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篇讀完,血液漸漸緩了流速
阻擋她。
他因這只鷹的振翅而動心,卻在之後想把她據為己有而剪斷她的雙翼,囚在自己的籠中。
他不該這麽自私,是他錯了。
是他錯了。
他緩緩捂住臉。
洪菱舟抽掉他身上濕掉的氈子扔到一邊,重新給他從架子上撈了一條過來。
他睜眼,反手握住她的手:“你還會回來麽。”
她愣了愣,他掌心的灼熱沿着經絡一路燙到她心中。她說:“當然是要回來的。”
“你還會和上次一樣,一走就走很多年麽?”
“不會很久的吧……”她猶猶豫豫地說,“仗打完了我當然就回來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聽起來并不像開心的樣子。
“父皇想讓你和你母親一樣當女将。”
“嗯?”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過皇後曾想拉攏你——嫁入東宮。”他看着窗外蔥茏草木,“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你要是成了女将,便不可能再入後宮。”
洪菱舟沉默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我在這裏說這些做什麽。總歸你都是拒了的。你要麽不嫁,要嫁就嫁一個能和你并肩的戰友。”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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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菱舟的心揪起來。
“祝你順利。”他站起來,将她送到門口。
“那……那我回去了。”她站在門口,還有點懵。
方才一架吵得莫名其妙,和好也和好得莫名其妙。
她猶豫了一下,飛快地說:“謝欽瑜,我會回來的。”
“嗯。”
她往後退了兩步,輕聲道:“你要等我。”然後轉身跑掉。
謝欽瑜愣在了原地。
餘瞳又來了信:我聽說你要出征啦,恭喜如願。你和他怎麽樣?
洪菱舟提筆回複:我後日便走,你暫時不要來信了。我和他的事,今後再說吧。
她披上戰甲,跨上戰馬,随大軍一齊出發河西。
楊柳依依時她離開,雨雪霏霏時她還未歸。
浩蕩軍隊中除她之外,只有一個醫女是女人,還是專為她配備的。
但她更樂意和軍士們在一起,偶爾吃吃酒劃劃拳。零星幾個對她有微詞的統領在被她徒手撂倒之後再也不敢對她不敬。
她深夜點燭和賀蘭将軍商議行軍路線,制定作戰計劃。
賀蘭之驚訝于她的老辣,更欣慰于她的成長。
軍隊中最能收服人心的,就是戰績。
她這個平西将軍,當之無愧。
不過她畢竟才十六歲,有時候容易沖動,也不是沒有招惹過禍患。
最驚險的一次,她率小隊夜襲,卻誤入敵方圈套,雙方經過激烈厮殺,均是死傷慘重。她在生死線上晃了一遭,若不是有個士兵推開她替她擋了一刀,恐怕她就剩了半個脖子。
鮮血洇透鐵衣,明月照亮沙塵。
她的頭盔不知道掉到了哪裏去,身上的铠甲亦是布滿裂痕。碎發混着血污紛亂地蓋在臉上,她躺在擔架上被人擡着進了軍帳,居然還能對賀蘭之露出一絲微笑:“阿叔……我們,險勝……明天,明天一定要記得抓緊機會……”
賀蘭之道:“你不想耽誤治療就快閉嘴吧!”
洪菱舟呼了口氣,閉上了眼。
醫女在帳中小心翼翼地揭下粘着皮肉的碎衣,露出橫亘在她背後的猙獰傷口。從肩頭到腰窩,最深的一處傷可見骨。醫女輕輕嘶了一聲,開始給她處理。
處理到一半洪菱舟被痛醒,模模糊糊地問她:“我會死麽?”
“将軍放心,不會。傷口雖深,幸未傷及髒器,多休養就好。”
她趴在塌上,唔了一聲:“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麻煩你幫我帶句話……”她停了很久,久到醫女以為她又昏睡過去了,結果她含混地說:“算了。”
羌國的兵力不如大殷,最初幾次偶爾的勝利不過是仗着大殷的軍隊沒有摸清地形,負隅頑抗了大半年,終于繳械投降。
洪菱舟和賀蘭之一邊用匕首切肉,一邊舉杯豪飲。賀蘭之道:“你這匕首不錯,哪來的?”
洪菱舟将匕首在指尖轉了轉,插入鞘中,笑道:“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的。”
“很好的匕首,結果被你用來切肉。”
洪菱舟抹去唇邊酒漬,眯着眼笑,将匕首收入腰間。
正當整個邊陲都沉浸在歡快的氣氛中時,一個噩耗卻忽然從京城傳出。
皇帝駕崩了。
☆、大雪滿弓刀二
等洪菱舟快馬加鞭風塵仆仆趕回京城時,太子的登基大典都過去很久了。
先皇死于舊疾,這個病早些年就有了,一年來又忙于政務欠缺休息,一時間便病來如山倒。
眨眼間燈紅酒綠變成了滿城缟素,太子成了皇帝,皇後成了太後,淑妃成了淑太妃,二皇子成了……恭王。
恭王。
這是新皇給謝欽瑜的封號。
洪菱舟咀嚼着這個名字,心底微微發寒。
到了京城才知道,先皇因病不理朝政有兩三個月了,期間都是太子在監國。
朝中官員升的升,降的降,想必亦是一場血雨腥風。
這些都是她沒有參與過的事,但她光是聽着坊間傳言,便已由衷膽寒。
文臣鬥起心機來,比武官真刀真槍更可怕。
她沒有得到命令便私自回京,需要向皇上請罪。
洪菱舟仍着戰衣,步履沉重地踏入金殿。她望了一眼高座之上的年輕人,咬牙下跪:“臣洪菱舟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新皇摩挲了一會兒手裏的珠串,道:“起來吧。”
“謝……陛下。”洪菱舟低着頭,深吸一口氣,“臣此次是來請罪的,臣未得谕令便擅離職守回到京城,請陛下責罰。”
新皇眯眼瞧了她一會兒,笑道:“卿不必如此。朕知道你是擔憂先帝,所幸邊關禍患已除,功過相抵,甚至功大于過,朕也就不再追究了。你的封賞,等賀蘭将軍率軍返回時,再一并下去。”
“……謝陛下。”洪菱舟握了握拳。
“卿還有什麽事麽?”
“……臣想見淑太妃一面。”
淑太妃搬離了她原本的宮殿,和衆多太妃們一起住到了偏一些的宮殿裏。只是她畢竟身份還算尊貴,沒有和其他妃嫔共用一個宮殿。
淑太妃病着,見到洪菱舟,眼淚立刻就落了下來。她抓着洪菱舟的手,哽咽不已:“菱舟啊,你終于回來了。”
“姨母,是我,我回來了。”洪菱舟看她憔悴的模樣,忍不住紅了眼圈,“您這是怎麽了,也病了麽?”
“菱舟,這些日子姨母一直在想你,想和你說些事情。”淑太妃緊緊抓着她的手,“我知道阿瑜他對皇位并沒有興趣,可是其他皇子要麽年紀太小,要麽資質平庸,從小到大他和太子都是明争暗鬥,他沒法不鬥——”她微微顫抖起來,“我與皇後的梁子早年就結下了,到了下一代依然不可避免。他聰明有能力,我母家沈家又是世代簪纓,就算他什麽也不做,東宮也不會放過他的。我從前、從前教他要懂得拉攏勢力,讓太子不敢輕易動他,所以我叫他……”
洪菱舟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怎樣?”
“叫他好好把握住你……”淑太妃看着洪菱舟,滿眼的淚水,“菱舟你自己也是聰明人,這其中道理想必你也能懂。你先不要生氣,聽姨母——不,我也不敢再自稱是你姨母了——總之先讓我把話說完。”
她喘了會氣,繼續道:“雖然我有心利用你,但阿瑜他實在是個純善的好孩子,為此還頂撞我,只因為他是很單純地喜歡你——你到底知不知道阿瑜喜歡你?”
洪菱舟默然片刻,點頭。
“是我對不起你,想要利用你,但是我确實很喜歡你,而阿瑜他更是真心的……”
“姨母,您不要說了。我并沒有怪你的意思。”淑太妃的那些心思,她隐隐約約也有感覺,不過淑太妃為人和善,對她确實很好,加上她也挺喜歡和謝欽瑜待一起,就從來沒有深究過。此刻聽她和盤托出,一時間心裏百味雜陳。
“不,我要說,我說這些不是想要別的什麽,只是想求你一件事。”淑太妃拭去眼角的淚,“你現在軍功在身,又有一些武官的擁趸,新帝不會動你,我只希望你将來能,能好好替我照拂阿瑜。就算你不會嫁給他,也懇請你……”
“姨母!”洪菱舟驚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呵……”淑太妃閉了閉眼,“你當我為何纏綿病榻,不過是我自己心裏過不去那個坎,我心裏恨,我心裏難過,我受不住……”
“姨母?”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準備了多久,我只知道太子剛剛登基,居然就有一批人上奏,參了沈家七十餘條罪名。小到強搶民女,大到貪墨舞弊,什麽都有。沈家分支衆多,人已是自身難保,又怎麽會顧及得到我……”淑太妃苦笑道,“你可知我們這種世家,一旦爛就是從根上開始爛,別人只要稍稍一推,就再也扶不起來了。何況還是有預謀的推——”
洪菱舟倒抽一口冷氣:“那阿瑜他……”
“他麽……他當然沒有參與過那些龌龊事,他成天就縮在宮廷裏,讀讀書賞賞花喝喝茶,頂多被他父皇叫過去談談策論,怎麽會去做。但和沈家人接觸不可避免,所幸我父兄還知道要把他徹底摘出來,但新皇又怎麽肯輕易放過他。”淑太妃劇烈地喘息起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時日無多,我只求你,好好照拂他,他厭倦麻煩,但麻煩總會找上門來……他身子又不好……”
“您放心,您放心吧姨母,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他的。您只是想得太多太累了,您沒事的,多睡睡就好了,沒事的。”洪菱舟安撫她躺下,側過頭去揩掉眼角的水痕。
謝欽瑜已經搬離了皇宮,住去了他宮城之外的恭王府。
王府門前清冷,門可羅雀。
門口守衛看了她一眼,沒有多問,便放她進去了。
——能着戰甲的女人,除了靖仁公主,還能有誰。
“謝欽瑜!”她奔進府中,焦急喊道。
“公主。”一個婢女迎上前來,洪菱舟認出那是謝欽瑜身邊的人,“王爺他昨夜一夜未睡,此刻好不容易睡了下去——”
洪菱舟深吸一口氣:“他還好麽?”
婢女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他不好。但是奴婢想,倘若王爺醒來能看到公主,也許會高興一些。”
她領着洪菱舟去到謝欽瑜的書房,據說他現在正在書房的隔間睡覺。
婢女輕輕掩上門,留了洪菱舟一人在屋內。
書房很清簡,還帶着一些剛建成不久的木頭味道。
一邊的架子上挂了件外袍,書案上零零雜雜攤了一桌的文書,硯臺中的墨還未幹涸,毛筆被摔在一旁,濺開了不少墨點。
她蹲下身,撿起被揉成一團丢在地上的白紙,密密麻麻,被塗掉了很多,像是一篇骈文。字跡龍飛鳳舞,并不像是他從前的工整的楷書。字裏行間充斥着躁郁之氣,宛如狂士。
她垂了眼,重新把紙揉好,丢回了原處。
她輕手輕腳地掀開內室的紗簾,謝欽瑜正側卧在榻上睡着。
他眉頭微皺,下巴處有淺淡的青色胡茬痕跡。
被子滑落到他胸口處,她無聲嘆了一口,想幫他把被子拉上去一點。結果被子剛剛蓋好,他就被驚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沒想到他居然有這麽大力氣,攥得她手腕生疼。
“謝欽瑜……”她輕聲叫他。
謝欽瑜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仍是攥得死緊。
“我回來了。”她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彎下身子抱住他,“我讓你等我,你怎麽等成了這個樣子。”
☆、大雪滿弓刀三
他似是呆愣了很久,然後起身用力回抱住她,聲色沙啞:“菱舟。”
她緩緩跪在他榻前,右手輕拍他的背:“我在。”
他在輕輕地顫抖,手下更用力了幾分。她悶哼一聲。
“你有傷?!”他回過神來,立刻松開了手。
“沒關系沒關系,都是小傷,我好好的呢。”她連忙說道,“我聽下人說,你休息不好,是我吵到你了。”
謝欽瑜默然。
“我剛從姨母那裏回來,我……都聽說了。”洪菱舟說不下去了,不知道該說什麽。
“嗯。”
“我……我能幫你什麽?”
謝欽瑜苦澀地笑笑:“你什麽也幫不了。”頓了頓,“一條條罪名,都是貨真價實的,那确确實實是沈家人幹的,能怎樣呢?”
“你們……不能也彈劾對方家族嗎?哪個世家沒有污濁事呢?”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何況新帝初立,周圍國家都在看着。自古黨派傾軋就是成王敗寇,倘若雙方都輸,那朝綱震蕩,到頭來整個國家都要亂套。”謝欽瑜望着她,嘴唇蒼白,“我能做的只是盡可能把母家一些無辜的人拉出來,可是他們都叫我不要再動了,他們好不容易把我摘出來,我不能再摔進去了。”
“你……”
“說起來很可笑,竟然還有人唆使我去……”他口型動了動,無聲說出“造反”二字,“也不知是打的什麽算盤。一來沈家已經全盤皆輸,連根拔起,二來我從來都無意争搶那個東西。母妃說得對,太子之所以是太子,除了他是從皇後肚子裏出來的以外,他會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而我,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而徘徊不決。”
洪菱舟眨了眨眼,睫毛上沾了細碎水珠,她哽咽道:“可是你比他有情有義得多。”
他笑了:“有情有義在宮裏,連一文錢都不值。我最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厭倦了這宮廷鬥争,我有時候會想,當一個平民其實也很好。他們只要操心今天的錢夠不夠用,家裏人吵架了沒有,有什麽不高興的事直接開罵,犯不着彎彎繞繞。
“古有帝王治國,采取的是愚民之策,我以往總對此嗤之以鼻,認為民衆無知,到頭來只會削弱國力。可如今我想想,竟也有幾分好處,人一旦無知了,擔心的東西就會少了,就像最快樂的永遠是稚子。我若是一個活在鄉下一畝三分地裏的傻子,雖然窩囊了些,但那是別人眼裏的,我自己看着螞蟻都能覺得開心,那就夠了。”
洪菱舟愣了半晌,道:“你去鄉下當傻子了,那我怎麽辦呢?”
“你?你還是可以馳騁沙場啊,當一代巾帼女将,往後青史留名,光耀萬代。”
“謝欽瑜,我說我想為将,只是因為若有戰争,我甘願赴湯蹈火。可若是無戰,我也不會主動去挑起戰争來博得功名利祿。”她握住他的手,“萬鐘于我何加焉,我覺得在鄉下過過小日子也挺好的。光你一個人傻,是要被人欺負的,我陪你一起傻,我們還可以做個伴。”
謝欽瑜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移開視線,聲音都帶着顫:“我不過随口一說,你這又是什麽胡話。”
洪菱舟笑了笑,眼中水汽迷蒙。她擡手解開戰甲,在謝欽瑜驚愕的目光中拉開衣領。
她指着鎖骨邊一道暗紅色的疤道:“這是被羌國的大帥砍的,不過他很快被我一槍穿心了。”
她又撩起袖子,指着手臂上的一塊圓形小疤道:“這是被羌國的暗器打的,不過幸好那一戰我們贏了。”
她又要去撩另一側的袖子,被他一把按住。謝欽瑜喉頭動了動,艱澀道:“不要再說了。”
洪菱舟把袖子放下去,衣領扣好,說道:“謝欽瑜,我之前很狂妄地說過讨伐羌國易如反掌,但我其實差點死掉過。”她把碎發別到耳後,笑了笑,“當時我問給我處理傷口的醫女我會不會死,她說不會,可我是不信的,我痛都要痛死了,我甚至懷疑那醫女是不是敵方混進來的奸細,專門要搞死我。我想了很多,我首先想的是,如果我真的死了,那去到黃泉之下,也無愧于父母祖宗。但我聽說有執念的人入不了輪回,我覺得我就是入不了輪回的,因為我還記得自己欠你一個承諾。我讓你等我,可我再也沒能回去。”
謝欽瑜伸出手,緩緩拭掉她眼角的淚。
“我想讓那醫女幫我給你帶個遺言,可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要說什麽,于是就算了。”洪菱舟道,“誰知道生死關頭我最放不下的居然是你。我也舍不得趙伯菀姑,可他們都還有家人陪着;其實你也有家人,甚至還有一大幫子人伺候,可是我就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落在她的下巴上。他緩緩擡起它,靠過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洪菱舟勾住他的脖子,微微阖了眼。
他的嘴唇其實很幹,她甚至嘗出了一絲血的味道。
“菱舟,我什麽都沒有了。也許這個王爺的空名都很快會沒有。”他輕聲道。
“你會因為我身上的傷疤就厭棄我麽?”
“不會。”
“那我也不會。”她仰頭,扣緊他的十指,重新吻了過去。
前路有荊棘,那她就幫他披荊斬棘。
前路有風浪,那她就同他乘風破浪。
他們總歸是在一處的。
六月的時候,對沈家的判罰終于落了下來。
重罪者斬,輕罪者流放,無罪者貶為庶民。
誰也沒想到簪纓世家的大門,在短短幾個月內便被貼上了封條。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淑太妃還是沒能撐住,一口鮮血嘔了出來,當夜就沒了。
恭王還是恭王,只是門庭冷落,顯得格外諷刺。
洪菱舟一身素衣踏入靈堂,在謝欽瑜身邊緩緩跪下來。
他直直地看着堂中的棺椁,無悲無喜,像被剝離了靈魂。
洪菱舟端端正正朝棺椁磕了三個響頭:“姨母,您說的,我都記得。”
六月的暑氣漫進靈堂,讓人心頭發悶。不知哪來一陣大風,吹得滿室的白綢紛亂。
謝欽瑜身子晃了晃。
洪菱舟一把扶住他:“你跪了好幾個時辰了,再跪下去要出問題的。”
謝欽瑜慘淡地說:“他們連母親都沒有留給我,連母親都沒有留給我……”
洪菱舟心裏一陣剜疼,摸了摸他瘦削下去的臉:“你還有我。”
“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他手背的青筋根根分明,“雖是他們有意為之,可仍算是母家咎由自取,我無話可說!他們也好吃好喝地養着母妃,是母妃自己憂思成疾,我無話可說!我都無話可說!我什麽都不能說!我就算知道新帝黨的那些世家的底細又怎樣,利益糾纏早就理不清了,牽一發動全身,整個朝廷都要下水!何況他們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新帝和太後以雷霆之勢掀翻沈家,沒留下給他們一點喘息的餘地。然後還是給淑太妃相應的尊榮,葬禮也是按品級舉行,也留着謝欽瑜恭王的名號,可這比貶谪還要更加錐心千百倍。
他們想給你什麽,就能給你什麽。這是上位者才有的資格。
“你不要這樣,阿瑜,你不要這樣。你要相信世上總是會有好事的,朝中清流也不是沒有……”
謝欽瑜打斷她:“你不必寬慰我,我自小便寫策論。”
洪菱舟沉默地看着他。
他閉上眼睛,低聲道:“新帝和太後若一味這樣大加伐異,遲早是要出事的。”他将下巴擱在她肩頭,“菱舟,我真的累了。”
她聽見他沉重的呼吸,随後肩頭便感受到了濕潤。
她沒有說話。
淑太妃下葬之後,新帝召了謝欽瑜入宮。
禦書房中宮人盡退,就剩了他們二人。
新帝看着謝欽瑜,笑了笑:“皇弟,見朕為何不跪。”
“将死之人,何必再跪。”謝欽瑜冷冷道,“謝鐘珏,你刀磨了這麽久都沒落到我頭上,動作未免太慢了些。”
“啊呀,皇弟一向知書達理,怎麽今日如此沖撞。朕若是脾氣差些,就算你沒罪都要落了罪。”
謝欽瑜直直地站在那兒,面上浮出一絲譏诮。
新帝按着桌子站起身來:“雖然你可能不信,但朕确實沒打算殺你。”停了一會兒,“朕若是一上位便對兄弟趕盡殺絕,那名聲大約會很難聽。朕此次召你入宮,是要有事情告訴你。”
“哦?”
“朕給你劃了塊封地,就在均州。那裏風水适合養人,朕看你這幾個月消瘦了不少,不知道的還以為朕克扣了你的俸祿。”
“均州?呵。”他嘲道,“果真是個好地方,這麽多年想來那裏的瘴氣也散得差不多了。”
“皇弟看起來不願意離開京城。”新帝摸了摸下巴,“也對,人之常情。沈家紮根于京城,你身子一向不好,也沒出過京城,難免對故土有情,更何況靖仁公主府也在這兒。不過嘛……朕這裏有樣東西想給你看看,你可以看過之後再拒絕朕的提議。”他意味深長地一笑,從案上抽出一沓卷宗遞過去。
“這是什麽?”謝欽瑜垂眼看着,沒有接。
“這是沈家貪墨的記錄。”
“我知道,你不必特意再來給我看證據了。”
“哦?你知道他們貪了些什麽嗎?”
謝欽瑜陰冷地盯着謝鐘珏,不知道對方意圖何在。沈家的罪名,有理有據寫在紙上,他都記得。
謝鐘珏溫和一笑,緩緩展開卷宗:“皇兄知道你記性一向很好,不過你可能忽視了一個小細節。平德十三年到十八年,沈啓、沈輝亭借職務之便,共貪白銀兩千七百萬兩。這還只是光他們兩個人貪的數字罷了。”他靠近謝欽瑜,勾出一抹深深的笑意,“你還記得你那舅舅和表兄管着哪裏嗎?”
謝欽瑜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軍器監。”
“那你又可記得,平德十三年到十八年,發生了什麽嗎?”
謝欽瑜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倒退兩步。
平德十三年到十八年,正值大殷和北撾交戰。
大殷的主帥便是洪譽和宋祎。
☆、大雪滿弓刀四
天色灰蒙蒙的,像醞釀着一場大雨。
謝欽瑜從宮裏出來後,直到回到王府書房,一句話都沒說。
等到晚上,他才打開門,淡淡地吩咐:“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明天就走。”
門口的老仆大驚:“去哪?”
“均州。”
“均州?去那種地方幹什麽?”
“不要再問了,照我說的去做就好,稍微收拾收拾,清簡一些。”說罷他就又關上了門。
幾個老仆面面相觑,終于有個人出聲:“愣着幹啥呢還不去找靖仁公主啊!”
恭王府的人急忙出門去了,卻被公主府的人告知,靖仁公主不在,今日平定羌國禍亂的大軍歸朝,她去慶功宴了。
恭王府的人急得抓耳撓腮。趙伯見狀,便屏了閑雜人,問:“我是公主府的管家,你有什麽急事不妨告訴我,等公主回來了我再轉告她。”
來人猶豫了一下,道:“恭王爺今天被召進宮了一趟,回來後臉色就灰敗得跟個什麽似的,剛剛還吩咐我們收拾細軟,明天就動身去均州。”
趙伯大吃一驚:“這麽急?怎麽了啊?”
“小的們也不知道啊,王爺不說沒人敢問。這沒辦法就來找公主,誰知道……哎。”
趙伯勸慰道:“那你趕緊回去看着你們王爺點兒吧,公主出去了也有一會兒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她一向不喜歡應酬,我肯定轉告她。”
“那有勞先生了。”
慶功宴上喧鬧不堪,觥籌交錯。洪菱舟揉了揉太陽穴,對着面前的湯盅發呆。
“洪卿在想何事?”新帝笑眯眯地問她,指了指她杯中美酒,“怎麽,是酒不好嗎?”
洪菱舟瞥他一眼,不冷不熱地回答:“酒很好,不過臣只是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去。”
“唔,身體乏了那是該早些回去歇着。不過在此之前,朕先賞你個東西。”
洪菱舟皺眉:“陛下,主将賀蘭将軍還未封賞,怎能讓臣先來?”
“啊,這份賞賜和戰功無關,是朕另外賞你的,戰功的賞賜明日再說。”新帝招了招手,一個太監持着一方錦盒走出。
洪菱舟紋絲不動:“無功不受祿,陛下這份賞賜,臣不敢要。”
新帝道:“這不是金銀珠寶,甚至并不值錢,這不過是同卿故人有關的東西。卿真的不要嗎?”
洪菱舟眼神銳利起來,緩緩坐直了身子:“陛下能否明确告知?”
“朕已經說了,這是你故人的東西,你回去後打開自然會明白。”新帝道,“朕竊以為這對卿很重要。”
洪菱舟指尖輕叩桌面,盯了他半晌,終于起身離席:“謝陛下恩典。”
錦盒入手,沉重且冰涼。
“卿既然乏了,便快回去歇着吧。”新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洪菱舟轉身大步離開。
坐上回府的馬車,她忐忑地打開那盒子。
謝鐘珏沒有騙她,那确實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就只是幾張薄薄的紙罷了。
謝鐘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天色太暗,外面的光線不足以照清上面的字,她便叫停了車,自己跳下車來,捏着那幾張紙走到路口的燈籠下面去。
白紙黑字,記的是沈家多次貪污的罪行。她皺着眉,不明白謝鐘珏給她這東西幹嗎,她對沈家究竟做過什麽破事并無興趣。
她草草翻了幾頁,忽見一頁被紅筆框出,鮮豔的紅框內框着清晰的官體字:平德十三年至平德十八年,沈啓任軍器監置監,沈輝亭任軍器監少監,合計貪墨白銀兩千七百萬兩,其中兵器類一千萬兩,戰甲類八百萬兩,火/藥/戰/車類九百萬兩。
她以為自己是酒喝多了花了眼,可連着看了三四遍,都是這麽些字。
她扶住牆,覺得喘息都變得壓抑。
仆從站在一邊,試探着過來問:“公主……”
“滾!”
她将紙攥在手裏,風吹得它們嘩嘩作響。明明是暑熱的天,她卻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
他們貪下的每一個錢,到戰場上都變成了彎折的槍頭、斷裂的甲胄、啞掉的火/炮……
眼前恍惚又出現了少時的所見所聞。
不過一場戰役下來,槍刃便彎了頭,小卒悄悄地跑回戰場想從北撾死人身上扒拉個趁手武器,卻被奄奄一息的對方抓住了機會一把鎖死咽喉;甲胄縫合處已經斷開,士兵們只好到處找針借線地補,宋祎甚至拿了洪菱舟的發帶拆給他們用,而那單薄的軍衣既抵不住風雪也抵不住尖鋒,戰場上屍骸無數也不知究竟是凍死還是戰死;火炮關鍵時刻啞了,無計可施只好硬拼,是那些年輕的生命用血肉築起了堡壘……
可所有人,原本都不用那麽苦的。
他們忍饑挨餓栉風沐雨在邊境待了五年,明明有完美的戰術,卻頻頻傷亡慘重。
也許五年的堆屍如山并不全是軍備的問題,但毫無疑問,倘若一切軍備都是按最嚴格的要求打造出來的,那戰事絕不會如此艱難,甚至……她的父母也不必死。
沈家的人……
她也知道,就算不是沈家的人掌管軍器監,也會有王家的人、李家的人來。可是……
她走到仆從身邊劈手奪過他手裏的燈籠,将紙團成團塞了進去。
燭火觸到紙張,一點即燃。
燈籠被她丢到一邊,噼噼啪啪地燒着,在夜晚亮得灼人。
她看着那燈籠膜和案紙被火焰吞沒,一言不發。燒到最後只剩了漆黑的框架,幾星紅光微弱地閃爍着,茍延殘喘,最終沉寂下去。
遠處有馬蹄聲噠噠傳來,洪菱舟捂着臉,靠在牆邊。
“诶喲,小菱舟,好巧啊。”
她驚怔擡頭,看見面前的高頭大馬上坐了兩個人。
餘瞳窩在一個男人的懷裏道:“你這又是怎麽啦?”
洪菱舟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男人,不認識,看起來不像中原人。她又看了一眼餘瞳,仍是那副潇灑快活風情萬種的模樣。
“餘師父……”她開口,覺得嗓子沙啞,“你怎麽在這裏。”
“喔,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叫阿什木,是從大草原來的,一直想見識見識中原的繁華,我就建議他來京城。他是客人,我麽,雖然也不算是主人,但好歹比他了解一點京城,就一起來了。”
洪菱舟點點頭,對她的桃花韻事并無興趣。
餘瞳轉頭和阿什木輕聲道:“你先回客棧吧,這小姑娘是我舊交,遇上麻煩事了,我得勸勸。”
阿什木了然微笑,等她下了馬便縱馬離去了,臨走時還不忘朝她一個飛吻。
餘瞳拍了拍洪菱舟的肩膀,目光掃過地上的燈籠殘骸:“我呢,剛來京城兩天,也稍微聽說了一點事情,就沒來打擾你。不過既然碰上了,不如你就和我說說吧,我看你現在非常需要一個樹洞傾吐。”
洪菱舟抓着她的手,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她們找了一家酒肆坐下,用錢把老板趕了出去,于是酒肆中只剩了她們二人相對而坐。昏黃的燭光照在臉上,洪菱舟垂着頭,眼底一片陰翳。
“嗯……二皇子,哦不,恭王,恭王出事了,是吧。”餘瞳倒了碗烈酒推給她,“是因為這事兒你不開心嗎?”
洪菱舟搖搖頭,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餘瞳不再多問,又給她斟滿酒。
洪菱舟接二連三喝完了一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