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PART.8

恩萊科的迷惘再一度招徕了莫斯特。

顯然,時光回溯之後,莫斯特也同他一起回到了這個時間點。他們所擁有的記憶是同調的。

他的靈魂契約掌握者,那位魔族長老,靈魂之神顯然對他現今同海格埃洛的這段混亂關系十分有興趣。

——或者說,他對此時此刻恩萊科所處的靈魂困境十分感興趣。

它實在是看膩了恩萊科同那些女人們的糾纏了。哪怕他從前的确對人類對異性的渴望情有獨鐘,看得久了,也實在有點膩味了。

現在是時候嘗試些新鮮玩意了。

顯然,它喜歡更加混亂的、糾纏的、動搖着的東西。畢竟純正的上位魔族可是對混亂與混沌情有獨鐘的。

現在,它面前就有一個絕好的機會。

它甚至從恩萊科的靈魂深處鑽出來,一如過往一般輕輕撥動着恩萊科的神經。

這位尊貴的邪神已經很久沒再主動聯系過恩萊科,它這一出現,恩萊科那敏感的神經就不禁脹痛起來。

顯然,他很明白對方想要他做些什麽。

他早不是當初那個純情腼腆而不知世事的鄉下少年了,這麽多年以來,他也早就将莫斯特當做自己的朋友,還不等莫斯特開口,他就毫不客氣地說道:

‘您現在難道已經不喜歡可愛的女孩子了嗎?轉而喜歡男孩子了?’

記得當年這個時候,莫斯特可是以要恩萊科替它偷窺女孩子的身體作為交換條件,才答應教導他‘靈魂之眼’與‘暗黑龍槍’這兩個魔法的。

當然它的目的遠不如此,只是當時的恩萊科太過純情,這已經是他操守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了(還不情不願的)。

莫斯特恬不知恥的回答道:‘我現在覺得,觀察一下男性與男性之間的性渴望也是十分有趣的。魔生在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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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萊科冷酷的說:‘那我幫您去偷窺男孩子的身體吧,去騎士團裏走一圈,您想看什麽樣的身材,應有盡有。您要是看不過瘾,也可以看看我的。’

莫斯特比他更加冷酷:‘你有什麽好看的,幹癟,瘦弱,猶如一根豆芽菜。’

恩萊科:‘……’

他身材有這麽糟糕嗎???

莫斯特繼續說道:‘我覺得你那位追求者就相當不錯。’

恩萊科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莫斯特肯定是又找到了新的作弄他的辦法了。一直以來,嘲笑自己、作弄自己,就是這位靈魂之神最為喜愛的消遣,畢竟他在那荒蕪的精神世界裏,也只有恩萊科可供它消遣這無盡漫長的寂寞時光了。

它可原本就是個性格惡劣的精神體,哪怕是神,也是個性格極端惡劣的邪神。

‘反正你也在動搖不是?’莫斯特不斷地引誘他,‘接受他,拒絕他,你現在不正面對着這兩個選擇?’

‘難道你還想再回到克麗絲身邊?留在你這位追求者身邊,有卡敖奇帝國的護佑,你可以過得很好,只不過需要犧牲一點微不足道的感情。’

恩萊科沉默:‘不,對我來說,感情反而是最為珍貴的。世人将榮耀冠冕、詛咒契約施加在我身上,意圖操縱着我的一切,哪怕是你……。當初我和克麗絲老師,不也是因為你才——’

他想起那段相當難堪的歲月,頓時覺得十分苦澀。

‘唯獨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

如今的恩萊科,顯然沒有當年那個小少年那麽好忽悠了。

莫斯特猶如看好戲一般,游刃有餘:‘這是當然的,而現在你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一段真摯、溫暖而恬靜的愛情擺在你面前,難道你不去嘗試一下嗎?’

這位邪神顯然是最會誘惑人心的惡魔,它清楚地知道恩萊科內心最為薄弱的點:

‘最重要的是,他不會利用你,不會傷害你,他深愛着你,你看,之前你對上德雷刻絲的時候,他不也豁命保護你了?’

‘在你心中,難道他真正罪無可赦?’

‘你瞧瞧你自己,你質問你的靈魂,你的動搖是假的嗎?’

‘我虛僞的小契約者,直面你的內心吧,直面你的欲望,這可沒什麽可羞恥的。’

它的身影慢慢地從小魔法師腦海裏淡化,又一度消失在了他的靈魂深處。

邪神的話語讓恩萊科有了一瞬間的動搖,又或者說,他始終在動搖。

正如莫斯特所言,他現在的确是相比從前——當時那個孤立無援的少年有着更多的選擇。

此刻擺在他面前的,不再只有看似孤高榮耀的魔法學徒之旅。他現在還十分年輕,所有的陰謀都還只是稍露頭角,他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去阻止無數悲劇與遺憾的發生。他有經驗,有閱歷。

——他甚至有可能擺脫那種根植于他靈魂深處的恐懼。

恩萊科至始至終都明白自己畏懼着什麽。

他始終畏懼着克麗絲老師給他帶來的幾将瀕死的痛苦與責罰、并在克麗絲老師成為他的妻子後,甚至進一步将這份畏懼一視同仁地延展到他所有的妻子身上。

——這并不應該,一份好的情感應當是平和的、溫暖的、使人眷戀的,而不應當有這樣的畏懼存在的。

可過往深植在恩萊科內心的恐懼卻令他為了規避可能發生的痛苦與責罰而選擇的屈從所有的‘同伴’。

貫穿了他整個少年時期,從維克多到克麗絲老師、法蘭妮公主、希玲乃至所有‘同伴’。

恩萊科并不恐懼背叛,他始終、也早已習慣被他人當做長槍與盾牌。可他那短暫而及快速成長着的少年裏,不斷遭遇的厄運,過載了的痛苦早已使他的靈魂不堪重負。

他既軟弱,又堅強。

假若這是命運,他已對命運屈服。

有幾個人不畏懼死亡,不畏懼痛苦呢?

至少恩萊科是畏懼着的。哪怕這些痛苦使他獲得了極為強大的、舉世難匹的力量,但他本身卻并不希望掌控着這樣的力量。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回到家鄉,一邊守着自己家微薄的祖産,一邊研習着魔法的奧秘,過着平靜而溫馨的日子。

而如果他想要擺脫這種畏懼,那他首先就不能再度回到克麗絲老師的掌控中。在那個環境裏,他永遠無法擺脫那份恐懼。

——而現在,他應該去選擇嗎?

——但這真是他想要的嗎?

恩萊科自問着。他茫然地看着窗外,漫無目的的視線通過透明的窗棂,直望天邊清冷的一輪銀月。

這房間內空無一人。

或許是那份屬于費納希雅的女性的優柔感染了他,又或許是他本性就是如此,突然之間,他覺得在這天地間,自己竟然是這樣孤獨,及寂寞。

他突然極端地思念起來,有人陪伴着的日子。

無論是誰都好。

他低低嘆了口氣。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總是在迷惘,總是在猶豫……總是在動搖。

‘或許這迷惘将伴我終生。’

這個想法令恩萊科坐立難安。他在這完全算得上寬敞的卧室內不斷踱步,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似乎這樣就能減輕他心中的彷徨。

直到他的腳步在門口最終停留。

他手搭上門柄,垂着眼睑,仍舊猶豫了一會,才使力擰動的開關。

咔嚓一聲,這聲響在深夜裏顯得格外響亮,然而這聲響更加響亮的,是不具名的心跳。

恩萊科一打開門,就看見在門邊站着的公爵,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雨,空中半月卻出了奇的明亮,月光透過巨大的飄窗灑落在地上,灑在對方身上,月光不明不暗,人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他們倆面對着面,注視着彼此,陷入了一陣充滿了難以言喻氣氛的僵持。

最終是恩萊科率先移開視線,他微微提了一下嘴角,發出一個友好的信號。

“晚上好,真巧,你也沒睡。”

這真是太尴尬了。他有點沮喪。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現在的自己對太陽之子的态度已經有了明顯的軟化。否則他首先會感到的應該是厭惡煩躁,而不是尴尬。

看見不想看見的人會感到厭惡,而讓人看見自己不想為人知的一面則會感到尴尬。這已經是非常顯著的不同了。

這使得有點沮喪,變成了非常沮喪。

海格埃洛迅速地将小魔法師全身掃視了一遍。

他很高興看到小魔法師略顯淩亂的黑發、慫拉着的眼角以及一身在此刻看上去格外合适的寬松打扮,這顯示對方并沒有想要離開的打算。

海格埃洛迅速地回道:“睡不着嗎?”

他的語氣很溫和,神色也十分從容,英俊的面目熠熠生輝,這令他看起來非常的風度翩翩。

恩萊科很想倒退兩步,把門關上繼續煩惱。但這顯然顯得太過無禮——在對方花了大代價換來他的自由後,海格埃洛顯然成為了他新的債權所有人,當然他非常不想了解對方到底用了什麽代價從那位可怕的大人手裏換來了他的自由。

雖然他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但在那把刀還沒卡在他喉嚨上之前,他還是得老老實實地站在這裏,希望對方下刀下得輕點,最好還打個麻醉。

他無精打采地随口應了句什麽,對方思考了片刻,說道:“美味的食物可以慰藉心靈。如果睡不着的話,不如我們坐下喝杯什麽,用點宵夜怎麽樣?”

恩萊科原本是很想拒絕的,但他不說還好,一說起吃的來,他想起公爵府裏那位廚藝精湛的廚師的手藝,頓時也生出些許的饑餓感來。

他現在對與公爵閣下獨處也不甚介懷,或者說習以為常,便就半推半就,一前一後地走在回廊裏,下到大廳當中。

而一如既往的,随着搖鈴聲響,大廳裏變得燈火通明,很快管家便推着小餐車從一旁的小門當中走了出來,奉上可口的美食與香醇的奶茶。

海格埃洛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恩萊科擡頭又低頭,想視而不見,又有點于心不忍,猶豫了一會,還是非常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道:“謝謝你。”

看到對方唇角止不住的笑弧,他又有點後悔了。

他不知道對方是否注意到了什麽,但不管怎樣,這一聲感謝,都是必須的。

恩萊科突然想起來,從前的時候,他曾經同海格埃洛有過一次在這裏獨處的回憶。也就是那時候,他第一次知道了他們家族的詛咒與悲劇。當時的自己還不明白,這詛咒對這位地位尊貴的太陽之子而言是多麽的沉重與殘酷。

但即便如此,海格埃洛仍舊是奮不顧身的投入其中。即便到了現在,也仍舊如此。

這到底算是對命運锲而不舍的追逐,還是對命運的一種無聲反抗呢?

他已經經受過一次命運的無情摧折,為什麽仍舊有勇氣來将這命運再反複一次?他難道不覺得痛苦嗎?

可這些問題,都不是恩萊科能夠訴諸于口的。

恩萊科只好将注意力放到大廳正中懸挂着的那副傳奇英雄的肖像畫中。他已經得到了風之號角,這個大廳中已經沒有別的什麽能夠再度召喚他了。

但這幅畫實在太過顯眼,讓他不得不注意到它。與此同時,也在不斷地提醒着他,這個家族背後傳承了無數世代的悲慘詛咒。

他只是偶爾看見而已,都覺得這詛咒格外凄涼沉重。那常年與這幅畫像日夜以對的海格埃洛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幅畫的?

他看着那副畫,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海格埃洛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一幅肖像畫。只不過是一眼,便又收回來。從少年起他就對自己身上背負着的命運知之甚詳,畫這幅畫也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祖輩的覆轍,甚至也因此有過一段沉迷愛欲的荒唐時光……

——直到他遇見了費納希雅。

愛情的魔力實在是無窮大,倘若不是在他身上應驗,他恐怕也不敢相信,竟會讓自己變得這樣瘋狂,完全不顧一切,甚至輕而易舉地接受了自己心上人是個男性這個事實。

但這愛情的模樣也的确是萬分迷人。他現在只是同小魔法師這樣靜靜地坐在這裏共享這一頓美味的茶點,彼此間并無言語,偶有對視,但這種平靜的、溫和的場景,卻令他內心得到了無比的慰藉,甚至從其中得到了無比的勇氣。

況且……他也确切地感受到了小魔法師的動搖。

小魔法師大概想不起來從前他對自己的态度到底有多厭惡躲避了。這動搖在慢慢的蠶食着小魔法師的神經,使他變得柔軟。

在這連日的相處中,他也漸漸摸清了對待小魔法師的方法。

或許自己仍舊是可以有所期待的,他們之間……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漫長的,令人柔軟而心安的時間。

不知何時開始,開頭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越下越大,烏雲徹底遮蔽了圓月,不遠處的落地窗外交織起電閃雷鳴,起初只是輕輕一道劈開了漆黑的天幕,随着暴雨的行進,閃電照亮了整個夜空。

海格埃洛提起杯耳輕輕抿了口淡褐色的液體,放下茶杯時,眼角突然掃到小魔法師肩頭一縮,似乎非常緊張的模樣。

“普羅斯閣下……?”

他的話語與徹耳的驚雷同時落下。

令海格埃洛感到無比驚訝的,這聲雷響後,小魔法師整個人都發起抖來,顯得十分害怕的模樣。

——他在害怕?

而随着接下來更加響亮的一道驚雷落下,他恍若如遭雷劈,整個人猛地一下紮進了海格埃洛的懷裏。

海格埃洛頓時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放好。

——這實在是有損他卡敖奇頭號大色狼的盛名。

可當小魔法師真正撲進他懷裏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他過往曾經沉迷其中的肉欲有多麽的空洞與虛假。

這是完全不一樣的的感覺,這是發自靈魂深處所感知到的溫暖而充實。

海格埃洛整個人都僵了僵,大腦艱難地轉動了一下,高擡着手,把那只在此刻顯得格外危險的杯子放到桌上。

海格埃洛頓時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放好。

——這實在是有損他卡敖奇頭號大色狼的盛名。

可當小魔法師真正撲進他懷裏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他過往曾經沉迷其中的肉欲有多麽的空洞與虛假。

這是完全不一樣的的感覺,這是發自靈魂深處所感知到的溫暖而充實。

海格埃洛整個人都僵了僵,大腦艱難地轉動了一下,高擡着手,把那只在此刻顯得格外危險的杯子放到桌上。

他本就求之不得,如今得此天賜良機,自然更加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卻仍舊顧慮着小魔法師的想法,猶豫了一下,還是極為紳士地環着恩萊科,輕輕拍着他的背脊,試圖安撫他。

“別怕,不會有事的。”

轟鳴的雷聲越來越近,最近的一道猶如在眼前炸開,閃電将夜色籠罩下的天地辟成黑與白兩個世界,雷聲震耳欲聾。

同時,恩萊科的牙齒不斷打架,肌肉痙攣引起的顫抖更加厲害,緊緊抓住他的手冰冷粘膩,有一瞬,海格埃洛甚至感受到小魔法師身上魔力的暴走。

海格埃洛能感受得到他的恐懼與不安,只是那麽須臾片刻,冷汗就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衫。

小魔法師從前的經歷對掌握着查閱過他一手資料的海格埃洛而言并不陌生,他也對小魔法師的試煉生導師、那位恐怖的索菲恩長公主殿下的行事有所了解,但他卻無法想象到到底是怎樣的痛苦不堪的經歷,才會使得實力超絕如小魔法師都會變成現今這樣。

僅僅是一場雷雨,就能夠使他變得這樣慌張不安。

這令他感到擔憂以及痛恨。

海格埃洛神色變得冷厲嚴寒。他禮儀性環着的手終于放下,緊緊地将小魔法師擁入懷中,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對方的暴走,在他耳邊不斷重複着。

“別怕,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得到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飄窗外雷雨早已停歇,天幕泛出魚肚白的亮色,清晨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薩洛迪公爵夫人從樓上下來,看到大廳裏的情景,驚訝地用羽扇捂着嘴,眉梢都帶上點喜意。

海格埃洛豎起手指,輕輕地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而在大廳裏,精疲力竭的黑發少年身上披着薄被、枕着金發公爵的腿終于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這景象看上去靜谧而溫柔。

薩洛迪公爵夫人突然覺得。

或許終有一日,這樣的景象不再會是一現的昙花。

她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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