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篇讀完,血液漸漸緩了流速

粗糙的酒,眼中終于泛起水光:“餘師父,有人給我看了樣東西。是沈家貪墨的詳細記錄。”

“然後呢?”

“其中,其中有一條是謝欽瑜的舅舅和表兄……之前就是他們掌管軍器監……”她說到一半,又給自己灌了一碗酒。

餘瞳眼珠轉了轉,猜測道:“他們貪了軍器監的錢?”

“是。貪了兩千七八萬兩白銀……”

餘瞳倒抽一口冷氣:“啊呀呀,這麽多!”頓了頓,“不過那和你有什麽關系啊?”

“是從平德十三年到平德十八年的事情……”洪菱舟想起來餘瞳大概還沒搞清今夕是何年,便又補了一句,“是十年前到五年前。”

餘瞳算了算,睜大了眼:“你的意思是,他們貪了你爹娘打仗的錢?”

洪菱舟哽了一聲,趴在了桌上。

“怪不得我當時就覺得你們的設備破破爛爛的,還以為是時代原因……”餘瞳嘀咕了一句,又嘆息道,“所以你現在是怎麽回事呢?恨沈家的人?”

洪菱舟捂着臉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心裏難受……雖然沒有沈家還會有別人來貪,但是我心裏過不去……”

“過不去什麽?過不去謝欽瑜那裏麽?介意他家的親戚間接害死了你爹娘?”

洪菱舟眨了眨眼,一滴眼淚落在酒碗裏,被她端起來混着酒水喝了。

餘瞳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很同情你,也能理解你。但我既然是個事外人,我有幾句話一定要和你說一說。我最看不得因為狗血巧合而斷絕關系的言情橋段了。”

她敲了敲桌子,嚴肅地扶正洪菱舟的腦袋:“你聽好了,我問你幾個問題。”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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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貪污和你爹娘的死有沒有關系?”

“有。”

“沈家伏法了沒有?”

“伏了。”

“沈家的貪污和謝欽瑜有沒有關系?”

“沒有。”

“謝欽瑜和你爹娘去世有關系嗎?”

“沒有。”

“你喜歡謝欽瑜嗎?”

“……喜歡。”

“那不就行了嗎!”餘瞳拍了一下她腦袋,“和你爹娘之死有關的人已經得到了報應,謝欽瑜又和這沒有半毛錢關系,你又還喜歡他,那你在這兒糾結個什麽勁!”

“可是,可是那是他的舅……”

“哪怕是他爹又怎樣!謝欽瑜沒幹過的事情,你就不要亂讓他背鍋!”餘瞳恨鐵不成鋼地晃着她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兒糾結着矯情着,回頭因為心裏一根刺而和無辜的男主斷絕關系,放在小說裏絕對會被噴的好嗎!我看你這孩子平時挺機靈的,怎麽關鍵時刻就掉鏈子呢!”

洪菱舟:“……”

餘瞳氣得也喝了一碗酒,放下碗後又想到了什麽,問:“你那東西哪來的?就是寫貪污記錄的那個。”

洪菱舟低聲道:“那個人。”

餘瞳想了想:“噢……我猜也是。不過這是什麽目的呢,難不成是要拆散你倆?”說到這裏又晃了晃她,“喂我和你講,不管他是什麽目的,反正沒安好心,你可千萬不要中這麽簡單的離間計啊。好好和謝欽瑜過日子去。”

洪菱舟默默地又給自己倒了碗酒:“你讓我再想想。”

餘瞳就看着她喝酒,最後看着她喝到面色潮紅,撲到了自己懷裏。

餘瞳:“……你起來,我不搞百合。”

洪菱舟含糊地說:“餘師父,你不要吵,讓我再理一理……”

餘瞳看她還糾着眉頭,也就沒忍心再推開她。

洪菱舟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覺便睡到了天亮。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推個武俠文,沈雁的《刺客》,文風非常驚豔啊驚豔,推給你們=w=有興趣的可以搜搜看

☆、大雪滿弓刀五

宿醉的次日,頭是很痛的。

洪菱舟腰酸地扒着桌子直起身來,神志不清地給自己灌了一口隔夜濃茶。

餘瞳劈手奪過,看着她冷笑:“大爺,昨夜睡得好麽?”

“……?”洪菱舟還沒回過神來,一口酒氣噴了過來,“不太好。”

“我更不好!”餘瞳扭了扭肩膀,“你昨晚上扒拉着我死活不肯下來,我又不好直接把你摔地上,就在這板凳上坐了一晚,老娘的腰都要斷了!”

洪菱舟啞然半晌,扶着桌子起身:“你等等,我先去更個衣。”

“說這麽文雅幹什麽,不就是上廁所麽。”餘瞳哼了一聲,朝外面叫道,“你們家公主醒了,快伺候着!”

洪菱舟洗漱完吃着早飯,看着門口欲言又止的趙伯,問道:“趙伯你怎麽來了?昨天我沒回府沒人通知你麽?”

趙伯一臉糾結道:“通知是通知了,可是有個大事本該昨晚就告訴你,你醉得太深……”

洪菱舟擰了擰眉:“什麽事?”

趙伯:“……唉。”

餘瞳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然後端着自己的豆漿油條出去了。

趙伯道:“昨天恭王府的人來找我,說他家王爺進宮一趟,回來就說要走了,去均州。”

洪菱舟一驚,手裏的碗磕在桌面上,濺出一片豆漿:“去均州?為什麽?”

“不知道。”

“什麽時候?”

“……不知道。”

“現在幾時了?”

“己時三刻了。”

洪菱舟罵了一句,拔腿就走:“我要去恭王府一趟。”

她扯過一匹馬,“駕”了一聲,疾馳而去。

她匆匆來到恭王府門口,勒住馬頭,喝問道:“你家王爺呢?”

“回公主,王爺辰時便動身了,吩咐小的們轉告公主,他無顏面對公主,也請公主莫要尋他。”

“我去他大爺的!”洪菱舟忍不住爆粗口,“他到底幹了什麽?昨天進了個宮?”

“是。”

洪菱舟原地想了想,回頭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壓住內心的怒火,問道:“他從哪條道上走的?”

“回公主,小的不知道。”

洪菱舟咬牙,調轉馬頭離開。

城門口的士兵正在一個個檢查進出城人員,忽見得一人縱馬揚鞭而來,氣勢洶洶,正要攔截就見馬上那人舉起一塊腰牌,厲聲喝道:“我乃平西将軍靖仁公主,休要攔我!”

士兵連同百姓紛紛退避,駿馬沖出城門,揚塵而去。

從京城到均州,雖然有很多路線可選,但官道相對平坦,謝欽瑜身子不好,經不起太大颠簸,必然走的是官道。

只是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不知道她能不能追上?

她沿路疾馳而過,烈日炙烤之下,額前汗珠順着臉頰滑下,被她潦草抹去。

也不知這樣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現了一輛清簡馬車。

她雙腿一夾馬腹:“駕!”

官道上人煙不多,馬車車夫正一邊趕車一邊走神,冷不丁一旁竄出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女子橫眉勒馬:“停車!”

車夫一慌,趕緊停了車,顫顫巍巍道:“這位女俠……”

洪菱舟催馬行到車簾處,彎下腰一把掀開簾子:“謝欽——”

車廂裏,一個婦人正抱着七八歲的小女兒縮在角落裏惶恐地看着她。

洪菱舟覺得大腦一陣發暈。她咽了口唾沫,幹澀道:“抱歉,認錯人了,抱歉。”她放下簾子,扯了扯缰繩,重新策馬往前路而去。

車夫啐道:“有病吧!”

正午的陽光熱辣辣灑下來,連馬都顯得疲軟。洪菱舟嗓子裏幹得冒煙,可她還是想撐一下。

前方綠茵處一輛馬車正停在那裏,幾個人在附近講話。

洪菱舟看清之後,急揮馬鞭趕上前去。

“謝欽瑜!”

沖到綠茵底下,那馬因勞累過度,前腿一撲,摔在了地上。洪菱舟在地上滾了兩滾,順勢爬起,在衆人驚愕的眼神中跳上馬車的踩板,扯開車簾:“謝欽瑜!”

謝欽瑜坐在裏面,一臉震驚地看着她,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發出清楚的“哐啷”一聲。

那是她送給他的相思子私印。

“菱……”

她望着他,重重地喘了兩口氣,下一瞬就倒在了他面前。

“菱舟,菱舟!”他慌忙扶起她,看她臉色潮紅得不正常,呼吸急促,急忙叫人,“來人,拿冷毛巾來!”

這麽熱的天,哪來的冷毛巾,只能拿放在陰涼處的水囊倒水打濕毛巾,敷在洪菱舟的臉上等處。

他抱着她,喃喃自語:“菱舟,菱舟……”

她這樣麽早就追了過來,甚至還中了暑,很有可能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思及此,他心頭又是一陣鈍痛。

他也覺得自己懦弱,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她。她看似灑脫,實際上父母的死一直是她心頭的刺,而自己又和洪宋之死有撇不清的關系……不告訴她,是對她不公;告訴她,更不知道如何收場,到頭來各自傷心。

洪菱舟只是短暫地暈了一會兒,很快醒了過來。

“水……”她弱弱道。

謝欽瑜将她抱在懷裏,給她慢慢地喂水。

她暑氣褪下去了些,喝完了幾口水,還有力氣轉頭怒視他:“謝欽瑜,你跑什麽跑!還跑去均州,你腦子有問題嗎!”

謝欽瑜擡手擦掉她唇邊的水漬,默了默道:“我……”

“我都知道了。”

他惶然地看了她一眼,抿緊了唇。

“你,你就算不想見我,也不能一跑了事啊,還跑到均州,就你這身子……”

“他讓我去均州。”

洪菱舟愣了愣,随即道:“他,他好歹毒……就算他是皇帝,你也不能反抗一下嗎?”

“你想讓我怎麽反抗呢?”謝欽瑜淡淡道,帶了三分自嘲,“我在京城已無立足之地,只有你願與我來往,可如今……我也想過還要不要這麽茍活下去,然而想起我的母親,還有那些拼命想把我摘出來的族人,我就……”他垂了眼,“你笑我懦弱也罷,罵我無能也好,我上半輩子得了太多大臣和父皇的褒獎,下輩子大概就只剩了孑然和冷落。我活着,不過是不想讓愛我的人被辜負,我選擇離開,也不過是想離開紛雜尋個清淨處歇着。”

洪菱舟看着他,忽然去抓住他的手,親了親他的下巴:“阿瑜,我沒有怪你,你族人做的事和你沒有關系,我不會因為這個就和你分開的。”

謝欽瑜的喉嚨微微動了動。

“那個人就是想拆散我們,我們不要讓他如願好不好?”洪菱舟偎在他懷裏,眨了眨眼睛,“你去均州,那就去吧,我陪着你。”

“你是公主,還有軍功在身……”

“那又如何。”她微笑起來,“我聽調不聽宣。”

聽調不聽宣!

金玉之言,落地铿锵。

謝欽瑜怔然地看着她:“你……”他緩了一會兒,說,“他不會容忍你的。”

“我要他容忍做什麽,我又不喜歡他。他高興收了我公主的封號便收了去,少了那點俸祿我還餓不死;他高興奪了我将軍的名頭便奪了去,我本就不是為那個千裏奔赴沙場;他若是要我的命……”她低沉地笑了一聲,“他敢麽?就因為我聽調不聽宣?與羌國之戰後,就算是與我不熟的武将也要敬我兩分,何況外患還未解決,老将年邁,年輕将帥還缺經驗,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就敢輕易要我這個忠良之後的命?”

他抱緊她,手指擦過她的發梢:“聽起來,你比我有出息多了。”

“你在我心裏有出息就夠了。”

他嘆息道:“這讓我看起來像個吃軟飯的。”

洪菱舟咬着嘴唇戳了戳他的胸膛:“那你會因為這個丢下我走嗎?”

“我舍不得的……”他低喃一句。

“你明明就很舍得,還讓人轉告我不要來找你。”她想想就生氣。

“對不起。是我……太不負責任。”他擡起手,指腹緩緩擦過她紅潤的臉。

洪菱舟說:“你讓我回去和府上交代一下吧,交代完了我才好跟你走。”

“你……真的決定了嗎?”他遲疑着問道。

“決定了——反正,我一個人待在京城,也很沒意思。你在這裏耐心等我,我們一起走。”她掙開他的懷抱,作勢要出去,被他一把拉住。

“你才中過暑,不要亂動。我讓馬車載你回去。”

“那,那你呢?”

“我……自然也要回去,既然是兩個人了,東西就要多準備些。”他臉微微紅了。

洪菱舟捂着濕毛巾靠到車廂另一頭去,瞧着他笑道:“謝欽瑜,我們這樣,算不算私奔呀?”

謝欽瑜:“……”

他沒有回答她,走出馬車吩咐下人道:“回京。”

熾熱的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她看見謝欽瑜身上有層絨絨的金光。

餘瞳正在公主府裏磕瓜子,看着菀姑姑在屋裏亂轉,忍不住道:“你急什麽,她肯定要回來的。”

“你,你這個姑娘知道什麽。”菀姑姑瞪了她一眼,“成天不教菱舟些好東西,她都被你教壞了。”

“嬸啊,你這話怎麽這麽不好聽呢,什麽叫我把她帶壞啦?她要本來就是只小白兔,我還能強迫她讓她抓獵物麽?她有喜歡的人就是壞啦?再說,我怎麽也算她大半武功師父了,你家公主從戰場上活着回來好歹也有我幾分功勞啊。”餘瞳喀嚓喀嚓地磕瓜子,把瓜子皮往桌上空碟子裏一丢,“我連情郎都不管了,就來陪你家公主了,我覺着我挺好的了。”

“你——”

“公主回來啦!”

門口傳來響亮的一聲,菀姑姑立刻奔了出去。

洪菱舟從車上下來,轉頭和車廂裏的人又說了幾句,才走到菀姑姑身邊。

菀姑姑看着離開的馬車道:“那個……”

“是恭王府的馬車。我追上他了。”洪菱舟笑了笑,“菀姑啊,說起來特別不好意思,我打算和謝欽瑜私奔了。”

菀姑姑:“……!!!”

菀姑姑晃了晃身子,被她一把扶住:“您身子還好吧?”

菀姑姑虛弱地擺了擺手:“菱舟,你不覺得,你每次回京都待不了多久,就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走嗎?”

洪菱舟想了想:“……好像是哎。”

一邊的趙伯聽見了,插嘴:“那只能說明菱舟真和京城八字不合了。我說菀姑啊,你就別管那麽多了,年輕人的想法我們跟不上,但菱舟這麽大人了,既然都做出了選擇,那就一定有她的考量,咱們哪,別瞎操心。”

菀姑姑含淚道:“我哪有瞎操心,我只是擔心菱舟她在外面過不好……”

“我能有什麽過不……”

“小菱舟啊,告別的話等等再說,隔壁屋還有公公在等你呢。”餘瞳磕着瓜子出來,“等你老久了。”

“啊對對對,老糊塗了,都忘了這茬。”趙伯拍了拍腦袋,“他說是奉皇命來給你行賞的。”

洪菱舟“哦”了一聲,往正廳走去,路過餘瞳時腳步頓了頓:“你別磕了,再磕門牙就豁了。”

餘瞳:“……”

洪菱舟走進正廳,就見那公公持着拂塵,身後跟了兩個擡箱子的。

“靖仁公主,您可算回來啦。”

“讓公公久等。”洪菱舟皮笑肉不笑。

“那咱家就開始了。”公公清了清嗓子,開始一一念皇上給她賞的東西。念罷賞賜,居然還有一句“另擢為輔國大将軍”。

洪菱舟挑了挑眉。喔,陛下給的封賞還真厚重,給了她這麽大的頭銜。

她謝恩,臨別時告訴公公:“煩請轉告陛下,我要離京。”

“離京多久?”

“不知。”她緩慢地勾起嘴角,“若邊境有難,陛下一紙诏書我立刻奔赴,若無他事,無故召見,我一概不聽。”

公公睜大了眼睛:“你……”

她的笑容愈加深刻:“不錯,有勞公公轉告陛下,我——聽調不聽宣。”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我要放大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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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滿弓刀六

聽調不聽宣,她就是這麽放肆。

她和他一起去了均州。

她和他路過飛瀑流泉。

她和他看過日出日落。

她和他聽過鳥語蟲鳴。

……

他們在均州住下不久,正是日日清閑的好時光。

忽一日明黃絹帛又現于眼前。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北撾野心昭然……”

“大軍壓境……”

“鎮國大将軍即日出征……”

“恭王為監軍……”

“欽此……”

是誰在說話?是誰在說話!嗡嗡嗡在腦海中震蕩來去,回響一片。

眼前又是一片光怪陸離,她仿佛被什麽大力拽了回去,身上重重一疼。

洪菱舟睜開雙眸,入目便是謝欽瑜憂色深重的雙眼。

這是在……教主的密室裏……

她一驚,推開他,往後急急退了幾步,後背緊緊貼着密室的門。

她牙齒都在打戰:“謝欽瑜……不對,不對,你是誰?教主?還是……二皇子?恭王?”

“菱舟……”他紅着眼,試圖抓住她的衣袖。

“謝欽瑜!”她像是一只刺猬,炸開渾身的利刺,“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給我看的是什麽?你剛才給我看了什麽?”

什麽大殷王朝、什麽靖仁公主、什麽聽調不聽宣……荒謬!荒謬!她從來不知道這些!可為什麽那些仿佛又是深埋在身體裏的種子,此刻在體內瘋長?

“菱舟,那些都是真的……”

“你胡說!”洪菱舟喘着氣,“我半點不記得那些事情,我明明就是腦洞神教的大護法!我什麽時候是公主了?!”

謝欽瑜唇色蒼白,慘淡一笑:“你不記得,是因為……你本來就不是真實存在過的,你記得的東西,都是我所虛構出來的……”

“你,你什麽意思,我聽不懂!”她扒着門想要推開,可無論如何也推不開,“謝欽瑜,你瘋了吧!”

“我是瘋了,我都要分不清虛幻與現實了……”他哽咽出聲,“我想要和你長久下去,可這終究不可能……你不是真正的你……”

“那我是什麽?”

“你是虛妄的那個……”

“那真正的我在哪!”

“真正的你……”謝欽瑜閉上眼睛,有水澤從眼角滑落。

寒聲一夜傳刁鬥。

洪菱舟往火堆裏扔了枝枯木,冷笑:“謝鐘珏把你打發去均州還不夠,明知道你身體不好,還讓你趕着來送死!”

“他就是想讓我死,只是不要在他手上死得那麽明顯。”謝欽瑜裹着大氅在火堆旁咳了咳,“否則為何會破例封我一個沒用的王爺做監軍。”

洪菱舟起身,身上鐵甲摩擦,發出金石之音。她端了碗熱酒給他:“喝吧,喝了暖和點。”

謝欽瑜接過喝了,又道:“我聽着今夜很安靜。”

“越安靜越不能懈怠。”洪菱舟撩開帳子,“又下雪了。”

火堆裏發出哔哔啵啵的聲音,偶爾有火花飛濺出來,被洪菱舟腳下的戰靴踩滅。

餘瞳掀開帳子走進來,從桌上拿了一碗酒仰頭飲盡,抹了抹嘴道:“你知道北撾那裏的人怎麽說的嗎?”

洪菱舟抱臂,不緊不慢道:“無非就是說從前殺了洪譽和宋祎,今日也要殺了他們的女兒。”她取下架上梨花槍,在手裏轉了兩轉,“他們愛說就說,我也不會少塊肉。”

餘瞳挑了挑眉:“心态很好,繼續保持。”

“當年遞呈投降書的是他們,如今撕毀和平合約的也是他們。北撾人倒很是能屈能伸麽。”她嘲諷地微笑着,給自己戴上頭盔,“我去巡營了。”

餘瞳看她提槍而出,一晃神仿佛看到的是當年的宋祎。她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對謝欽瑜道:“你不擔心她麽?”

“擔心。”他淡淡地回答。

“那你就這麽放任她出入生死之地?”

謝欽瑜眄了她一眼:“我尊重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烈武侯和英帼夫人教出來的鷹,不能因為我折了雙翅。她在均州陪我的那些日子,我已滿足。”

餘瞳笑了,黑色的瞳仁在火光中閃爍:“你們這樣,很好。我這趟沒有白來。”

“你跟着我們過來,你就不怕麽?”

當初餘瞳在京城因為和阿什木對未來問題産生了分歧,便和平分了手。她揣着二兩包袱一路吃吃喝喝打算去均州找謝欽瑜和洪菱舟玩,結果走到一大半聽到消息說北撾又宣戰了,陛下點了鎮國女将靖仁公主去邊境,于是中途改道。好歹最後碰上了面,洪菱舟也就順手動了關系把她編進軍隊裏。

餘瞳坐下來,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紙,邊展開邊說:“你要知道呀,死過一次的人,就不那麽怕死了。”她把羊皮紙朝謝欽瑜那邊挪了挪,“我根據你上次的建議重新畫了兵防圖,你看如何。”

謝欽瑜垂眼看了一會兒:“可。”

餘瞳收起羊皮紙道:“我從前以為你只會談點風花雪月,如今才知道原來你對軍事也頗有領悟。”

謝欽瑜說:“除此之外,我幫不到她什麽。拿不起武器,‘紙上談兵’也是好的。”

餘瞳笑了笑:“我找統領們商量兵防去了,你接着坐會兒。”她大步走了出去,謝欽瑜擡眼,看見外面的白雪紛紛揚揚。

他呵出一口白氣,想,這麽冷的天,血都是要凍住的。

帳中除他再無第二人,他坐到褥墊上去,只能聽到柴火燃燒的聲音和自己滞緩的呼吸。

他看了一會兒兵書,逐漸有了困意。

再驚醒時,外面已是動蕩一片。

北撾夜襲了。

他匆匆跑到大帳門口,只見漆黑的天空中連星星都沒有,呼嘯的北風裹着大片雪花卷過荒域,黑壓壓的戰甲在夜裏發出沉重的聲響。

洪菱舟騎馬而來,沖他喝道:“回去!”

謝欽瑜仰頭看着她,她的臉在火把照耀下明明滅滅。

戰場局勢瞬息萬變,謝欽瑜沉聲道:“積雪深重,小心陷阱。”

“好。”她應道,露出一個笑來。

他退後兩步:“我等你回來。”

他撤回大帳,滅了柴火,帳中的光一下子隐沒下去。他走到床邊,握住了自己冰涼的雙手。

非常時刻,不能給她添任何麻煩。

模糊的殺聲……暗紅的鮮血……火藥的味道……

那些好像都離他遠去了。

他直直地坐在那裏,像是在等誰。

不知道過了多久,餘瞳沖了進來,右手執長|槍,槍尖淌血。靴子踩在地上,留下未化開的雪沫。她一把拉起謝欽瑜:“走!”

“去哪?”他解下自己厚重而不便的大氅。

“這裏情況不妙,她讓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餘瞳拽着他往外走。

“她呢!”

“你若還清醒,就快跟着我走,我還有時間回頭去救她!”餘瞳一□□中一個撲上來的北撾人。

謝欽瑜瞳孔中映出漫天火光與血色,腳步跌跌撞撞:“她呢!”

“她剛剛斬了北撾主帥,你不要再問——洪菱舟!”餘瞳一聲驚叫。

謝欽瑜猝然回頭,一個北撾士兵停滞在他面前,還保持着那個砍下來的姿勢。洪菱舟抽出手中梨花槍,北撾人胸口便噴出大量溫熱的鮮血,濺在了他半邊的臉上。

她鐵甲上血跡斑駁,騎在馬上聲嘶力竭:“餘瞳!”

餘瞳會意,看了一眼身後和大殷士兵厮殺在一起的北撾人,一槍撂下一個奔過來的北撾騎兵,飛身上馬,不知哪來的蠻力,居然也強行把謝欽瑜拽了上去。

洪菱舟頭盔上的紅纓被削去了大半,純白的雪花飄落在她的肩頭,很快被血漬融化。

餘瞳策馬與她擦肩而過,洪菱舟輕聲說了一句什麽,然後沖向了血光深處。

“菱舟——!!!”謝欽瑜肝膽俱裂,腦中回蕩着的,全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要等我了。

他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只剩了黑與紅二色。

她胯.下戰馬嘶鳴,在塵土飛揚中倒地不起。

她手中長.槍橫掃,帶起串串灼熱血珠迸濺。

三支暗箭不知從何處射出,一下子沒入了她的胸腹。

她跪在了泥淖中,腰背筆直,血色卻大片蔓延開去。

……

天崩地陷。

風雪大把大把地灌進口鼻,他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有什麽鹹腥的液體流到了幹裂的唇邊。

——菱舟。

——菱舟。

——菱舟。

這個名字在口邊百轉千回,呼喚不得。

恍惚中他看見天光乍洩,一絲浮白中透出金橙的光來。

耳邊轟轟然一片,身下大地都好像在龜裂。

餘瞳像是說了句什麽,他後頸忽然一痛,眼前便徹底黑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屋子外有個男人背對着他在煎藥。

謝欽瑜劇烈地咳嗽起來,那人聽到聲音,進了門來:“你醒了?”

他掙紮着坐起來:“你是誰?”

“我是餘瞳江湖上的朋友,因為欠過她一個人情,所以這次受她請求去了北疆一趟,你在邊塞喝的那些藥都是我送到餘瞳手裏的。”他說道,“那天餘瞳把你托付給我,我就帶你出來了。你可以叫我吳三。”

“那——”

吳三打斷他:“現在是二月初二。你要問的事情,應該是發生在一月十八那天。”

謝欽瑜怔住。

“餘瞳怕你亂來就把你敲暈了托給我,那時候情形太混亂,你又氣血上湧,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調養。我買了輛馬車,載你來了這裏。你一路上狀态都很糟糕,今天總算是清醒過來了。”吳三說着,出門熄了爐上的火,盛了藥湯端過來。

“請問——”

藥碗擱在桌上,發出“嗒”的一聲,吳三垂着眼睛,說:“北撾輸了,但是——大殷也沒有贏。”

“……什麽意思?”

“我聽說的是,那場夜戰到了末尾,北撾主帥被靖仁公主斬于馬下,雖引起北撾混亂,但還有其他副将在強撐,然而就在餘瞳帶你出來的時候——北撾發生了地動,而夜戰之地作為兩國交界處,自然也受了牽連。”

地動……

謝欽瑜用力地抓住床沿,胸口起伏。

“所以我說那時候情形混亂,又是天災又是人禍的,但我答應了餘瞳,一定會好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那靖仁呢——”

“北撾那邊全軍覆沒,大殷這邊也沒有好多少。據說……”吳三複雜地瞥了一眼謝欽瑜,“将帥統領之中只有一人生還,并不是靖仁公主。”

謝欽瑜彎下身子,臉色蒼白至極,喘了良久,終是一口血嘔了出來。

吳三遞了塊帕子到他唇邊:“餘瞳把你交給我後就折回了戰場……這麽多天了,我也沒有收到她的消息。”

“……可是她的人呢……總要有她的人啊……”謝欽瑜閉着眼,粘稠的血沾在唇邊。

吳三竟然聽懂了他在說什麽:“并不是在平原上打的仗——山石落下,誰知道底下那團血肉是誰,何況餘震了幾次,大地翻覆,即便想靠戰甲來找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挖到……但是靖仁公主那柄梨花槍是找到了,沒折,光禿禿地矗在一堆血肉亂石之中。”

他用帕子揩掉謝欽瑜唇邊的血,看了一眼桌上還在冒熱氣的藥碗:“十天前,皇上追封她為明瑛侯,她是第一個被封侯的女人,雖然是身後。”

☆、大雪滿弓刀七

“真正的你……”謝欽瑜哽了好幾次,終于說了出口,“已經沒了。”

那一霎,洪菱舟的臉慘白如紙。

“……你胡說,你胡說……”她喃喃,“我摸得到我的骨骼和血肉,我的身體還有溫度,我怎麽會死了呢?”

她靠着門滑倒在地,不停地顫抖。

她閉上眼,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那鐵馬金戈——

她中了暗箭,先前的傷口又崩裂開來,新傷舊傷齊齊作痛,讓她支持不住,以槍撐地跪倒在血泊中。

她抹去眼睫上沾染的鮮血,冷厲的目光掃過周圍的北撾士兵:“你們的主帥已被我斬了!誰還敢來!”

北撾士兵看着這個浴血而來的女修羅,一時間竟有了畏懼。

就是這個時機。

洪菱舟飛快給梨花槍裝好了新的藥筒,暴喝而起。她手腕翻折,腳步一旋,鐵蒺藜混着火/藥噴湧而出,北撾士兵猝不及防,哀嚎着倒下一片。

長/槍一翻,紮進了從背後偷襲來的士兵心窩。

她紅着眼,用力拔出了梨花槍。

遠處似是傳來轟然之聲,她再次跪倒在地上,掌心扣在泥濘的雪地裏,只覺得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了。她重重了喘了幾口,忽然覺得身下大地一陣顫動,不遠處纏鬥厮殺的士兵們因不穩而紛紛仆倒在地。

她疑心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費力地折斷身上的箭矢,至于埋在血肉裏的箭頭,她已經顧不得了。

近在咫尺的山巒開始崩裂。

她往旁邊一滾,仰面倒在雪地裏,身邊是塊剛剛滾下來的山石。山石邊上紮着她的梨花槍。

血色蒙了眼,恍惚之間一個黑影覆了下來。

她下意識偏了偏身子,悶哼一聲,皮肉撕裂的聲音清晰地傳到耳中,鮮血瞬間從被紮穿的肩頭裏湧出,洇透了身下雪地。洪菱舟睜圓了眼,喉頭滾了滾,一腳踢開那偷襲的北撾士兵,一手拔出肩頭的刀,一手摸出腰間的匕首,狠狠撲向他。

對方也是精疲力竭,加之被她的速度震驚,竟輕易地被她壓制在了身下,還沒出聲,心口便被一把匕首捅穿。

洪菱舟握着那只匕首,晃了晃,倒在了他身邊。

身上又冷又熱,生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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