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

從懷中取出金壺,道:“參湯裏下的毒。這是盛參湯的壺。”程靈素揭開壺蓋,嗅了幾下,說道:“好厲害,是鶴頂紅。”胡斐道:“能不能救?”程靈素不答,探了探馬春花心跳,說道:“若不是大富大貴人家,也不能有這般珍貴金壺。”胡斐恨恨地道:“正是。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書的母親。”程靈素道:“了不起!我們這一行中,竟出了如此富貴人物。”

胡斐見她不動聲色,似乎馬春花中毒雖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寬。程靈素翻開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聲“啊”的一聲。胡斐忙問:“怎麽?”程靈素道:“參湯中除了鶴頂紅,還有番木鼈。”胡斐不敢問“還有救沒有?”卻問:“怎生救法?”

程靈素皺眉道:“兩樣毒藥夾攻,便得大費手腳。”返身入室,從藥箱中取出兩顆白色藥丸,給馬春花服下,說道:“須得找個清靜密室,用金針刺她十三處穴道,解藥從穴道中送人,若能馬上施針,定可解救。只十二個時辰內,不得移動她身子。”

胡斐道:“不少人知道這所宅子,福康安的衛士轉眼便會尋來,不能在這裏用針,得出城去找個荒僻所在。”程靈素道:“那便須趕快動身,那兩粒藥丸只能延得她一個時辰的命。”說着嘆了口氣,又道:“我這位責同行心腸雖毒,下毒手段卻低。這兩樣毒藥混用,又和在參湯之中,毒性發作便慢了,若單用一樣,馬姑娘這時哪裏還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地收拾物件,說道:“當今之世,還有誰能勝得過咱們藥王姑娘的神技?”

程靈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馬蹄聲自遠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單刀,說道:“說不得,只好厮殺一場。”心中卻暗自焦急:“敵人定然愈殺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顧了二妹,可救不得馬姑娘。”轉頭向程靈素瞧去,眼色中表示:“我必能救你!”程靈素這時也正向他瞧去,二人雙目交投,似乎立時會意。

程靈素道:“京師之中,只怕動不得蠻。大哥,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個高臺。”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計多端,這時情勢急迫,不及細問,依言将桌子、椅子疊了起來。

程靈素指着窗外那株大樹道:“你帶馬姑娘上樹。”胡斐道:“待會你也過來。”還刀入鞘,抱着馬春花,走到窗樹下,縱身躍上樹幹,将馬春花藏在枝葉掩映暗處。

但聽得腳步聲響,數名衛士越牆而入,漸漸走近,又聽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問,衆衛士厲聲呼叱。程靈素吹熄燭火,另行取出一枚錯燭,點燃了插上燭臺,關上窗子,這才帶上門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塊石塊,躍上樹幹,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聲道:“共有十七人!”程靈素道:“藥力夠用!”

只聽得衆衛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衆衛士忌憚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處亂闖,也不敢落單,三個一群、四個一隊地搜來。

程靈素将石塊遞給胡斐,低聲道:“将桌椅打下來!”胡斐笑道:“妙計!”石塊穿窗飛入,擊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臺登時倒塌,砰蓬之聲,響成一片。衆衛士叫道:“在這裏,在這裏!”大夥倚仗人多,争先恐後地一擁人廳,只見桌椅亂成一團,似有人曾在此激烈鬥毆,但不見半個人影。衆人正錯愕間,突然頭腦暈眩,立足不定,一齊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

程靈素悄步人廳,吹滅燭火,将蠟燭收入懷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負起馬春花,越牆而出,剛轉出胡同,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前面街頭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一隊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裏,一隊官兵迎面巡來。他心想:“福大帥府有刺客之事,想已傳遍九城,這時到處巡查嚴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處所,可着實不易。”背後人聲喧嘩,又有一隊官兵巡來。胡斐見前後有敵,向程靈素打個手勢,縱身越牆,翻進身旁的一所大宅子。程靈素跟着跳進。

落腳處甚是柔軟,是一片草地,眼前燈火明亮,人頭洶湧。兩人都吃了一驚:“料不到這裏也有官兵。”聽得牆外腳步聲響,兩隊官兵聚在一起,勢已不能再躍出牆去,見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叢遮掩,胡斐負着馬春花搶了過去,往假山後一躲。

突然間假山後一人長身站起,白光閃動,一柄匕首當胸紮到。

胡斐萬料不到這假山後面竟有敵人埋伏,如此悄沒聲地猛施襲擊,倉促之間只得摔下背上的馬春花,伸左手往敵人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遞拳。這人手腳竟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橫紮,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這一拳。他臉上蒙了一塊黃巾,始終默不作聲。胡斐心想:“你不出聲,那就最妙不過。”耳聽得官兵便在牆外,他只須張口呼叫,便即大事不妙。

兩個人近身肉搏,各施殺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長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詣竟不在秦耐之、周鐵鹪等人之下,何況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進他懷中,伸指點了他胸口鳩尾穴。那人極為悍勇,穴道遭點,仍飛右足踢來,胡斐又伸指點了他足胫中都穴,這才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Advertisement

程靈素碰了碰胡斐的肩頭,向燈光處一指,低聲道:“像是在做戲。”胡斐擡頭看去,見空曠處搭了老大一座戲臺,臺下一排排的坐滿了人,燈光輝煌,臺上戲子卻尚未出場。其時正當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什麽喜慶宴會,往往接連唱戲數日,通宵達旦,亦非異事。

胡斐籲了口氣,拉下那漢子臉上蒙着的黃巾,隐約見他面目粗豪,四十來歲年紀,低聲道:“這漢子想是趁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雞摸狗來着,因此一聲也不敢出。”程靈素悄聲道:“只怕不是小賊。”胡斐點了點頭,尋思:“瞧這人身手,決非尋常鼠竊狗盜,也算他合該倒黴,卻給我無意擒住。”程靈素低聲道:“咱們便在這大戶人家尋處柴房或閣樓,躲他十二個時辰。”胡斐道:“我看也只好如此。外邊查得這般緊,怎能出去?”

便在此時,戲臺上門簾一掀,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着尋常的葛紗大褂,也沒勾臉,走到臺口一站,抱拳施禮,朗聲說道:“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弟姊妹請了!”胡斐聽他說話聲音洪亮,瞧這神情,似乎不是唱戲。又聽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轉眼又是一日,再過三天,便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會期。可是咱們西岳華拳門,直到此刻,還是沒推出掌門人來。這件事當真不能再拖。現下請藝字派的支長蔡師伯給大夥兒說說。”

臺下人叢中站起一個身穿黑色馬褂的老者,咳嗽了幾聲,躍上戲臺,面向大衆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咱們西岳華拳門三百年來,一直分為藝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個支派,已有三百年沒總掌門了。雖說五派都好生興旺,但師兄弟們各存門戶之見,人人都說:‘我是藝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從不說我是西岳華拳門的。沒想到別派的武師們,卻從不理會你是藝宇派還是成字派,總當咱們是西岳華拳門的門下。咱們這一門人數衆多,老祖宗手上傳下來的玩藝兒也真不含糊,可是幹嗎遠遠不及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這些門派名聲響亮呢?只因為咱們分成了五個支派,力分則弱,那有什麽說的。”

那老者滿口陝西土腔,有幾個字胡斐便聽不大懂,他說到這裏,咳嗽幾聲,嘆了口長氣,又道:“打從三個月前,咱們在西京便接到福大帥從北京傳來的通知,要咱們華拳門在八月中秋趕到京城,參與天下掌門人大會。送信的參将大人還特別吩咐了,在大會之中,天下各門各派的掌門人都得露一手本門的高招絕藝,請福大帥評定高下。這一來,各家各派誰高誰下,從此再不是憑着自個兒信口吹得天花亂墜,而是要憑本事一拳一腳地顯示出來。咱們得到通知之後,華拳門五個支派的支長,便都聚在一起商議,連天字派的姬三爺,也帶病來到西京。五派說好,這一次要憑真功夫顯身手,要在五個支派中挑一個手腳上玩藝兒最強的,暫且挂一個‘掌門人’的名頭。

“不過五個支派分派已久,各派不但各有門人弟子,而且各有産業家當,要并在一起是不容易的。咱們五個人口講手劃,各出絕招,一個多月下來,藝、成、行、涯四個支派的支長,都服了姬三爺在五個支長中功夫第一,可是他老人家五年前中了風,至今手腳動彈不靈,要他到天下掌門人大會中說說拳腳,原是少有人比他得上……”他說到這裏,臺下有人站起身來,粗聲道:“蔡師伯,這個掌門人大會,只怕不是空口說白話就能服人,須得真刀真槍,要動個真章的場所。姬師叔憑他說得天花亂墜,旁人不服,那也沒用。”

那姓蔡老者接口道:“李師侄的話很是。于是我們從五個支派中挑了十名好手,在西京較量拳腳兵器,鬥了這一個多月,仍是比不出一個衆望所歸、技勝各派的人來。雖有人勝了,輸的人卻又不服。現下咱們在這兒光明正大地當衆決出勝敗,人人都親眼得見,玩藝兒誰高誰低,大家衆目所睹,沒人能夠偏私。哪一位本門功夫最高的,就算是西岳華拳門的掌門人,到掌門人大會中去顯顯身手,倘若真能為本門掙得個大大彩頭,大家便當真奉他為掌門人。今後各支派的事務,仍由各支長自行料理,倘若涉及華拳門的門戶大事,便請掌門人處分。他既為本派立下大功,有這個名分,也是該的。各位以為如何?”臺下衆人齊聲喝彩,更有許多人噼噼啪啪地鼓掌。

胡斐心想:“原來是西岳華拳門在這裏聚會。”他張目四望,想要胃找個隐僻所在,抱着馬春花溜出去,但各處通道均在燈火照耀之下,一園中聚着的總有二百來人,只要一出去,定會給人發現,低聲道:“只盼他們快些舉了掌門人出來,越早散場越好。”

只聽得最先上臺那人說道:“蔡師伯的話,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華輩這些年來一直在藝字派勾當事務,膽敢代本派的全體師兄弟們說一句,待會推舉了掌門人出來,我們藝字派全心全意聽從掌門人吩十咐。他老人家說什麽便是什麽,藝字派決沒一句異言。”

臺下一人高聲叫道:“好!”聲音拖得長長的,便如臺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戲,臺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譏嘲之意,卻也甚是明顯。

臺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其餘各派怎麽說?”只見臺下一個個人站起,說道:“我們成字派決不敢違背掌門人的話。”“他老人家吩咐什麽,我們行字派一定照辦。”“天字派遵從號令,不敢有違。”“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們帶頭幹,小弟弟自然決不能有第二句話。”

臺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齊心一致,那再好也沒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長,各位前輩師伯師叔,都已到齊,只天字派姬師伯沒來。他老人家捎了信來,說派他令郎姬師兄赴會。但等到此刻,姬師兄還沒到。這位師兄行事素來神出鬼沒,說不定這當兒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麽地方……”說到這裏,臺上臺下一齊笑了起來。

胡斐俯到那漢子耳邊,低聲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漢子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迷惘之色,實不知這一男二女是甚路道。

臺上那人說道:“姬師兄一人沒到,咱們已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總也對得住了,日後姬師伯也不能怪責咱們。現下要請各位前輩師伯師叔們指點,本門這位掌門人是如何推法。”衆人等了一晚,為的便是要瞧這一出推舉掌門人的好戲,聽到這裏,全都興高采烈,臺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紛紛叫嚷:“憑功夫比試啊!”“誰也不服誰,不憑拳腳器械,那憑什麽?”“真刀真腳,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門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咳嗽一聲,朗聲道:“本來嘛,掌門人憑德不憑力,後生小子玩藝兒再高明,也不能越過德高望重的前輩去。”頓了一頓,眼光向衆人一掃,又道:“可是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既是英雄聚會,自然要各顯神通。咱們西岳華拳門倘若舉了個糟老頭兒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贊一句:‘好,華拳門的糟老頭兒德高望重,夠糟夠老,老而不死’?”衆人聽得哈哈大笑。

程靈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這糟老頭兒倒會說笑話。”

那姓蔡的老者大聲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可是幾百年來,華拳門這四十八路拳腳器械,沒一個人能說得上路路精通。今日嘛,哪一位玩藝兒最高,哪一位便執掌本門。”衆人剛喝得一聲彩,忽然後門上擂鼓般地敲了起來。

衆人一愕,有人道:“是姬師兄到了!”有人便去開門。燈籠火把照耀,擁進來一隊官兵。

胡斐左手握住了程靈素的手,兩人相視一笑,危機當前,更加心意相通。

但當相互再望一眼時,程靈素卻黯然低下了頭去,她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這裏,不知袁姑娘會怎樣?”她心知胡斐這時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這裏,不知袁姑娘會怎樣?”

領隊的武官走人人叢,查問了幾句,聽說是西岳華拳門在此推舉掌門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時十分客氣,但還是提起燈籠到各人臉上照看,又在園子前後左右巡查。

胡斐和程靈素縮在假山之中,見燈籠漸漸照近,心想:“不知這武官的運氣如何?倘若他将燈籠到假山中來一照,只好請他當頭吃上一刀。”

忽聽得臺上那人說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執掌本門。這句話誰都聽見了。衆位師伯師叔、師兄姊妹,便請一一上臺來顯顯絕藝。”他這句話剛說完,衆人眼前一亮,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婦跳到臺上,說道:“行宇派弟子高雲,向各位前輩師伯師兄們讨教。”衆人見她露的這一手輕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都喝了一聲彩。那武官轉頭瞧得呆了,哪裏還想到去搜查刺客?

臺下跟着便有一個少年跳上,說道:“藝字派弟子張複龍,請高師姊指教。”高雲道:“張師兄不必客氣。”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鈎,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勢跨虎西岳傳”。張複龍提膝回環亮掌,應以一招“商羊登枝腳獨懸”。兩人各出本門拳招,鬥了起來。二十餘合後,高雲使招“回頭望月鳳展翅”,撲步亮掌,一掌将張複龍擊下臺去。

那武官大聲叫好,連說:“了不起,了不起!”臺下又有一名壯漢躍上,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跟高雲動手。這一次卻是高雲一個失足,給那壯漢推得摔個筋鬥。那武官說道:“可惜,可惜!”沒興致再瞧,率領衆官兵出門又搜查去了。

程靈素見官兵出門,松了口氣,但見戲臺上一個上,一個下,鬥之不已,不知要鬧到什麽時候,才選得掌門人出來。看胡斐時,卻見他舍神貫注地凝望臺上兩人相鬥,程靈素心想:“這兩人的拳腳打得雖狠,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大哥為什麽瞧得這麽出神?”低聲道:“大哥,過了大半個時辰啦,得趕快想個法兒才好。再不施針用藥,便要耽誤了。”胡斐“嗯”了一聲,仍是目不轉瞬地望着臺上。

不久一人敗退下臺,另一人上去和勝者比試。說是同門較藝,然而相鬥的兩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門徒,雖非性命相搏,但勝負關系支派的榮辱,各人都全力以赴。這時門中高手尚未上場,眼前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當上掌門人,只華拳門五個支派向來明争暗鬥,趁此機會,以往相互有過節的便在臺上好好打上一架,拳來腳去,着實熱鬧。

程靈素見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愛武,一見別人比試便什麽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眼下情勢緊迫,咱們闖出去再說。這些人都是武林好漢,動以江湖義氣,他們未必便會去禀報官府。”胡斐搖了搖頭,低聲道:“別的事也還罷了,福大帥的事,他們怎能不說?那正是立功的良機。”

程靈素道:“要不,咱們冒上一個險,便在這兒給馬姑娘用藥,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這兒,非給人瞧見不可。”說到後來,語音已十分焦急。她向來安詳鎮定,這時若非當真緊迫,決不致這般不住口地催促。

胡斐“嗯”了一聲,仍目不轉睛地瞧着臺上兩人比武。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待會救不了馬姑娘,可別怪我。”胡斐忽道:“好,雖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險一試。”程靈素一怔,問道:“什麽?”胡斐道:“我去奪那西岳華拳的掌門人。老天爺保佑,若能成功,他們便須聽我號令。”程靈素大喜,連連搖晃他手臂,說道:“大哥,這些人如何能是你對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胡斐道:“難在我須得使他們的拳法,一時三刻之間,又怎記得了這許多?對付庸手也還罷了,少時高手上臺,這幾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馬腳不可。他們若知我不是本門弟子,縱然得勝,也不肯推我做掌門人。”說到這裏,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無一不精,倘若她在此處,由她出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

其實,他心中若不是念茲在茲的有個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奪華拳門的掌門?

但聽得“啊喲”一聲大叫,一人摔下臺來。臺下有人罵道:“他媽的,下手這麽重!”另一人反唇相譏:“動上了手,還管什麽輕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場子啊。”那人粗聲道:“好,咱哥兒倆便比劃比劃。”另一人卻只管出言陰損:“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補掌門人的對手,不敢跟您老人家過招。您老慢慢兒地候補着吧。”

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倘若到了時辰,我還沒能奪得掌門人,你便在這兒給馬姑娘施針用藥,咱們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漢子蒙臉的黃巾,蒙在自己臉上。

程靈素“嗯”了一聲,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總掌門,難道你便連一家也當不上?”她這句話一出口,立即好生後悔:“為什麽總念念不忘地想着袁姑娘,又不斷提醒大哥,叫他也念念不忘?”見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不提醒,他難道便有一刻忘了?”見他大踏步走向戲臺,不禁又甜蜜,又心酸。

胡斐剛走到臺邊,卻見一人搶先跳了上去,正是剛才跟人吵嘴的那個大漢。胡斐心想:“待這兩人分出勝敗,又得耗上許多功夫,多耽擁一刻,馬姑娘便多一刻危險。”跟着縱起,半空中抓住那漢子背心,說道:“師兄且慢,讓我先來。”

胡斐這一抓施展了家傳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漢背心第九椎節下的筋縮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這大漢雖身軀粗壯,哪裏還能動彈?胡斐乘着那一縱之勢,站到臺口,順手揮出,将那大漢擲下,剛好令他安安穩穩地坐入一張空椅。

他這一下突如其來地顯示了一手上乘武功,臺下衆人無不驚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來。但見他臉上蒙了一塊黃巾,面目看不清楚,腦後拖着條油光烏亮的大辮子,顯然年紀不大。這般年紀而有如此功力,臺下所有見多識廣之人盡皆詫異。

胡斐向臺上那人一抱拳,說道:“天字派弟子程靈胡,請師兄指教。”程靈素在假山背後聽得清楚,聽他自稱“程靈胡”,不禁微笑,心中随即一酸:“倘若他當真是我的親兄長,倒免卻了不少煩惱。”

臺上那人見胡斐這等聲勢,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地還禮道:“小弟學藝不精,還請程師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說,好說!”當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鈎,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勢跨虎西岳傳”。那人轉身提膝伸掌,應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撲步劈掌,出一招“吳王試劍劈玉磚”。那人仍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煙”。胡斐不願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攔門插鐵闩”,這是一招拗勢弓步沖拳,左掌變拳,伸直了猛擊,右拳跟着沖擊而出。那人見他拳勢沉猛,奮力擋架。胡斐手臂上內力一收一放,将他輕輕推下臺去。

只聽得臺下一聲大吼,先前讓胡斐擲下的那名大漢又跳了上來,喝道:“奶奶的,你算什麽東西……”胡斐搶上一步,使招“金鵬展翅庭中站”,雙臂橫開伸展。那大漢竟沒法在臺口站立,給胡斐的臂力逼退,又摔了下去。這一次胡斐惱他出言無禮,使了三分勁力,略喇一響,那大漢壓爛了臺前兩張椅子。

他連敗二人後,臺下衆人紛紛交頭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詢這人是誰的門下,但天字派的衆弟子卻無人得知。藝字派的一個前輩道:“這人本門的武功不純,顯是帶藝投師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門徒。”成字派的一個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帶藝投師的門徒來争奪掌門人之位,豈不是反把本門武功比了下去?”

這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長。他武功在西岳華拳門中算得第一,只是五年前中風後兩腿癱了,現下雖不良于行,威名仍是極大,同門師兄弟對他都忌憚三分。衆人見這“天字派的程靈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來的兒子姬曉峰始終沒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門徒,卻哪知姬曉峰早給胡斐點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後面動彈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強,為人不免驕傲,雙腿癱瘓後閉門謝客,将一身武功都傳給了兒子。華拳門五位支長高手比試功夫一月有餘,無人藝能服衆,議定各出本派好手群聚北京,憑武功以定掌門,姬曉峰對這掌門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趕得上父親的九成,性格卻不及父親光明磊落。他悄悄躲在假山之後,要瞧明白了對手各人的虛實,然後出來一擊而中,不料陰錯陽差,卻給胡斐制住。

他只道是別個支派的陰謀,伏下別派高手來對付自己。适才他和對手只拆得數招,即遭點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沒機會施展,父親和自己的全盤計較,霎時間付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極,只盼能上臺去再和胡斐拼個你死我活。但聽得胡斐将各支派好手一個個打下臺來,看來再也無人制服得他,于是加緊運氣急沖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但胡斐的點穴功夫是祖傳絕技,姬曉峰所學與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靜氣地潛運內力,也決不能自解給閉住的穴道,何況這般狂怒憂急,蠻沖急攻?一輪強運內力之後,突然間氣人岔道,登時暈去。

程靈素全神貫注瞧着胡斐在戲臺上跟人比拳,但見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學來的“西岳華拳”,心道:“大哥于武學一門,似乎天生便會的。這西岳華拳招式繁複,他只在片刻之間瞧人拆解過招,便都學會了。”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那大漢低哼一聲,聲音異樣。程靈素轉頭看時,見他雙目緊閉,舌頭伸在嘴外,已給牙齒咬得鮮血直流,全身不住顫抖,猶似發瘧一般。程靈素知他是急引內力強沖穴道,以致走火岔氣,此時若不救治,重則心神錯亂,瘋癫發狂,輕則肢體殘廢,武功全失,心想:“我們和他無冤無仇,何必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取出金針,在他陰維脈的廉泉、天突、期門、大橫四處穴道中各施針刺。

過了一會兒,姬曉峰悠悠醒轉,見程靈素正在為自己施針,低聲道:“多謝姑娘。”程靈素做個手勢,叫他不可做聲。

只聽得胡斐在臺上朗聲說道:“掌門之位,務須早定,這般鬥将下去,何時方是了局?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願意指教的可請三四位同時上臺。弟子倘若輸了,決無怨言。”衆人一聽,都想這小子好狂,本來一個人不敢上臺的,這時紛紛聯手上臺邀鬥。其實胡斐新學的招數究屬有限,再鬥下去勢必露出破綻,群毆合鬥卻可取巧,混亂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則如此車輪戰的鬥将下去,自己縱然內力充沛,終須力盡,而施救馬春花卻是刻不容緩,非速戰速決不可。

他催動掌力,轉眼又擊了幾人下臺。西岳華拳門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長之命而來,因此無人上臺與他交手,其餘四個支派中的少壯強手,盡已敗在他拳腳之下。至于四支派的名宿高手,自忖實無取勝把握,一來在西京已出過手,二來顧全數十年的令名,誰也不肯上去挑戰。後來藝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術最精的壯年好手,聯手上臺,十餘合後還是敗了下來。

這一來,四派前輩名宿、青年弟子,盡皆面面相觑,誰也不敢挺身上臺。

那身穿黑馬褂的姓蔡老者坐在臺下觀鬥已久,這時站了起來,說道:“程師兄,你武功高強,果然令人好生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與本門所傳卻有點兒似是而非,嗯,嗯,可說是形似而神非,這個……這個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一凜,暗想:“這老兒的眼光果然厲害,我所用拳招雖是西岳華拳,但震人下臺、摔人倒地的內勁,自然跟他們華拳全不相幹。”西岳華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門武功,其中精微奧妙之處,豈是胡斐頃刻間瞧幾個人對拆過招便能領會?何況他所見到的又不是該門高手,自不免學得形似而神非。這時實逼處此,只得硬了頭皮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門何以會分成五個支派?武學之道,原無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與衆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将天字派拉得來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無援。

果然天字派衆弟子聽他言語中擡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臺下大聲附和。

那姓蔡老者搖頭道:“程師兄,你是姬老三門下不是?是帶藝投師的不是?老朽眼睛沒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門的。”

胡斐道:“蔡師伯,你這話弟子可不敢茍同了。本門若要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與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顯西岳華拳門的威風,便須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弟子所學的內勁,一大半是我師父這十幾年來閉門苦思、別出心裁所創,的确頗有獨到之處。蔡師伯倘若認為弟子不成,便請上臺來指點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猶豫,說道:“本門有你老弟這般傑出人才,原是大夥兒的光彩,老朽歡喜也還來不及,還能有什麽話說?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個疑團,不能不說。這樣吧,請程老弟在臺上練一套一路華拳,這是本門的基本功夫,這裏十幾位老兄弟個個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誰也不能胡說。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門武功,老朽第一個便歡天喜地地擁你為掌門。”

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跟人動手過招,尚能借着似是而非的華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練一路拳法,擡手踢腿之際,真僞立判,再也無所假借。何況他偷學來的拳招只一鱗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從頭至尾地使一路拳法?

胡斐雖饒有智計,聽了他這番話,竟然做聲不得,正想出言推辭,忽聽假山後一人叫道:“蔡師伯,你何以總是跟我們天字派為難?這位程師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進我門已有一十二年,難道連這套一路華拳也不會練?”只見一人邁步走到臺前,正是天字派中的頭挑腳色姬曉峰。近年來凡天字派有事,他總代父親出面處理接頭,雖非該派支長,華拳門中卻沒一個不認得。

姬曉峰躍上臺去,抱拳說道:“家父閉門隐居,将一身本事都傳給了這位程師兄,一十二年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程師哥武功勝我十倍,各位有目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