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3)

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裏路,蹄聲轉緩,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着馬在找尋什麽。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便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着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圓帽,正是圓性。

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幹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湧:“她到這裏來做什麽?她是知道我在這裏麽?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着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墓!”幽幽嘆了口氣,說道:“是這裏。”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并無紙灰,那麽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竟爾不能止歇。

胡斐聽着她的咳聲,暗暗吃驚:“她身上染了病,勢道不輕啊。”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地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着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傷心十倍啊?”撫着墓碑,低聲道:“在那湘妃廟裏,你抱住了我,怎麽又放開我?……你如不放開我,此刻我不是便在你身邊?那晚只要你不放開,便永遠不放開了……”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裏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洩漏心中的郁積。

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蕩,倚着墓碑,又大咳起來。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

圓性大吃一驚,退開兩步,雙掌交錯,一前一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過了一會兒,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麽,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裏告尊師,求她老人家準許你還俗,不做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厮守,豈不是好?早知如此,在那湘妃廟裏,我抱住了你,你便打死我,我也決不放開……”

圓性撫着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擡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驚,道:“怎地受了傷?”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哪裏?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問:“傷在哪裏,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說道:“你既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麽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于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麽……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将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唭的劇毒、程靈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

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兒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驚道:“你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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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性凝望着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癡了,跟着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離為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你說知。”胡斐道:“什麽訊息?”圓性道:“那日和你別後,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江西南昌,既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幹系,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

圓性道:“他外號叫做‘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麽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南方疾追。三天之後,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幸虧你在北京曾打得他重傷吐血,他傷重未愈,高粱田裏一場惡戰,終于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第二批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鹪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麽?”

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樁大大富貴。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麽?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你如将我擒去,自然又加上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鹪倒很光棍,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驚,道:“在這裏埋伏?”圓性道:“正是。我聽得周鐵鹪這麽說,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

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你定會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且不顧,能守什麽信義?快趁早走吧。”

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态卻不似作僞,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你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麽?”

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缰,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唿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裏攻到,竟已将墳地團團圍住了。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将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着這吻哨之聲,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着實不少,倘若圓性并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

胡斐胸口熱血上湧,喝道:“咱倆今後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什麽?跟着我來。”圓性讓他這麽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重傷之餘不能使動軟鞭,便縱馬跟在胡斐身後。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并肩攔上,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大踏步直闖過去,雖以寡敵衆,仍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後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硒下。胡斐一見他二人出手,便知武功都甚了得,一接上手,便非頃刻間可以取勝,餘人一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啪啪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後背數十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

衆武士見他在兩招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一繞,嗖嗖嗖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将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中他後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什麽名字。

司徒雷和謝不擋又退了兩步,嚴守門戶,卻不容胡斐沖過。聰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後,并肩展開。

胡斐雖在瞬息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去路。胡斐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舞動單刀,以左足為軸,轉了個圈子。

就這麽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尚有二十四人。

忽聽南面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着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

胡斐不加理會,凝視着西方的六名敵人,只聽那四名沒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寧!”“在下丁文沛領教。”“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之!”

胡斐向西急沖,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一對判官筆,見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胡斐雖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章了二尺二寸,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勢必先要遭點。不料胡斐左手掠出,已抓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送出,那人“嘿”恨的一聲悶哼,判官筆的筆杆已插入他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身後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撲出,兩柄單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一下,從下而上地斬向黃樵手腕。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敵人本來極難避過。不料黃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翻時,伸指徑來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須,頭小眼細,形貌頗為狼瑣,這一下變招竟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但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一刀居然沒能砍出。就這麽呆得一呆,身後又有三人同時攻到。

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後三人攻到,尚有一瞬餘暇,須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一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離刀,雙掌擊出,砰的一響,打在他胸口。黃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單刀的手指卻終于放開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股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個伍公權,一個是老頭陳敬之,另一個身材魁梧,比胡斐幾乎高出一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只怕足足有四十餘斤,極是沉重。胡斐一擋之下,胸口劇震,待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後,衆武士都在圍攻胡斐,一時沒人理她。她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懷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閃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讓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一提缰繩,縱馬沖了過去。

她馬鞭輕揮,使一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一力領教……”突然喉頭一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氣雖大,但一來猛地裏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一沖,登時立足不定,為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寧也一起帶倒。

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後風聲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單刀回斫,只聽得丁的一聲輕響,手上忽輕,單刀已給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着便順勢推到。

胡斐大驚,左足急點,向前直縱出丈餘,但已然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暗暗心驚。那日在福康安府中,胡斐從田歸農手中奪去天龍寶刀,以之飛擲斃了鳳天南,紛亂中未即攜走,卻給田歸農老了臉皮将刀拾回。田歸農事後細想對方的刀法拳招,這華拳門的黃胡子必是胡斐化裝無疑。他知道要鬥胡斐,非仗這柄鋒銳無比的寶刀不可,索性棄劍不用,右手使動寶刀攻敵。他這口刀鋒銳絕倫,實所難當,胡斐後背登時受傷。

胡斐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一名武士手中搶到一柄單刀,跟着反手一刀,這招空手奪白刃幹淨利落之極,反手回攻又是淩厲狠辣無比,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至,其間相差只是一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軀,去喂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一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游鬥。但拆得七八招,十餘名敵人一齊圍上,另有三人去攻擊圓性。胡斐微一分心,當的一響,單刀又遭寶刀削斷。這柄寶刀,确實是削鐵如泥。

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一招緊似一招。他平時使劍,用刀并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無比,只須随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撄其鋒芒。他使開寶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緩不出手來,嗤的一聲,左肩又讓一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劃了長長一條口子。

衆武士大叫:“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條好漢子,何苦在這裏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你寡不敵衆,認輸罷啦,不失面子。”

田歸農當日在福康安府中,給胡斐奪去寶刀,掌擊吐血倒地,當着天下英雄之前,如此出醜,實是奇恥大辱,此刻一言不發,刀刀狠辣地進攻。

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胃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鬥,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裏又給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來,掃了個圍子。衆武士心有顧忌,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便是張寧,他兵刃脫手,給胡斐甩得頭暈腦漲,掙紮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幾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沖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躍下馬背,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鬥,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你們要不要他性命?”

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并無幹系。他見衆人遲疑,便自行揮刀沖了上來。

胡斐心知抓住張寧,不足以要挾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極不容易,最好能抓住苗夫人作為人質,但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餘丈之遙,無論如何沖不過去。見田歸農一步步地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一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摸之下,觸手是個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鋼镖,掂了掂分量,頗為沉重,看準田歸農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

镖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镖距小腹已不過半尺,忙揮刀一斬落。鋼镖雖斬為兩截,但镖尖餘勢不衰,撞上他右腿,還是劃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後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哪裏去?”但一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衆武士,團團将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土,連田歸農在內共二十七人,為胡斐刀砍掌擊、镖打腿踢,已傷斃了九人,胡斐受傷卻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沖出,引開衆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什麽你的、我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聽他說“我的命也是你的”,心裏一甜,也想跟着說一句“我的命也是你的”,突然間想到剛逝世的程靈素,終于硬生生忍住,說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吧。”

倘若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奔馳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思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幹淨。

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歡喜!”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這般矜持,對我不肯吐露絲毫真情。

只見一名武士将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圃摔了過去。那武士揮刀擊開石頭。胡斐抓住這個空隙,鋼锞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兇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擡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

田歸農毫無顧忌地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衆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将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早就在不斷走近,這時更上前幾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幾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敏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兒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苗夫人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什麽幹系?”田歸農無奈,只得道:“好,你說吧!”

苗夫人叫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壇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你什麽事?我不願破口辱罵女人。你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什麽?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這話很要緊的,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聽了之後,死而無憾,你要不要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着一個疑團而死。請你說吧!”

圓性見局勢緊急,突然往地下一撲,一個打滾,長鞭舞成一團銀光,沖了出去。田歸農揮刀攔截,圓性長鞭疾往他頭頸中圈去,田歸農揮刀格開,圓性已閃過他身旁,抱住了苗夫人在地下滾動。田歸恨農橫刀砍去,圓性縮身避過,乘勢雙手出勁,将苗夫人向胡斐抛去。胡斐搶上接住,跟着拉住圓性右手,用力回提,雙手抱住她身子,見她用力之餘,背上刀創裂開,鮮血猛湧,又驚又憐,忙按住她傷口。

田歸農見南蘭落入胡斐手中,生怕傷了她,不敢便即進攻,臉色陰沉,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麽話。

苗夫人站起身來,将嘴巴湊到胡斐耳邊,低聲道:“你将骨灰壇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看準了墓碑後三尺之處,運勁于指,伸手挖土。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餘,目不轉睛地監視。

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忍住背上疼痛,合十為禮,輕輕誦經。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只手漸漸挖深,一轉頭,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态莊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應允,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鏽,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裏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将這柄刀埋在我爹爹墳裏?”

他這一下猜測,确沒猜錯。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于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由這口寶刀而起,始于苗人鳳将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裏之時。當世除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難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緩步走開。圓性待要阻止,胡斐道:“讓她走好了!我們不怕田歸農。”

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裏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夥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

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

田歸農和衆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衆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當啷當啷幾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

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铮聲清響,聲如擊磬,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絲毫無損。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

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衆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衆人直到數年之後,苦苦思索,紛紛議論,仍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

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将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于地下,再将程靈素的骨灰壇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他取出金創藥為圓性敷上傷口,給她包紮好,說道:“從今以後,你跟着我再也不離開了!”

圓性含淚道:“胡大哥,不成的……我見到你是我命苦,不見你,我仍然命苦……”她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輕念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偶時淚如雨下,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快步追将上去,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

胡斐望着她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他身旁那匹白馬望着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舊主人為什麽竟不轉過頭來。

胡斐見她背影漸小,即将隐沒,突然之間,耳畔似乎又響起了王鐵匠的情歌: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袁姑娘,二妹,連同我三個兒,我們又沒做壞事,為什麽都這樣苦惱?難道都是天生命苦嗎?”

回頭望望父親墳上程靈素骨灰的埋葬之處,一陣涼風吹來,吹得墳邊青草盡皆伏倒。再過幾天,這些青草都變黃了,最後也都死了。它們倒可在這裏長伴二妹,我卻不能。二妹今年只十八歲。明年我再來看她,她仍是十八歲,我卻一年年大了、老了,到最後還不是同這些青草一般?‘無憂亦無怖’有什麽好?恩愛會也罷,不是恩愛會也罷,總都是‘無常難得久’!”

(全書完)

後記

《飛狐外傳》寫于一九六〇、一九六一年間,原在我所創辦的《武俠與歷史》小說雜志連載,每期刊載八千字。在報上連載的小說,每段約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飛狐外傳》則是每八千字成一個段落,所以寫作的方式略有不同。我每十天寫一段,一個通宵寫完,一般是半夜十二點鐘開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鐘工作結束。一部長篇小說,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節奏是絕對不好的。這是我寫作生涯中唯一的一次。這次所作修改,主要是将節奏調整得流暢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跡。

《飛狐外傳》是《雪山飛狐》的“前傳”,敘述胡斐過去的事跡。然而這是兩部小說,互相有聯系,卻并不全然的統一。在《飛狐外傳》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鳳相會,胡斐有過別的意中人。這些情節,沒有在修改《雪山飛狐》時強求協調。

這部小說的文字風格,比較遠離中國舊小說的傳統,現在并沒有改回來,但有兩種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對話中删除了含有過分現代氣息的字眼和觀念,人物的內心語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寫了太新文藝腔的、類似外國語文法的句子。

《雪山飛狐》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飛狐》中十分單薄,到了本書中才漸漸成形。我企圖在本書中寫一個急人之難、行俠仗義的俠士。武俠小說中真正寫俠士的其實并不很多,大多數主角的所作所為,主要是武而不是俠。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武俠人物對富貴貧賤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這大丈夫的三條标準,他們都不難做到。在本書之中,我想給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英雄難過美人關,像袁紫衣那樣美貌的姑娘,又為胡斐所傾心,正在兩情相洽之際而軟語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難的。英雄好漢總是吃軟不吃硬,鳳天南贈送金銀華屋,胡斐自不重視,但這般誠心誠意的服輸求情,要再不饒他就更難了。江湖上最講究面子和義氣,周鐵鹪等人這樣給足了胡斐面子,低聲下氣地求他揭開了對鳳天南的過節,胡斐仍是不允。不給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漢最難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過為了鐘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鐘阿四素不相識,沒一點交情。

目的是寫這樣一個性格,不過沒能寫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寫的這許多男性人物中,胡斐、喬峰、楊過、郭靖、令狐沖、趙半山、文泰來、張無忌這幾個是我比較特別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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