而說:“放開我!”胡斐便即松臂放開,她贊了他一聲:“好乖!”此刻重提,程靈素不知當時情景,胡斐聽了,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極大甜意,見袁紫衣臉類微露紅暈,更有靈犀相通之美,緩緩問道:“下次再撞到鳳天南,你還救他不救?”袁紫衣道:“我已救過他三次,父女之情已了。我每次救他,都是情不自禁,都知道自己錯了,後來必定偷偷地痛哭一場。我對得起爹爹,卻對不起我過世的苦命媽媽。不!就算我下不了手親自殺他,無論如何,再也不救他了!”說着神色凜然。

程靈素問道:“令堂過世了麽?”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幹系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說道:“我媽就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帶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七年,這才回來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讨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并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衆宣稱,決不敢再用這個名號,說道:‘什麽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

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

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畫比畫。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贊你英雄了得。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給他。’”

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蹭我這等重禮?”

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将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便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什麽“馬歸正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裏,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難以為報。”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衆位前輩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

胡斐一聽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衆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

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以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人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麽?”

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趙三哥在商家堡外只約略提過,但來不及細說,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

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請說。”

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将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給朝廷毀了的福建少林寺,又答允決不加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

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引以為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召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對抗。”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

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想為我苦命的媽媽報仇,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鳳天南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但我既有事未了,不能去回疆報訊,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麽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麽事。”

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誇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氣,以致一路上盡伸量我。”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姓胡的少年,也未必真有什麽本事。”袁紫衣咯略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占了你上風。胡大哥,日後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要跟他說什麽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

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你小義弟仁義任俠,慷慨豪邁,不但武功了得,而且人品高尚,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贊自己,不由得滿睑通紅,大為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裏,他心間意下,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美麗動人、卻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着兩分困惑,一分着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這時窗外雨聲已細,一枝蠟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袁姑娘,你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你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當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助。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擾他一個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鬧北京城’,你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氣勃發,叫道:“妙極,妙極!若不挑了這掌門人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什麽用?”

程靈素在旁聽着,一直默不作聲,這時終于插口道:“‘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不中用的家夥?”袁紫衣摟着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麽說。你本事勝我十倍。我只想讨好你,不敢得罪你。”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那只玉鳳,說道:“袁姊姊,你跟我大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只玉鳳還是你拿着。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袁紫衣一怔,低聲道:“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頭挑人才,一路上聽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十分傾心,只為了她三次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大有淵源,那還有什麽阻礙?但聽袁紫衣将自己這句話重說一遍,倒似自己語帶雙關,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問道:“不是什麽意思?”程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單刀之上,幹嗎不下致命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但生平從沒殺過一個人。難道我就能随随便便地害你麽?何況……何況你是他的心上人,從湖南到北京,千裏迢迢,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我怎會當真害你?”說到這裏,淚珠兒終于奪眶而出。

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地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扭泥拔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胡斐的心事,實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滿含款款柔情。

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唇,說道:“我是個苦命人,世上的好事,全跟我無緣。我有時情不自禁,羨慕人家的好事,可是老天注定了的,我一生下來便命苦,比不上別人!人家對我的好意,我只好心裏感激,卻難以報答,否則師父不容、菩薩不容、上天不容……胡大哥,我天生命苦,自己做不了主,請你原諒……”說到這裏,聲音哽咽了,淚水撲簌簌地掉在胸前,驀地裏纖手一揚,噗的一聲,扇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擁是一驚,忙奔到窗邊,但見宿雨初晴,銀光揮地,早不見了袁紫衣的人影,回過頭來,月光下只見桌上兀自留着她的點點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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