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PART.7
……他一去就沒有回頭。
海格埃洛猛地驚醒,他驚出一身冷汗,心跳也狂跳不止。虛睜着眼看了看天花板的紋飾,才發現這是自己的房間。
可是他怎麽會在這裏!他明明——
海格埃洛腦子迅速地運轉起來,急于想起身尋找答案,剛剛撐起身體便又渾身脫力地一頭栽倒在柔軟的羽毛被中。
這是聖光魔法的後遺症,只怕短時間內他都只能保持這幅狀态。他現在唯一祈禱的就是這虛弱的狀态趕緊過去,他才好繼續去追逐自己那位小魔法師。
——他可以放他自由,但可并沒有承諾過自己就要這樣放棄。
海格埃洛這裏的動靜毫無疑問驚動了房間裏的其他人。一直守候在一旁的薩洛迪公爵夫人見他醒了,趕緊迎上前來将他攙扶着靠到床邊,他這次重傷顯然讓這位愛子心切的母親憂心不已,哪怕已經全頭全尾地使用聖光魔法治愈過仍舊不敢放心,再三向海格埃洛确認過沒有別的不适之處才略微松了口氣,可眉頭卻還是緊緊糾結在一處。
毫無疑問,在短時間內,他的母親大人可不會再放任他去做些她認為危險的事。
——其中甚至恐怕包括穿衣吃飯。
可他此刻也顧不了那麽多。
他抓着母親的手,焦急地問道:“母親大人,是誰将我送回來的?費妮呢?”
“是誰?”薩洛迪公爵夫人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的神情來,她緊皺的眉目裏像是矛盾,又有些猶豫,更多地又像是無所适從,“我親愛的孩子,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應該跟我解釋一下那位費納希雅小姐的真實身份?還有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你為什麽會受到如此的重傷?在卡敖奇國境之內,我不相信竟然有人敢這樣傷害你。”
海格埃洛愣了一愣,“真實身份?”他思考了一下,神情終于帶了點喜色,“是費妮送我回來的?那他人呢?”
薩洛迪公爵夫人深感無奈,她算是看出來了,她這從前段時間起一夕性情大變,變得格外悲傷憂郁且獨斷專橫的孩子是真真正正地狂熱地陷入到這愛情漩渦當中裏去了。
不顧一切,不擇手段。
此刻他眼裏除了他的心上人,完完全全容不下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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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薩洛迪公爵夫人一想到他這一往情深的對象,又不禁深深頭痛起來。可以說,她在短暫的時日裏受到的驚吓,可比她生下海格埃洛後這二十多年所受的驚吓要多得多。
——誰能想到呢,那位被她寶貝兒子以雷霆手段強行困在公爵府邸裏,美麗端莊、恬靜內斂的費納希雅小姐的真身竟然是個男人?還是近期在國內名聲鵲起、來自索菲恩使團的小禁咒法師。
命運可真是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哪怕她早就有詛咒延續的準備,卻也想不到,這詛咒當真……如此如附骨之疽般無孔不入。
可這也是日後要思量的事情了。她了解自己的兒子的性格,倘若她真正強硬的要拆散他的愛情(她看得出來,索菲恩小魔法師方面,完全是遭到自己兒子的強迫。恐怕她還不用動手,恩萊科就會想盡辦法遠走高飛。),恐怕她所能得到的,就只有自己孩子可憐的枯萎的生命。
她深深地明白,這個家族的宿命痼疾與愛情偏執。歷代以來,都不知道出了多少個死于愛情的可憐人了。
哪怕連她自己,都是這可怕痼疾下的亡魂。
她不希望她可憐的孩子也成為其中一員。
薩洛迪公爵夫人深深地嘆了口氣,她的眼神是這樣憂郁,可很快,又迅速地堅定了起來,沒有什麽可以戰勝一位母親對孩子的愛。
她柔聲對海格埃洛說道:“別急。你的小心上人可還沒走呢。”
她輕輕喊了一聲小魔法師的名諱,海格埃洛才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就在這房間裏面。
恩萊科顯然已經換了一身裝束,換掉了那身合适卻格外可笑的裙裝,穿上了合乎他身份的灰撲撲的魔法學徒袍。
這顯然讓他更自在。
他身形依舊瘦弱,是個少年模樣。面容清純秀氣,不帶攻擊性的溫和平靜,看他這副模樣,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到他的變裝竟然能夠完美得那樣天衣無縫。
海格埃洛已經可以不會将他同費納希雅錯認了。他們就是一個人,費納希雅就是恩萊科,恩萊科就是費納希雅。
命運的雙子星,原本就是同一人。
可他依舊有心動的感覺。
哪怕小魔法師只是站在那裏,幾乎同陰影融為一處,他也依舊有種心動的感覺。
“費妮……”他輕輕叫出聲,然後又馬上改口,“恩萊科。”
恩萊科聽他這樣叫自己,心中怪異的感覺有增無減。這是他取回身份後,第一次同海格埃洛對上面。
而從前,他同海格埃洛的立場,從來是敵非友。他聽過對方以嘲弄的語氣喊他索菲恩小魔法師,聽過平平無奇的普羅斯閣下,唯獨沒有聽過“恩萊科”。
他們并不是那種可以互稱名字的關系。就像他自己,也鮮少會直接稱呼對方的名字。試想一下讓他去将海格埃洛的名字叫出口……
恩萊科面無表情地想着,這個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也太令人尴尬了。
“……你還是叫我費妮吧。”
話出了口又覺得不妥,“當然,你叫我普羅斯就可以了。”
海格埃洛當然從善如流:“普羅斯閣下。”
薩洛迪公爵夫人十分善解人意且風行雷厲地帶着一衆閑雜人等撤離了房間。
海格埃洛在看他。
恩萊科眼角抽搐了一下,連身體都感覺僵化了不少,下意識又倒退了兩步,同海格埃洛那張大床保持着相當一段距離。
他是相當想要倒退到陰影裏的。這個場合,這個房間,都太過尴尬了。
當然,他也明白,在經過聖光魔法治療後的海格埃洛,根本沒那個力氣對他做些什麽。
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開。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恩萊科從前對海格埃洛避之唯恐不及,海格埃洛則對他恨之入骨……何況在各種各樣的因素運作下,他們從來都是站在對立面的。
他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哪怕是硝煙未起,彼此各知底細的現在,他們也不是朋友。
現在靜下心來,恩萊科回想了一下之前他捅海格埃洛那一刀的時候,他說的那句話。
‘這一刀,是我欠你的。’
他當時不太明白,現在回想起來,說的大概是雲中之城自己受到的那次刺殺——那是唯一一次,他真正面臨了死亡,同時,卻也得到了永生。
他當時便知道這背後肯定有卡敖奇帝國的操作在裏面,但他不知道的是,這背後的主使者原來是海格埃洛。
當時——他們之間矛盾早已無可轉圜,奪愛的恨火、充滿硝煙的戰火燒灼着每一個人的神經,讓所有人都變得瘋狂而痛苦。
這無可厚非。
說來十分可笑,除開那些非常表面的信息,他們對對方幾乎一無所知。
時過境遷,恩萊科也不想拿着這點做什麽文章。這不過是他平生裏遭受過的無數劫難中的一場,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這并非是根植于他天性中的怯懦——而是,倘若真要懷抱仇恨,那他要恨的人,只怕要數不清了。
他其實是個非常柔軟的人,才會一直被人拿捏在手裏搓圓搓扁。
何況現在,一切都還未發生。
——他們原本就應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當然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身邊的這位公爵大人,未必就是這樣的想法。
你永遠不能用自己的思維去揣度另一個人的心境。何況是海格埃洛這樣的人。他絕不會輕易放棄……
可以說也是非常了解自己的對手了。
海格埃洛看着小魔法師一臉糾結地兀自陷入思緒許久,他這種不合時宜的迷糊真是由始至終得到了保持。終于,忍不住輕輕叫了他一聲。
“費妮?”
他果然還是更喜歡叫他費妮。
即使他明白他是恩萊科·普羅斯·羅蘭,但他仍舊喜歡叫他費妮。這是一種深刻至靈魂的習慣。
然後他就看見他的小魔法師抖了抖眉頭,看似不動聲色,實則非常嫌棄地瞥了他一眼。
可愛得令人窒息。
在他們将剖白一切的那個夜晚,海格埃洛曾經也想過,如果自己見到的小魔法師的真身,而不是費納希雅,他是否會恐懼,是否會厭惡,是否會退卻。
『“你愛的只是幻影,是你想象中的費納希雅。除去這幅皮囊,你根本對我既無興趣、更無了解!”』
小魔法師那擲地有聲的質問尚還聲聲入耳。
可如今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不會的。
他曾經已經落到了塵泥裏,難道現在還會錯認自己的內心嗎?
他幾乎是不受控的、話語脫口而出:“費妮,我真愛你。”
我真正愛你。
恩萊科自然聽見了。
他心裏頭有股子難以言喻的感覺。可能有點點被驚吓到,可既非讨厭,也不撼動、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複雜得他也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麽感覺。
他還不及抽繭剝絲地分析自己的情感,偏過頭朝海格埃洛那裏看了一眼。
或許是太陽之子這幅溫柔沉靜的模樣太過動人,小魔法師看了一眼,便覺得無法再直視下去。
那種溫柔的、恬靜的甚至奪眼的光芒,實在容易……令人産生眷戀的錯覺。
這令恩萊科深感矛盾、甚至有一絲慌亂。
恩萊科拒絕回複公爵閣下那句愛語,也并不需要回應。
秩序的時針一分一秒地轉動着,如同恩萊科的心緒,也在不斷變換着色彩。
在他們這段你追我逃,始終扭曲的關系裏,他始終站在至高的裁決點,他始終選擇着拒絕,而現在……也該是一如既往吧?
他難以排解這種矛盾的心緒,蹙着眉頭在那裏站了一會,還是意思意思地走到床邊,最後嘆了口氣。
“既然您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他這句話剛剛出口,便看着海格埃洛神情瞬間陰郁了下來,仿佛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裏,那些散發着光芒的神采都一瞬間黯淡了下來。
“您要去哪裏呢?回到索菲恩使團去?”
恩萊科:“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公爵閣下急匆匆地打斷:“你還想去繼續接手那些人給你帶來的無盡的麻煩和爛攤子?”
這位高高在上的公爵閣下想必是忘記了,他自己也是這無盡麻煩中的一員。真要說起來,他從前所遭受的許多不幸,他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恩萊科噎了一下,他實在是消受不住這些性格格外強勢的人,總是一語中的地切中種種他不想面對的要害。
這令他更想離開了。
雖然說似乎回到索菲恩使團也的确不是個好選擇……想到那些這個時間點仍舊對他實行着貓抓老鼠般嘲弄游戲的上層人物們,他便感到十分頭痛。有克裏斯老師的奴隸契約在那裏,又沒有什麽傑出的功績在手的自己,恐怕回去了也只能遭到公主殿下無盡的玩弄與嘲笑吧。
哦,恐怕以費納希雅的身份俘獲海格埃洛公爵這點更加會被她們大肆嘲弄。
那些在環境壓迫下格外以自我為中心,以踐踏他人自尊為樂的人們。
這樣的事情,從前他就已經體驗過了。雖然最終大家都有所改變、變成了成熟的大人們,但他所遭受的不幸卻不會因此而消失。
雖然恩萊科逆來順受的性格讓他對這些不斷遭遇的災難與不幸化用自如,但不代表他自己就能夠真正以此為樂。
這令他格外思念起親切的老爹,還有遠在家鄉的父親。重來一次,遠離了那個充斥着各色人們的環境,缺少了各種驅趕他前進的動力,他其實并不太想,再按照過去的命運齒輪再轉動一次。
海格埃洛可以察覺到,眼前小魔法師的情緒突然之間就有些低落了下來。他不禁有些後悔,他放緩了語氣:“您之前不是說要跟我算賬嗎?難道您為了逃避我,連這些爛賬也不願跟我清算了嗎?”
“您大可不必回到索菲恩使團,我同那位尊貴的法蘭妮公主殿下做過一筆交易。”海格埃洛盡量用最為和緩的詞句來闡述,他并不希望自己跟小魔法師的關系就此陷入僵局。“以一些不太光彩的條件……我取得了您的自由。不是屬于費納希雅,而是恩萊科·普羅斯。”
“這份自由屬于您。”
恩萊科迷惘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
自由,這個詞語曾經離他這樣遙遠,曾經卻也這樣靠近。可他沒有等來海格埃洛的未竟之言。
海格埃洛顯然很喜歡他這幅迷糊的模樣,他說:“您能坐下來嗎?我渾身都沒什麽力氣。”
恩萊科依言在床邊坐下。換了一個身份,在這張他睡了這麽久的床上坐下來,總令他有些不太自在。
海格埃洛牽起他的右手,恩萊科瞬間便有些退縮的想收回,卻又被強硬的握住,送至唇邊烙下一個輕吻。
滾燙得讓他手背有些發麻。
海格埃洛遺憾地看着小魔法師飛快的收回他的手,“您可以暫時在我這裏住下,我會另外為您安排一個房間,等到索菲恩使團離開了卡敖奇,我便會真正地放你自由。但今夜……”
他微微垂下眼睑,露出些許悲傷的神情來,“不管如何,今夜請您與我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