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PART.6

在勝利日慶典的最後死線前,恩萊科還是得到了外出的豁免權。

——當然在海格埃洛幾乎算得上寸步不離的陪同下,在勝利日慶典上小小露了個臉,他甚至沒來得及跟索菲恩使團中的任何一人碰上面。至于像從前的時候那樣,在慶典上大放光彩什麽的,更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恩萊科深深感覺到自己就是出去放個風,放完風就回來可以繼續關着了。

雖然他也很不喜歡人們各式各樣探詢算計的目光,對此也一向很忍耐,但回到馬車上,對上海格埃洛,他心情惡劣,很不客氣地壓低聲音嘲諷道:“您這可真是相當的‘大度’。”

“費妮,難道您這是第一天認識到我的自私與狹隘嗎?”海格埃洛偏偏頭,十分的不以為意,“能夠讓你在這裏露個臉,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馬車平穩地行駛着,眼看着很快就要駛進公爵府邸。

他執起恩萊科綁着封魔帶的右手親了一下,“你越是活躍,對我來說,失去你的可能性就越大。”

恩萊科冷冷地拍開他的手:“公爵閣下,我并不是你的私人物品——可不存在得到或失去這個說法。”

海格埃洛不置可否,寵溺地望着他笑。

哪怕太陽之子的臉蛋實在英俊,這幅場景看上去也實在是蠢透了。活像一幅正在吵嘴的小夫妻。

恩萊科實在是沒有脾氣。伸手不打笑臉人,在海格埃洛長久地保持在自己面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甚至好顏以對的情境下,恩萊科哪怕心情再是惡劣,也沒法對他惡語相對。

糟糕。

這實在太糟糕了。

近來這位太陽之子對他這些小打小鬧的肢體接觸簡直防不勝防,親個手,摸個腰,甚至偷親個臉,看似紳士十足,但仔細一想就——

恩萊科心情複雜的程度可不能只用個有點來形容了。

想想少年時的自己最最無法理解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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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戀,正如他無法理解為什麽米琳達會那樣迷戀女人,他更加無法理解的是男同性戀。雖說後來游歷世界後拓寬了眼界,但知道并理解是一回事,切身實踐又是另一回事了。

恩萊科:費納希雅搖擺不定歸搖擺不定,但我、我可一點也不想成為那位太陽之子愛情是可以超越性別的驗證品。

誰能保證他的愛情的保質期會是天長地久?

何況對恩萊科來說,愛情原本就不是非常必需的感情。他所追求的真理無邊無際,足夠耗盡他絕大多數精力及耐心。

海格埃洛并不是适合陪伴他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的最佳伴侶,恩萊科非常清醒。

——他們所追求的天差地別。

費納希雅或許會動搖,但恩萊科不會。

馬車停擺,彼此錯身而過的瞬間,海格埃洛輕聲道:“我已經同你那位公主殿下達成了協議。親愛的費妮,你現在可以說是被她徹底托付給我了。”

難怪索菲恩使團對他失蹤沒有任何反應。恩萊科腳步一頓,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眯起眼睛,深黑的風暴在眼中凝聚,“公主殿下一定把我賣了個好價錢。”

“把愛情當籌碼——小心血本無歸。”

小魔法師開始謀劃着逃跑。

恩萊科這計劃由來已久,只是始終未曾付諸實現。而現在是時候去實現它了。

——他真是受夠那位公爵殿下整天黏黏糊糊的行為動作。

恩萊科敢肯定,如果這日子再這麽過下去,那他晚節不保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他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有點太美,不是很敢繼續想下去。

他可不是什麽立場堅定的人。

——畢竟從前的自己,可不是沒有動搖過的。

而現在,他離逃跑成功,只差一步之遙。

恩萊科攏緊鬥篷,将自己的臉藏得更加嚴實,左右勘察了一下情勢,确定夜深聲寡,寂寂無人,才悄悄松了口氣,從小巷裏走出來。等他找到安排好的馬車……從此即将天高海闊——

恩萊科不由得将腳步放得更輕,呼吸也調整得更輕。但哪怕這樣,他也不敢放松警惕,走在暗巷末尾、藏在屋檐死角下時,不動聲色地以眼尾餘光觀察着周圍的情況。

——快到了。

小魔法師的腳步不由得變得急促,突然,穿越街道的時候,他眼神微變,涼得沒有溫度,腳步也頓了下來。

時間與空間的距離仿佛在此刻凝滞。

一剎。

一瞬。

就在此間。

他的脊梁發直,因緊張而急促的心跳卻漸漸平緩下來、恩萊科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探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身後的人卻遲遲沒有動作。

這短暫的等待時間在此刻卻顯得這樣漫長,甚至讓恩萊科猶豫着是否要主動轉過身去。

——不、這樣會顯出他的動搖。

他本來就全無過錯,只不過是處于本心地去拒絕一個人而已。那為什麽自己的內心又在動搖呢?

恩萊科勸誡着自己。

他僵直了脊梁,咬緊牙關,藏在鬥篷下的臉上有一瞬的軟弱。而顯然,有人比他更軟弱。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小魔法師被擁入懷中。

——以一種背對着的、無聲悲鳴着的形式。

金發的太陽之子顫抖着張了張嘴,這本是悲鳴的前奏,卻沒有發出聲來,他将這悲鳴與酸楚強行壓抑下去。緊緊抓着恩萊科的手冰涼徹骨。

“你寧可接受別的男人對你垂涎三尺,也不願意選擇我嗎?”

——不。

這并不是選擇的問題。無論怎麽看,你的殺傷力跟任何一個男人可都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恩萊科嘲諷而麻木地想着,并拒絕回複任何的言語。

他們就這樣共同走向沉默。

直到利刃插進海格埃洛胸膛。

在夜色中的少年臉龐蒼白而稚嫩。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顫抖,他咬着牙,抵着牙根的舌頭甚至有些發僵,眼神也有些發直,手下卻毫不猶豫地将那匕首又送進去了稍許。

濃稠的血腥味迅速地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令人眩暈的血紅色液體滴落在地上,洇進鬥篷裏,纏繞在彼此之間。

直到此時,恩萊科才仿佛終于可以呼吸了一般,他低聲說道:“我避開了要害,你現在松開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恩萊科進刃的深度拿捏得很好,捅的不深,他在匕首上淬了麻痹的藥物,雖然海格埃洛的糾纏令他困擾,但他還不至于要生死相對。

依照海格埃洛聖騎士的身體素質,這點傷還真只能算是小傷。但如果他這樣執迷不悟下去,恩萊科不敢保證最後的結果。

誰能保證下一步不是深淵呢?

對恩萊科來說,失去自由是堕入無間,對海格埃洛而已,是失去摯愛。可無論是誰,都不希望永堕深淵。

麻藥起效很快,很快,恩萊科感受到禁锢着自己的力量松懈下來。他推開對方,倒退了兩步。

海格埃洛的身軀依舊屹立不倒。

恩萊科并不想在此刻與他對上眼。就在他準備繼續他的逃亡的時刻,海格埃洛一把捉住了他的手,這動作明明虛軟無力,卻又強硬得他無法掙脫:“這一刀,是我欠你的。”

“跟我回去,好嗎?”

他這一捉,小魔法師的面容從鬥篷的掩蓋下暴露出來,清秀而蒼白,卻是無可錯認的屬于索菲恩小魔法師的臉。

海格埃洛瞳孔中,那經年日久的過去與現在彙集到此處。

恩萊科與費納希雅,如此的相似,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合而為一。

又或者說他的存在,一直就在這裏。

存在此刻,存在此瞬,存在此間。

他們彼此的視線交彙,在這寂靜深夜裏,任何的聲音都格外的清晰。同樣,彼此間任何神态的細微變化,都無可躲藏。

他們之間盤亘着一個詛咒,我所愛永不愛我。

——海格埃洛已經漸漸明白,可仍然想強求。

他請求着,甚至算得上哀求地重複一遍。

“跟我回去。”他緊緊盯着對方,藥物麻痹了他的神經,他感受到自己氣力正在快速流失,而靈魂,則在不斷哀鳴。“好嗎?恩萊科。”

恩萊科微微張嘴。

而就在此間,他未竟話語還未出口,衣角無風微動,不遠處明光閃現,他微微擡頭,靈敏地察覺到屬于魔法的力量正在他周圍凝聚,并漸漸成形。

他不禁擰起眉來,警覺地察覺到幾絲不妙。

這絕非是單純捕捉限制他的魔法,而是一種足可致命的超級魔法!

當這魔法光團在恩萊科面前爆炸開時,在濃厚的血腥氣味間,在不斷傳來的疼痛中,他總算想起來這股熟悉的魔法波動到底屬于誰了。

同樣屬于恩萊科久遠記憶裏的一員。

他曾經的勁敵——那位以自身獻祭、釋放出被封印遠的魔法皇帝而最終被力量吞噬的魔法師德雷刻絲。

一個對他充斥着無數憎恨怨憤與不甘的靈魂。

可現在,恩萊科明明并沒有同德雷刻絲建立過任何的交集。或許,他同樣來自過去。

而在這無比浩大兇狠的魔法攻擊下,恩萊科驚覺自己竟然還保持着清醒。很快,他就知道這是為什麽了。

海格埃洛保護了他。他緊緊地擁抱着自己,用肉體替他擋下來自德雷刻絲的絕大部分魔法攻擊。

越發濃厚的血腥氣充盈着恩萊科的鼻息,屬于對方的血液浸濕了他的衣袍。小魔法師有些無措與慌亂、甚至有一瞬的脆弱,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海格埃洛替他擋下這次攻擊。

為了他口中的愛情?

不、他不明白。

可這令他想起那對苦命的情侶——萊丁聯合王國的莫妮紗與海格埃洛那位同父異母的哥哥菲斯勒之間悲慘的愛情,甚至讓他想起當初那場大戰裏,那位明明一向冷酷無情,卻在最後關頭果斷将生的機會讓給米琳達的卡敖奇宰相索米雷特。

這些情感都曾經撼動過他的心靈。

這明明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

海格埃洛看着心上人那張茫然中甚至帶着脆弱神情的臉,他實在太過疲憊了,劇痛與失血無時不刻不在攫獲着透支着他的生命,德雷刻絲的魔法畢竟不容小觑。他極力不讓自己失去神智,輕輕地溫柔地觸摸着小魔法師的臉,“為什麽……直到這個時候……你跟費納希雅才終于在我心裏合而為一了呢,你們明明就是一個人……我可真是愚笨,親愛的……你可以原諒我嗎?”

渾身血污的金發青年斷斷續續地誦讀着一段咒文,随着言靈最終落下,恩萊科發現那根牢牢鎖在自己魔力之源的封魔帶悄然無聲地斷成了兩半。

恩萊科扶住他,他低聲道:“你別再說話了。”

“真狼狽呀……”太陽之子那雙湛藍的眼睛依舊耀眼,他溫柔地看着恩萊科,“費妮,我放你自由了……”

為什麽是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

恩萊科忍不住喝斷他的話語:“少說兩句吧。”

恩萊科将他扶到一邊,他無法使用光明魔法,這生死一刻間也無法替他做什麽療傷,只能盡量不去動到海格埃洛的傷處。

——只能寄望于聖騎士那強健的體魄能夠讓他多支撐一會了。

恩萊科偏過頭去,“你如果就這樣死了,我可不會因為這……就原諒你。”

小魔法師站起身來,先是誦讀着咒文施展開了一個混沌晶壁抵禦下接二連三的魔法攻擊,他現在太過稚嫩,根本無法與成長後的自己相提并論,現在對上德雷刻絲,只能依仗他那豐富的對戰經驗了,勝算還是未知。

他默念起暗黑龍槍那冗長而繁瑣的魔族咒文,将這附近的暗黑物質化作暗黑色的水銀液滴,最終凝聚成一把一米來長的尖銳無比的黑色長槍。

“活着,活下來我再來跟你算賬。”

他離去前,低聲對着不知是否失去意識的男人說完。便奔赴去生死未知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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