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3)
是雙生兄弟份上,救了他們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團團一拱手,朗聲道:“紅花會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衆位英雄問好!”
海蘭弼和湯沛跟二人對了一掌,均感胸口氣血翻湧,暗自駭異,微一調息,正欲上前再戰,忽聽到“常赫志、常伯志”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聲,停了腳步。
常氏兄弟頭一點,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聽得“啊喲!”“哼!”“哎!”之聲,一路響将過去,漸去漸遠,終于隐沒無聲,那自是守在屋頂的衆衛士一路上給他兄弟驅退,或摔下屋來。
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手掌上有麻辣之感,提起看時,忍不住又都“啊”的一聲,低低驚呼。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這才想起西川雙俠“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馳名,知聞已久,今日一會,果然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用意之一,本是在對付紅花會群雄,豈知衆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來倏去,如入無人之境。他極是惱怒,沉着臉一言不發,目光向居中的幾只太師椅一瞥去,只見少林寺大智禪師垂眉低目,不改平時神态;武當派無青子臉帶惶惑,似有懼色。那文醉翁直挺挺地站着,一動也不動,雙目向前瞪視,常氏兄弟早已去遠,他兀自吓得魂不附體,卻已不再發抖。
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聽到“紅花會”三字,心已是評評而跳,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将滿廳武師視如無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有一句話:“這才是英雄豪傑!”
桑飛虹一直在旁瞧着熱鬧,見到這當口文醉翁還吓成這般模樣,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對無常鬼早去啦!”哪知她這麽一推,文醉翁應手而倒,再不起來。桑飛虹大驚,俯身看時,但見他滿臉青紫之色,已膽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這人吓死啦!”
大廳上群雄一陣騷動,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自飲,将誰都不瞧在眼裏,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瞪了他一眼,便活生生地将他吓死。
郭玉堂嘆道:“死有餘辜,死有餘辜!”胡斐問道:“郭前輩,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麽?”郭玉堂搖頭道:“豈單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但事實俱在,那也難以諱言。我早料到他決不得善終,只是竟會給黑白無常一下子吓死,可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今日冤家狹路,卻在這裏撞見。”郭玉堂道:“這姓文的以前一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說不定還發下過什麽重誓。”那人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這叫做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他只消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麽玉龍禦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雙俠也不會見到他啊。”
說話之際,人叢中走出一個老者來,腰間插着一根黑黝黝的大煙袋,走到文醉翁屍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胡斐聽得他罵“西川雙俠”為鼠輩,心下大怒,低聲道:“郭前輩,這老兒是誰?”郭玉堂道:“這是涼州府玄指門掌門人,叫做上官鐵生,自己封了個外號,叫什麽‘煙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氣,自稱煙酒二仙!”胡斐見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滿是煙油,腰間的煙筒甚是奇特,裝煙的窩兒幾乎有拳頭大小,想是他煙瘾奇重,哼了一聲道:“一這種煙鬼,還稱得上是個‘仙’字?”
上官鐵生抱着文醉翁的屍身幹號了幾聲,站起身來,瞪着桑飛虹怒道:“你幹嗎毛手毛腳,将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飛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鐵生道:“嘿嘿,好端端一個人,怎會吓死?定是你暗下陰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他見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傳揚開來,聲名不好,醉八仙這一門,只怕從此再無擡頭之日。但武林人物為人害死,便事屬尋常,不至于聲名有礙,因此硬栽是桑飛虹暗下毒手。桑飛虹年歲尚輕,不懂對方嫁禍于己的用意,驚怒之下,辯道:“我跟他素不相識,何必害他?這裏千百對眼睛都瞧見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一直愣頭愣腦地默不作聲,這時突然插口:“這位姑娘沒下毒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兩個惡鬼一來,這位文爺便吓死了。我聽得他叫道:‘黑無常、白無常!’”他聲音宏大,說到“黑無常、白無常”這六字時,學着文醉翁的語調,更十分古怪。衆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
哈赤卻不知衆人因何而笑,大聲道:“難道我說錯了麽?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醜惡,怪模怪樣的,吓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
桑飛虹道:“是吧?這位大師也這麽說。他是自己吓死的,關我什麽事了?”
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裝上一大袋煙絲,打火點着了,吸了兩口,徒然間一股白煙迎面向她噴去,喝道:“賤婢,你明明是殺人兇手,卻還要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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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飛虹見白煙噴到,急忙閃避,但為時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煙進去,頭腦中微微發暈,聽他出口傷人,再也忍耐不住,回罵道:“老鬼纏夾不清,你硬要說是我殺的,胡亂賴人,不講道理!”左掌虛拍,右足便往他腰間裏踢去。
哈赤和尚大聲道:“老頭兒,你別冤枉好人,我親眼目睹,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吓死的……”
胡斐見這和尚傻裏傻氣,性子倒也正直,只是他開口“惡鬼”,閉口“惡鬼”,聽來極不順耳,不由得心中有氣,要待想個法兒,給他一點小小苦頭吃吃,忽見西首廳中走出一個青年書生來,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這人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小,打扮得頗為俊雅,右手搖着一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說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話說錯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麽話說錯了?”
那書生道:“那兩位不是‘惡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雙俠常氏昆仲,相貌雖然特異,但武功高強,行俠仗義,江湖之上,人人欽仰。”胡斐聽得大悅,心道:“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幾句來,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結交結交。”
哈赤道:“那文爺不是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嗎?黑無常、白無常又怎麽不是惡鬼?”那書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個‘赫’字,一位有個‘伯’字,因此前輩的朋友們,開玩笑叫他二位為黑無常、白無常。這外號兒若非有身份的前輩名宿,卻也不是随便稱呼得的。”
他二人一個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個斯斯文文地給他解說,那一邊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卻已動上了手。莫看桑飛虹适才給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閃避,全無還手之力,只因雙子門的武功兩人合使,太過怪異,這時她一對一地和上官鐵生過招,便絲毫不落下風。那上官鐵生看似空手,其實手中那支旱煙管乃镔鐵打就,竟當作了點穴橛使。他玄指門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但桑飛虹身法過于滑溜,始終打不到她穴道,有幾次過于托大,險些還讓她飛足踢中。
但聽得他嗤溜溜地不停吸煙,吞煙吐霧,那根煙管竟給他吸得漸漸地由黑轉紅,原來那大煙鬥之中藏着精炭,他一吸一吹,将镔鐵煙鬥漸漸燒紅。這麽一來,一根尋常煙管變成了一件極厲害的利器,離得稍近,桑飛虹便感手燙面熱,衣帶裙角更給煙鬥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腳稍慢,驀地裏上官鐵生一口白煙直噴到她臉上,桑飛虹只感頭腦一陣暈眩,登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晃身摔倒。
那書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說話,沒理會身旁的打鬥,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內,不禁大怒。一瞥眼間,見上官鐵生的煙管已點向桑飛虹膝彎穴道,嗤的一聲響,煙焰飛揚,焦氣觸鼻,她裙子已燒穿了一個洞。桑飛虹受傷,大叫一聲,上官鐵生第二下又打向她腰間。
那書生怒喝:“住手!”上官鐵生一怔之間,那書生一彎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對鞋子,返身向上官鐵生燒紅了的煙鬥上夾去。那書生這幾下出手迅捷異常,哈赤和尚一怔,大叫:“你……你脫了我鞋子幹麽?”喊叫聲中,那書生已用兩只鞋子的鞋底挾住了那燒得通紅的镔鐵煙鬥,快步繞到上官鐵生身後,将燒紅了的煙鬥往他後心燙去。
嗤嗤幾聲響,上官鐵生衣袖燒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書生連鞋帶煙管往外摔出,搶步去看桑飛虹時,只見她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啪啪兩響,哈赤的一對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湯水四濺,那煙管卻對準了郭玉堂飛去,力勁勢急。郭玉堂叫聲:“啊喲!”急欲閃避,但煙管來得太快,又出其不意,一時不及躲讓,眼見那通紅灸熱的鐵煙鬥便要撞上他面門。胡斐伸手抓起一雙筷子,半空中将煙管夾住了。
這幾下兔起鹘落,變化莫測,大廳上群豪一呆,這才齊聲喝彩。那書生向胡斐點頭一笑,謝他相助,免致無意傷人,轉過頭來,皺眉望着桑飛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頓之下,向上官鐵生喝道:“這裏大夥兒比武較藝,你怎地用起迷藥來啦?快取解藥出來!”
上官鐵生給他奪去煙管,知這書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沒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陰陰地道:“誰用迷藥啦?這丫頭定力太差,轉了幾個圈子便暈倒了,又怪得誰來?”旁觀衆人不明真相,倒也難以編派誰的不是。
卻見西廳席上走出一個腰彎弓背的中年婦人,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飛虹臉上噴去。那書生道:“啊,這……這是解藥麽?”那婦人不答,又噴了一口酒,噴到第三口時,桑飛虹睜開眼來,一時不明所以。
上官鐵生道:“哈,這丫頭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說八道,說我使迷藥?堂堂福大帥府中,說話可得檢點些。”那書生反手一記耳光,喝道:“先打你這下三爛的奸徒。”上官鐵生疾忙低頭,這掌居然沒打中。那書生打得巧妙,這“煙霞散人”卻也躲得靈動。
桑飛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躍起身子,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鐵生胸口,罵道:“你使迷藥噴人!”上官鐵生斜身閃開,向那中年婦人瞪了一眼,又驚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獨門迷藥?我跟你無冤無仇,何以來多管閑事?”
桑飛虹向那書生點了點頭,道:“多謝相公援手。”那書生指着那婦人道:“是這位女俠救醒你的。”那婦人冷冷地道:“我不會救人。”轉身接過胡斐手中的筷子,夾着那根鐵煙管,交在上官鐵生手裏,仍嘶啞着嗓子道:“這次可得拿穩了。”
這一來,那書生、桑飛虹、上官鐵生全都糊塗了,不知這婦人是什麽路道,她救醒了桑飛虹,卻又将煙管還給上官鐵生,難道她是個濫好人,不分是非的專做好事麽?只見她頭發花白,臉色蠟黃,體質衰弱,不似身有武功模樣,待要仔細打量,那婦人已轉過身子,回歸席上。這婦人正是程靈素所喬裝改扮。若不是毒手藥王的高徒,也決不能在頃刻之間,便解了上官鐵生所使的獨門迷藥。
哈赤一直不停口地大叫:“還我鞋子來,還我鞋子來!”但各人心有旁骛,誰也沒有理他。哈赤大惱,伸手往那書生背心扭去,喝道:“還我鞋子不還?”那書生身子一側,讓了開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燒焦啦?”哈赤足下無鞋,甚是狼狽,奔到酒席上去撿起,但一對鞋子酒水淋漓,裏裏外外都是油膩,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強套在腳上,轉頭去找那書生的晦氣時,卻已尋不到他蹤影。
但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又已鬥在一起。哈赤轉了幾個圈子,不見書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師椅中,喃喃道:“直娘賊,今日也真晦氣,撞見一對無常鬼,又遇上個秀才鬼。”他千賊萬賊地罵了一陣,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越鬥越快,一時也分不出高下,無聊起來,便住了口,卻覺腳上油膩膩的十分難受,忍不住又罵了出來。
突然間只聽得衆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視,不見有何可笑之處,卻見衆人的目光一齊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臉,低頭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雙鞋子之外,并無什麽特異,怒道:“笑什麽?有什麽好笑?”衆人卻笑得更加厲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龜兒子,你們笑你們的,老子可不來理會。”一本正經地坐在椅中,豈知大廳中笑聲越來越響。桑飛虹雖在惡鬥,偶一回頭,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亂,實不知衆人笑些什麽,東張西望,情狀更加滑稽。桑飛虹終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後是什麽啊?”哈赤急躍離椅,回過頭來,只見那書生穩穩地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畫腳,做着啞劇,逗引衆人發笑。原來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聲地做出各種怪模怪樣。
哈赤怒喝:“秀才鬼,你幹嗎作弄我?”那書生聳聳肩做個手勢,意謂:“我沒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你幹嗎坐在這裏?”那書生指指茶幾上的八只玉龍杯,做個取而藏之懷內的手勢,意思說:“我想取這玉龍杯。”哈赤又道:“你要争奪禦杯?”那書生點了點頭。哈赤道:“這裏還有空着的座位,幹嗎不坐?”那書生指指廳上的群豪,左手連搖,右手握拳虛擊己頭,跟着縮肩抱頭,做極度害怕狀。衆人轟笑聲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為什麽坐在我椅背上?”那書生虛踢一腳,雙手虛擊拍掌,身子滑下,坐人椅中,意思說:“我将你一腳踢開,占了你的椅子。”他一滑下,登時笑聲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見這場比武鬧得怪态百出,與原意大相徑庭,都感不快,但見這書生刁鑽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實,兩人竟似事先串通了來演一出雙簧戲一般,也禁不住微笑。這時那對雙生孩兒已由王劍英、王劍傑兄弟護送到了後院,倘若尚在大廳,孩子們喜歡熱鬧,更要哈哈大笑了。
程靈素低聲對胡斐道:“這人的輕功巧妙之極。”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靈,另成一派,倒似乎……”程靈素道:“似乎存心搗蛋來着。”胡斐緩緩點頭。
這時會中有識之士也都已看出,這書生明着是跟哈赤玩鬧,實則是在攪擾福康安這天下掌門人大會,要令他一個莊嚴肅穆的英豪聚會,變成百戲雜陳的胡鬧之場。
只見那書生從懷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說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對我無禮。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側過了頭,瞧瞧折扇,不見其中有何異狀,搖頭道:“不信你瞎說!”那書生突然打開折扇,向着他一揚,一本正經地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地瞧一瞧。”衆人一看他的折扇,無不笑得打跌,原來白紙扇面上畫着一只極大的烏龜。這只烏龜肚皮朝天,伸出長長的頭頸,努力要翻轉身來,但看樣子偏又翻不轉,神情十分滑稽。
胡斐忍笑望程靈素一眼,兩人更加确定無疑,這書生乃有備而來,存心搗亂。不由得對他都暗自佩服,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這般攪局,實具過人膽識。
哈赤大怒,吼聲如雷,喝道:“你罵我是烏龜?臭秀才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那書生不動聲色,說道:“做烏龜有什麽不好?龜鶴延齡,我說你長命百歲啊。”哈赤道:“呸,烏龜是罵人的話。老婆偷漢子,便是做烏龜了。”那書生道:“哈哈!原來大和尚還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幾個?”
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不善,正要出來幹預,突見哈赤怒吼一聲,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這一次那書生竟然沒能避開,給他提起身子,重重地往地下一摔。原來哈赤是蒙古的摔跤高手,蒙古摔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門,各有厲害絕技。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最擅長腰腿之勁,抓人胸背,百發百中。
那書生為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個小虧,不料明明見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時卻雙腳先着。他腿上如同裝上機括,一着地立刻彈起,笑嘻嘻地站着,說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來!”那書生道:“好,再來!”走近身去,突然伸出雙手,扭住他胸口。衆人都大為奇怪,哈赤魁梧奇偉,那書生卻瘦瘦小小,何況哈赤擅于摔跤,人人親見,那書生和他相鬥,若不施展輕功,便當以巧妙拳招取勝,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出腳橫掃。那書生向前一跌,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裏踢去。哈赤雙腿一軟,向前跪倒。但他雖敗不亂,反手抓住那書生背心,将他扭過來壓在身下。那書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伸伸舌頭,裝個鬼臉。
此時大智禪呵、胡斐、湯沛、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這書生精于點穴打穴,哈赤絕非對手,而且這書生于摔跤之術也甚娴熟,雖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腳滑溜,扭鬥時每每能脫困而出。他所以不打倒哈赤,顯是對他不存敵意,只是借着他玩鬧笑樂,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臉上無光。
另一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和上官鐵生游鬥不休。她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鐵蓮功”,鞋尖上包以尖鐵,只要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如何不省得厲害?每見她鞋尖踢來,急忙引身閃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這年輕姑娘鬥了近百招,竟絲毫不占上風,眼見她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鈎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心下焦躁,看來若要取勝,須得重施故伎,老氣橫秋地哈哈一笑,說道:“橫踢豎踢,有什麽用?”裝作滿不在乎,湊口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飛虹見他吸煙,已自提防,忙搶到上風,防他噴煙。
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後,又拆得數招,漸漸雙目圓瞪,向前直視,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兇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飛虹撲了過去。桑飛虹見了這般神情,心裏怕了,不敢正面與鬥,閃身避開。上官鐵生足不停步地向前直沖,“胡”的一聲大叫,卻向福康安撲了過去。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忽見上官鐵生犯上,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向外猛甩。上官鐵生一個踉跄,跌了出去,眼睛發直,向東首席上沖了過去,亂抓亂打,竟似瘋了。
胡斐斜限瞧着程靈素,見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還煙管的用意,原來她于頃刻之間,在煙鬥之中裝上了另一種厲害迷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這一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這迷藥人腦,登時神志迷亂,如癫如狂,他口中本來所含的解藥全不管用。
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沖到,自即出手将他趕開。上官鐵生在地下打了個滾,忽然抱住一張桌子的桌腿,張口亂啃亂咬。衆人見了這等情景,都暗暗驚怖,誰也笑不出來,不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
衆人一時默不做聲,大廳之上,只聽得哈赤在“小畜生、賊秀才”地罵不絕口。那書生道:“我勸你別罵了吧。”哈赤怒道:“我罵你便怎樣?賊秀才!”那書生道:“諒你也不敢罵福大帥,你有種的,便罵一聲賊大帥。”
哈赤氣惱頭上,不加考慮,随口便大聲罵道:“賊大帥!”話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經收不回轉,急得只道:“我……我不是罵他,是……是……罵你!”那書生笑道:“我又不是大帥,你罵我賊大帥幹嗎?”哈赤上了這個當,生怕福康安見責,只急得額頭青筋暴現,滿臉通紅,和身撲落。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側身讓過,揪着他右臂借力外送,哈赤一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
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來,騰的一響,恰好壓在他背上。上官鐵生“胡胡”大叫,抱牢他雙臂,一口往他的光頭大腦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開。哪知一個人神志糊塗之後,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哈赤的膂力本來比他強得多,這時卻脫不出他摟抱,只給他咬得滿頭鮮血淋漓,痛得哇哇急叫。
那書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龍杯的茶幾,突然間衣袖一拂,抓起兩只玉龍杯,對桑飛虹道:“禦杯已得,咱們走吧!”桑飛虹一怔,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但見他對自己一直甚是親切,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随着他飛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呼:“捉奸細!捉奸細!”“拿住了!”“拿住偷禦杯的賊!”一齊蜂擁着追了出來。
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衆目睽睽之下,竟爾大膽搶杯欲逃,無不驚駭,早有人跟着衆衛士喝了起來:“放下玉杯!”“什麽人,這般胡鬧?”“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賬東西?”
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從屋頂上沖入,救去了貴州雙子門愧氏兄弟,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這時聽見大廳中一片吆喝之聲,門外的衛士立時将門堵住。安提督一聲令下,數十名衛士将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後圍住。
那書生笑道:“誰敢上來,我就将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衆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将禦賜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執兵刃,将二人包圍了個密不通風。桑飛虹受邀來參與這掌門人大會,只是來趕個熱鬧,并無別意,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只吓得臉色慘白,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對程靈素對望一眼,程靈素緩緩地搖了搖頭。兩人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如出手相救,只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于事無補。眼看這局勢沒法長久僵持,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将過去,他一出手,那書生和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
那書生高舉玉杯,笑吟吟地道:“桑姑娘,這一次咱們可得改個主意啦,你倘若将玉杯往地下摔去,說不定還沒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腳的家夥搶着接了去。咱們不如這樣吧,你聽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響,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飛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為什麽跟他索不相識,卻事事聽他指使。
海蘭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聽他這幾句話一說,登時停住了腳步。
湯沛哈哈一笑,走到書生跟前,說道:“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臉,當真是聳動武林。你不留下個名兒,那怎麽成?”那書生笑道:“在下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只覺這玉杯兒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厭了,便即奉還。”
湯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異,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個門道來。尊師是哪一位啊?說起來或許大家都有交情。年輕人開個小玩笑,也沒什麽大不了,沖着老哥哥這點小面子,福大帥也不能怪罪,還是入席再喝酒吧。”說着側頭向衆衛士道:“大夥兒退開些!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開個玩笑,卻來這麽興師動衆的,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小氣麽?”衆衛士聽他這麽說,都退開了兩步。
那書生笑道:“姓湯的,我可不上你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要是真有擔當,便讓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後,一準奉還。”衆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門,卻到哪裏再去找你?什麽三日之後一定奉還,誰來信你?”各人一齊望着湯沛,瞧他如何回答。
只見他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那又有什麽打緊?小兄弟,你手裏這只玉杯嘛,主兒的名分還沒定。老哥哥卻蒙福大帥的恩典先賞了一只。這樣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給你,你愛玩到幾時便幾時,什麽時候玩得厭了,帶個信來,我再來取回就是了。”說着走到放玉杯的幾前,先取過一塊鋪在桌上的大錦緞,兜在左手之上,然後取過一只玉龍杯,放在錦緞上,鄭而重之地走到那書生跟前,說道:“你拿去吧!”
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衆人只道他嘴裏說得漂亮,實則是在想乘機奪回書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虛話,反而又送一只玉杯過去。
那書生也頗為該異,笑道:“你外號兒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慷慨得緊。兩只玉杯一模一樣,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湯大俠,煩你做個中保。海大人,請你放心,三日之後桑姑娘倘若不交還玉杯,你惟湯大俠是問。”湯沛笑道:“好吧!把事兒都攬在我身上,姓湯的一力承當。桑姑娘,你總不該叫我為難吧?”說着向桑飛虹走近了一步。
桑飛虹嗫嚅着道:“我……我……”眼望那少年書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湯沛左肘突然一抖,一個肘錐,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飛虹“啊”的一聲驚呼,玉杯脫手向上飛出,便在此時,湯沛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左手錦緞揮出,已将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連動,隔着錦緞點中了他雲門、曲池、合谷三處穴道,跟着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飛出,踢倒了桑飛虹,足尖順勢在她膝彎裏一點。那雲門穴是在肩頭,曲池穴在肘彎,合谷穴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三穴遭點,那書生自肩至指,一條肩膀軟癱無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
這幾下兔起鹘落,直如變戲法一般,衆人還沒有看清楚怎地,湯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龍杯,放回幾上。待他笑吟吟地坐回太師椅中,大廳上這才彩聲雷動。
郭玉堂摸着胡須,不住價連聲贊嘆:“這一瞬之間打倒兩人,已極為不易,更難的是三個人手裏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誰一只玉杯都會損傷,那麽這一次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難得的是這一副膽識。程老弟,你說是不是?”
胡斐點頭道:“難得,難得。”他見了适才猶如雷轟電閃般的幕,不由得雄心頓起,暗想:“這姓湯的果是藝業不凡,如有機緣,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又想:“那少年書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盡折磨,怎生想個法兒相救才好。”
這時衆衛士已取過繩索,将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推到福康安跟前,聽由發落。福康安将手一揮,說道:“押在一旁,慢慢再問,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安提督,你讓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當即傳下號令,命群豪繼續比試。
胡斐見這些人鬥來鬥去,沒人有傑出的本領,心中栗六,念着馬春花的兩個兒子不知如何又遭奪回,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更有那九家半掌門人來是不來?也無心緒去看各人争鬥。
來來去去比試了十多人,忽聽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聖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