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兩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聽得屋瓦上喀的一聲響。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複回,情不自禁地叫道:“你……你回來了!”忽聽得屋上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胡大爺,請你借一步說話。”聽聲音是那個愛劍如命的聶姓武官。

胡斐道:“此間除我義妹外并無旁人,聶兄請進來喝杯酒。”

這姓聶的武官單名一個钺字,那日胡斐不毀他寶劍,一直好生感激,當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鹪三人相鬥之時,見胡斐頗有偏祖袁紫衣之意,便始終默不作聲,這時聽胡斐這般說,當即躍下,說道:“胡大哥,你的一位舊友命小弟前來,請胡大哥大駕過去一會兒。”

胡斐奇道:“我的舊友?那是誰啊?”聶钺道:“小弟奉命不得洩露,還請原諒。胡大哥見面自知。這位朋友心中對胡大哥好生感激,決無半分歹意。”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靈素轉身取過他的單刀,道:“帶兵刃麽?”胡斐見聶钺腰間未系寶劍,道:“既是舊友見招,不用帶了。”

兩人從大門出去,門外停着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車身金漆紗圍,甚是華貴。胡斐尋思:“難道又是鳳天南這厮施什麽詭計?這次再叫我撞上,縱是空手,也一掌将他斃了。”

兩人進車坐好,車夫鞭子一揚,兩匹駿馬發足便行。馬蹄擊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響聲喟囀,靜夜聽來,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間本來不許行車馳馬,但巡夜兵丁見到馬車前的紅色無字燈籠,側身讓在街邊,便讓車子過去了。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馬車在一堵大白粉牆前停住。聶钺先跳下車,引着胡斐走進一道小門,沿着一排鵝卵石鋪的花徑,走進一座花園。這園子好大,花木繁茂,亭閣、回廊、假山、池沼,一處處似乎無窮無盡,亭閣之間往往點着紗燈。

胡斐暗暗稱奇:“鳳天南這厮也真神通廣大,這園子若非一二百萬兩銀子,休想買得到手。他在佛山積聚的造孽錢,當真不少。”但轉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鳳的奸賊。他再強也不過是廣東一個土親惡霸,怎能差得動聶钺這等有功名的武官?”

尋思之際,聶钺引着他轉過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過了一道木橋,走進一座水閣。閣中點着兩枝紅燭,桌上擺列着茶碗細點。轟钺道:“責友這便就來,小弟在門外相候。”說罷轉身出門。

胡斐看這閣中陳設,但見精致雅潔,滿眼富貴之氣,宣武門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十分華麗,但和這小閣相比,卻又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了。西首牆上懸了一個條幅,正楷書着一篇莊子的《說劍》,下面署名的是當今乾隆皇帝之子成親王。胡斐自也不知這篇文字乃後人僞作,并非真是莊子所撰。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默默誦讀,好在文句淺顯,倒能明白:“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心想:“福大帥召集天下掌門人大會,不知是否在學這趙文王的榜樣?”

待讀到:“……臣之劍,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王大說之日:天下無敵矣。莊子日: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他心道:“莊子所說此人能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那自是天下無敵了,看來這莊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虛開利,後發先至’那幾句話,确是武學中的精義,不但劍術是這樣,刀法拳法又何嘗不是?”

忽聽得背後腳步之聲細碎,隐隐香風撲鼻,他回過身來,見是個美貌少婦,身穿淡綠紗衫,含笑而立,正是馬春花。

胡斐立時明白:“原來這裏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會想不到?”

馬春花上前道個萬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又在京中相見,請坐,請坐。”說着親手捧茶,從果盒中拿了幾件細點,放在他身前,又道:“我聽說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着要見見你,要多謝你那一番相護的恩德。”

胡斐見她發邊插着一朵小小白絨花,算是給徐铮戴孝,但衣飾華貴,神色間喜溢眉梢,哪裏是新喪丈夫的寡婦模樣?淡淡地道:“其實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帥派人來相迎徐大嫂,也用不着在石屋中這麽擔驚受怕了。”

馬春花聽他口稱“徐大嫂”,臉上微微一紅,道:“不管怎麽,胡兄弟義氣深重,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奶媽,奶媽,帶公子爺出來。”東首門中應聲進來兩個仆婦,攜着兩個孩兒。兩孩向馬春花叫了聲“媽!”靠在她身旁。兩個孩兒面貌一模一樣,本就玉雪可愛,這一衣錦着緞,挂珠戴玉,更顯得珍重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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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春花笑道:“你們還認得胡叔叔麽?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幫着咱們,大恩大義,你們要永遠記在心裏!快向胡叔叔磕頭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聲:“胡叔叔!”

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們還叫我一聲叔叔,過不多時,你們便是威風赫赫的皇親國戚,哪裏還認得我這草莽之士?”

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麽?”胡斐道:“大嫂,當日在商家堡中,小弟為商寶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記心中,終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替你抗拒群盜,雖是多管閑事,瞎起忙頭,不免叫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總算是為了報答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見招,小弟原也不會到來。從今而後,咱們貴賤有別,再也沒什麽相幹了。”這番話侃佩而言,顯是對她略感不滿。

馬春花嘆道:“這兩個孩兒,是我在跟徐師哥成親之前,就跟他們爹爹有了的。雖然說來羞人,然而這是實情,胡兄弟是自己人,我要親口向你告知,決不是我貪圖富貴,跟這兩個孩兒的爹爹串通了,謀殺親夫……我對徐師哥雖然一向生不出情來,但他一直待我很好,他不幸喪命,我是很傷心的……”說着眼淚成串落在胸前。兩個孩兒過去拉住她手,輕叫“媽媽,媽媽!”雖不知母親為何傷心,卻示意安慰。

馬春花又道:“胡兄弟,我雖然不好,卻也不是趨炎附勢之人。所謂‘一見鐘情’,總是前生的孽緣……”她越說聲音越低,慢慢低下了頭去。

胡斐聽她說到“一見鐘情”四字,觸動了自己心事,登時對她不滿之情大減,說道:“你要我做什麽事?其實,福大帥還有什麽事不能辦到,你卻來求我?”馬春花道:“我住在這裏,面子上榮華富貴,但我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府裏勾心鬥角,兇險之極。我是為這兩個孩兒求你,請你收了他們為徒,傳他們一點武藝。”胡斐哈哈一笑,道:“兩位公子尊榮富貴,又何必學什麽武藝?”馬春花道:“強身健體,那也是好的。”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閣外一個男人聲音說道:“春妹,這當兒還沒睡麽?”馬春花臉色微變,向門邊的一座屏風指了指,胡斐當即隐身在屏風之後。只聽得靴聲棄棄,一人走了進來。

馬春花道:“怎麽你自己還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卻到這裏做什麽?”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見商議軍務,到這時方退。你怪我今晚來得太遲了麽?”胡斐一聽,便知這是福康安了。

那兩個孩兒見過父親,福康安摟着他們親熱一會兒,馬春花就命仆婦帶了他們去睡。胡斐心想自己躲在這裏,好不尴尬,他二人的情話勢必傳進耳中,欲不聽而不可得,何況眼前情勢,似乎自己是來和馬春花私相幽會,倘若給他發覺,于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圍情勢,欲謀脫身之計。

忽聽得馬春花道:“康哥,我給你引見一個人。這人你也曾見過的,但想來早已忘了。”跟着提高聲音叫道:“胡兄弟,你來見過福大帥。”

胡斐只得轉了出來,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萬料不到屏風之後竟藏得有個男人,大吃一驚,道:“這……這……”

馬春花笑道:“這位兄弟姓胡,單名一個斐字,他年紀雖輕,卻武功了得,你手下那些武士,沒一個及得上他。這次你派人接我來京時,這位胡兄弟幫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請了他來。你怎生重重酬謝他啊?”

福康安臉上變色,聽她說完,這才寧定,道:“嗯,那是該謝的,那是該謝的。”左手向胡斐一揮道:“你先出去,過幾日我再傳見。”語氣之間,頗現不悅,若不是礙着馬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闖府第、見面不跪的無禮了。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氣,轉身便出,心想:“好沒來由,半夜三更來受這番羞辱。”

轟鎖在閣門外相候,伸了伸舌頭,低聲道:“福大帥剛才進去,見着了麽?”胡斐道:“馬姑娘給我引見了,說要福大帥酬謝我什麽。”襄钺喜道:“只須得馬姑娘一言,福大帥豈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後小弟追随胡大哥之後,那真再好不過。”他佩服胡斐的武功和為人,這幾句話确是發自衷心。

兩人從原路出去,來到一座荷花池之旁,離大門已近,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幾人快步追了上來,叫道:“胡大爺請留步。”

胡斐愕然停步,見是四名武官,當先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錦盒。那人道:“馬姑娘有幾件禮物贈給胡大爺,請你賜收。”胡斐正沒好氣,說道:“小人無功不受祿,不敢拜領。”那人道:“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爺不必客氣。”胡斐道:“請你轉告馬姑娘,便說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領了。”說着轉身便走。

那武官趕上前來,神色甚是焦急,說道:“胡大爺,你若必不肯受,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聶大哥,你……你便勸勸胡大爺。我實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矯捷,身法穩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為了功名利祿,卻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

聶鎖接過錦盒,只覺盒子甚是沉重,想來所盛禮品必是責重物事。那武官賠笑道:“請胡大爺打開瞧瞧,就算只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淺。”聶鎖道:“胡大哥,這位兄弟所言也是實情,倘若馬姑娘因此怪責,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毀了。你就胡亂收受一件,也好讓他有個交代。”

胡斐心道:“沖着你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濟窮人也是好的。”伸手揭開錦盒之蓋,只見盒裏一張紅緞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塊東西,鍛子的四角折攏來打了兩個結。胡斐皺眉問道:“那是什麽?”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這禮物不知是否整塊的?”伸手便去解那緞子的結。

剛解開了一個結,突然間盒蓋一彈,啪的一響,盒蓋猛地合攏,将他雙手牢牢夾住,霎時間但覺劇痛徹骨,腕骨幾乎折斷。原來這盒子竟是精鋼所鑄,中間藏着極精巧、極強力的機括,盒外包以錦緞,瞧不出來。

盒蓋一合上,登時越收越緊,胡斐急忙氣運雙腕與抗,如他內力稍差,只怕雙腕已斷,饒是如此,一口氣也絲毫松懈不得。四個武官見他中計,立時拔出匕首,二前二後,抵在他前胸後背。

聶钺驚得呆了,忙道:“幹……幹什麽?”那領頭的武官道:“福大帥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聶钺道:“胡大爺是馬姑娘請來的貴客,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聶大哥,你問福大帥去。咱們當差的怎知道這許多?”

聶钺一怔,忙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誤會。我便去報知馬姑娘,她定能設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帥密令,決不能洩漏風聲。若讓馬姑娘知道了,你有幾顆腦袋?”聶钺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心想:“胡大哥是我親自去請來的,他見了我,才不起疑心,便即過來。這盒子是我親手遞給他的,他中計受逮,必有三長兩短,性命難保,我豈不是成了奸詐小人?但福大帥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

那武官将匕首輕輕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膚,喝道:“快走!”

那鋼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彈簧機括極是霸道,上下盒邊的錦緞一破,便露出鋒利的刃口,盒蓋的兩邊,竟便是兩把利刃。

聶钺見胡斐手腕上鮮血迸流,即将傷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對付。”他對胡斐一直敬仰,這時見此慘狀,又自愧禍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鋼盒,手指插入盒縫,用力分扳,盒蓋張開,胡斐雙手登得自由。

便在此時,那為首武官一匕首向他刺去。聶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但雙手尚在鋼盒之中,竟無法閃避,“啊”的一聲慘呼,匕首入胸,立時斃命。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吐一口氣,胸背間登時縮入數寸,立即縱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劃下來,兩柄落空,另一柄卻在他右腿上劃了一道血痕。胡斐雙足齊飛,此時性命在呼吸之間,哪裏還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後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兩名武官踢斃。

刺死聶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荊軻獻圖”,徑向胡斐小腹上刺來,這一下勢挾勁風,甚是淩厲。胡斐左足自後翻上,騰的一下,端在他胸口。那武官撲通一聲,跌人了荷池,十餘根肋骨齊斷,自然不活了。

另一名武官見勢頭不好,“啊喲”一聲,轉頭便走。胡斐縱身過去,夾頸提起,揮掌便要往他天靈蓋擊落,月光下只見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心腸一軟:“他跟我無冤無仇,不過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傷他性命?”

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後,低聲喝問:“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實……實在不知。”胡斐道:“這時他在哪裏?”那武官道:“福大帥……福大帥從馬姑娘的閣子中出來,囑咐了我們,又……又回進去了。”胡斐伸手點了他啞穴,說道:“命便饒你,明日有人問起,你須說這姓聶的也是我殺的。你如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風吹草動,我将你全家殺得幹幹淨淨,老小不留。”那武官說不出話,不住點頭。胡斐順手一拳,将他打得昏暈過去。

胡斐抱過聶钺屍身,藏在假山窟裏,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餘兩具屍身踢入草叢,然後撕下衣襟,裹了兩腕的傷口,腿上刀傷雖不厲害,口子卻長,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閣而來。

胡斐料想福康安府中衛士必衆,不敢稍有輕忽,在大樹、假山、花叢之後瞧清楚前面無人,這才閃身而前。将近水閣橋邊,只見兩盞燈籠前導,八名衛士引着福康安過來。幸好花園中極富丘壑之勝,到處都可藏身,胡斐縮身隐在一株石筍之後,只聽福康安道:“你去審問那姓胡的刁徒,仔細問他跟馬姑娘怎生相識,是什麽交情,半夜裏到我府中,為了什麽。這件事不許洩漏半點風聲。審問明白之後,速來回報。至于那刁徒呢,嗯,趁着今晚便斃了他,此事以後不可再提。”

他身後一人連聲答應,道:“小人理會得。”福康安又道:“倘若馬姑娘問起,便說他不肯在我府裏當差,我送了他五千兩銀子,遣他出京回家去了。”那人答應:“是,是!”胡斐越聽越怒,心想福康安只不過疑心我和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終于害了聶钺的性命。

這時胡斐縱将出去,立時便可将福康安斃于匕首之下,但他心中雖怒,行事卻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師,諸事未明,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馬大權,深得皇帝寵信,倘若此時将他殺了,不知會不會阻撓了紅花會的大計,于是伏在石筍之後,待福康安一行走遠。

那受命去拷問胡斐之人口中輕輕哼着小曲,施施然地過來。胡斐探身長臂,陡地在他脅下一點。那人也沒瞧清敵人是誰,身子一軟,撲地倒了。胡斐再在他兩處膝彎裏點了穴道,然後快步向福康安跟去,遠遠聽得他說道:“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麽事?是誰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從道:“公主今日進宮,回府後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胡斐跟着他穿庭繞廊,見他進了一間青松環繞的屋子。衆侍從遠遠地守在屋外。胡斐繞到屋後,鑽過樹叢,見北邊窗中透出燈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見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心念一動,悄沒聲地折了一條松枝,擋在面前,隔着松針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居中坐着兩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下首是個半老婦人,老婦左側又坐着兩個婦人。五個女子都是滿身紗羅綢緞,珠光寶氣。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間兩個貴婦請安,再向老婦請安,叫了聲:“娘!”另外兩個婦人見他進來,早便站起。

福康安的父親傅恒,是當今乾隆之後孝賢皇後的親弟。傅恒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人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中了,兩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兒子三重關系,成為乾隆的親信,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時已經逝世。

傅恒共有四子。長子福靈安,封多羅額驸,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碩額驸,做過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兩個哥哥都做聯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加太子太保銜。傅恒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後來封到侯爵。當時滿門富貴極品,舉朝莫及。

屋內居中而坐的責婦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說會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寵愛,沒隔數日,乾隆便要召她進宮,說話解悶。她和福康安實雖兄妹,名屬君臣,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行禮。那老婦年紀不小,容貌仍頗秀麗,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親。其餘兩個婦人一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一個是福長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說道:“兩位公主和娘這麽夜深了,怎地還不安息?”老夫人道:“兩位公主聽說你有了孩兒,歡熹得了不得,急着要見見。”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那女子是漢人,還沒學會禮儀,沒敢讓她來叩見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還差得了麽?我們也不要見那女子,你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兒來瞧瞧。父皇說,過幾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兒,皇上見了定然喜愛,命丫環出去吩咐侍從,立即抱兩位小公子來見。

和嘉公主又道:“今兒早我進宮去,母後說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邊生下了孩兒,幾年也不去找回來,把大家瞞得好緊,小心父皇剝你的皮。”福康安笑道:“這兩個孩兒的事,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

說了一會子話,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兒進來。福康安命兄弟倆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嬸嬸磕頭。兩個孩兒很聽話,雖睡眼惺忪,還是依言行禮。

衆人見這對孩子的模樣兒長得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圓圓臉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這對孩兒跟你是一個印模子裏出來的。你便想賴了不認賬,可也賴不掉。”海蘭氏對這件事本來甚為惱怒,但這對雙生孩兒當真可愛,忍不住摟在懷裏,着實親熱。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見面禮品。兩個奶媽扶着孩兒,不住癒頭謝賞。

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說了一會子話,一齊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帶領雙生孩兒送公主出門,回來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過身後丫環,說道:“你去跟馬姑娘說,老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兒,今晚便留他們伴老太太睡,叫馬姑娘不用等他兩兄弟啦。”那丫環答應了。老夫人拉開桌邊抽屜,取出一把鑲滿了寶石的金壺,放在桌上,說道:“拿這壺參湯去賞給馬姑娘,說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聽此言,臉色大變,雙手一顫,一大片茶永潑了出來,濺在袍上,怔怔地拿着茶碗,良久不語。那丫環捧了金壺,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阻攔,但見母親神色嚴峻,垂下手便即不動。

這時兩個孩兒倦得要睡,不住口地叫:“媽媽,媽媽,要媽媽。”老夫人道:“好孩子別吵,乖乖地跟着奶奶。奶奶給糖糖、糕糕吃。”兩個孩兒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媽媽!”老夫人臉一沉,揮手命奶媽将孩子帶了下去,又使個眼色,衆丫環也都退出,屋內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會兒,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老夫人凝望兒子。福康安刼望着別處,不敢和母親的目光相接。

過了良久,福康安嘆了口長氣,說道:“娘,你為什麽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還用問麽,這女子是漢人,居心便就叵測。何況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掄槍,一身武功。咱們府中有兩位公主,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那一年皇上身歷大險,也便是為了個異族的美女,難道你便忘了?讓這等毒蛇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咱們都要寝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話自然不錯。孩兒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銀兩。哪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兒子,這是孩兒的親骨血,那就不同了。”

老夫人點頭道:“你年近四旬,尚無所出,有這兩個孩子自然很好。咱們好好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日後他們封侯襲爵,一生榮華富貴,他們的母親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聲道:“孩兒之意,将那女子送往邊郡遠地,從此不再見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親……”老夫人臉色一沉,說道:“枉為你身居高官,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想不到。她的親生孩兒在咱們府中,她豈有不生事端的?這種江湖女子把心一橫,什麽事也做得出來。”福康安點了點頭。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豐殓厚葬,也算盡了番心意……”福康安又點了點頭,應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聽越心驚,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之意,待聽到“豐殓厚葬”四字,一驚非同小可,心道:“原來他母子懲地歹毒,定下陰謀毒計,奪了孩子,竟還要謀死馬姑娘。此事緊急異常,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計尚未發動,須得立即去告知馬姑娘,連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閣,幸喜夜靜人定,園中無人行走,殺死點倒的衛士也尚未為人發覺。

胡斐走得極快,心中卻自躊躇:“馬姑娘對這福康安一見鐘情,他二人久別重逢,正自情熱,怎肯只聽了我這番話,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

計較未定,已到水閣之前,見門外已多了四名衛士,心想:“哼,他們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走!”當下不敢驚動,繞到閣後,輕身一縱,躍過水閣外的一片池水,見閣中燈火兀自未熄,湊眼過去往窗縫中一望,不由得呆了。

只見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頭發散亂,臉色慘白帶青,服侍她的丫環仆婦一個也不在身邊。胡斐登時醒悟:“啊喲,不好!終究來遲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時,見她氣喘甚急,眼睛通紅,如要滴出血來。

馬春花見胡斐過來,斷斷續續地道:“我……我……肚子痛……韌兄弟……你……”說到一個“你”字,再也無力說下去。胡斐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剛才你吃了什麽東西?”馬春花眼望茶幾上的一把鑲滿了紅藍寶石的金壺,卻說不出話。

胡斐認得這把金壺,正是福康安的母親裝了參湯,命丫環送給她喝的,心道:“這老婦人心計好毒,她要害死馬姑娘,卻要留下那兩個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這才送參湯來。否則馬姑娘拿到參湯,知是滋補物品,定會給兒子喝上幾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見送出參湯,臉色立變,茶水潑在衣襟之上,他當時顯然已知參湯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設法阻止,事後又不來救。他雖非親手下毒,卻也和親手下毒一般無異。”不禁哺喃道:“好毒辣的心腸!”

馬春花掙紮着道:“你……你……快去報知……福大帥,請大夫,請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帥請大夫,只有再請你多吃些毒藥。眼下只有要二妹設法解救。”揭起一塊椅披,将那盛過參湯的金壺包了,揣在懷中,聽水閣外并無動靜,抱起馬春花,輕輕從窗中跳出。馬春花一驚,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做聲,我帶你去看醫生。”馬春花道:“我的孩子……”

胡斐不及細說,抱着她躍過池塘,正要覓路奔出,忽聽得身後衣襟帶風,兩個人奔了過來,喝道:“什麽人?”胡斐向前疾奔,那兩人也提氣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間收住腳步。那兩人沒料到他會忽地停步,一沖便過了他的身前。胡斐蹿起半空,雙腿齊飛,兩只腳足尖同時分別踢中兩人背心神堂穴。兩人哼都沒哼一聲,撲地便倒。看這兩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閣外的府中衛士。

胡斐心想這麽一來,形跡已露,顧不到再行掩飾行藏,向府門外直沖出去。但聽得府中傳呼之聲此伏彼起,衆衛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他進來之時沿路留心,認明途徑,當下仍從鵝卵石的花徑奔向小門,翻過粉牆,那輛馬車倒仍候在門外。他将馬春花放入車中,喝道:“回去。”那車夫已聽到府中吵嚷,見胡斐神色有異,待要問個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從座位上擊落。

便在此時,府中已有四五名衛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繩,“得”兒一聲,趕車便跑,幾名衛士追了十餘丈沒追上,紛叫:“帶馬,帶馬。”

胡斐驅馬疾馳,奔出幾條街道,但聽得蹄聲急促,二十餘騎先後追來。追兵騎的都是好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這是天子腳下的京城,可不比尋常,再一鬧,便有巡城兵馬出動圍捕,就算我能脫身,馬姑娘卻又如何能救?”

黑暗中,見追來的人都手拿火把,車中馬春花初時尚有呻吟之聲,這時卻已沒了聲息,胡斐好生記挂,問道:“馬姑娘,肚痛好些了麽?”連問數聲,馬春花都沒回答。一回頭,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聽得嗖的一聲響,有人擲了一枚飛蝗石過來,打向他後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擲去,但聽得一人“啊喲”一聲呼叫,摔下馬來。

這一下倒将胡斐提醒了,最好是發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邊沒攜帶暗器,追來的福府衛士又學了乖,不再發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門外路程尚遠,半夜裏一幹人大呼小叫,怎不驚動官?”情急智生,忽然想起了懷中的金壺,伸手隔着椅披使勁連捏數下,金壺上鑲嵌的寶石登時跌落了八九塊,他将寶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連揚,寶石一顆顆飛出,八顆寶石打中了五名衛士,寶石雖小,胡斐的手勁卻大,打中頭臉眼目,疼痛非常。這麽一來,衆衛士便不敢太過逼近。

胡斐透了口長氣,伸手車中一探馬春花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聽得她低聲呻吟一聲,臉頗上卻甚冰冷,眼見離住所已不在遠,揮鞭連催,馳到一條岔路。住所在東,他卻将馬車趕着向西,轉過一個彎,回身抱起馬春花,揮馬鞭連抽數下,身子離車縱起,伏在一間屋子頂上。馬車向西直馳,衆衛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衆人走遠,這才從屋頂回宅,剛越過圍牆,只聽程靈素道:“大哥,你回來了!有人追你麽?”胡斐道:“馬姑娘中了劇毒,快給瞧瞧。”他抱着馬春花,搶先進廳。

程靈素點起蠟燭,見馬春花臉上灰撲撲的全無血色,再捏了捏她手指,見陷下之後不再彈起,輕輕搖了搖頭,問道:“中的什麽毒?”胡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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