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七回房間躺着,嚴敘輝給她發短信
地行走,十七手裏握着筆,卻沒寫出字來。直到鈴聲驚醒,十七看了看屏幕上跳動的“嚴敘輝”,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喂。”
“十七,最近有沒有空,我想去澳門玩。”
“很忙,大概要過一段時間,怎麽突然想去澳門。”
“上次聽你說還不錯嘛,就想去玩兩把。對了,你前段時間在不在香港?我也想約你去的。”
“不在。還有事,先挂,抱歉。”
挂了電話,韓二正聚精會神地把玩桌上的小花瓶。過了一會兒起身,不經意地道:“最近運氣不好,還是不要去賭了。”十七知他說的是雲頂一事,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也不往心裏去,韓二又攔不住她。
嚴敘輝挂了電話,端着的咖啡都有些涼了。才慢慢回過神來,昨晚通宵開會,madam那幾句話不亞于驚雷炸響。
“警署在韓家的線人已于馬來失蹤多日,屍體尚未找到。這單case正式移交重案組,阿輝,你做我助理。這單case意義重大,大家務必全力跟進,早日将兇手繩之以法。”
當天晚上嚴敘輝就做了噩夢,先是十七倒在血泊之中,面無表情。再是十七穿着囚服,他的同事用冰涼的手铐住她,她掙紮了一下。醒來時一身都是汗,刷牙時不禁想起上次她端坐在沙發上喝水,一臉笑意同他說話的模樣。他對于初戀的全部定義,無非就是,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同他講,嚴生啊,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韓二身體終于轉好,又恢複懶散的賴皮樣。許韶筝提前來港,韓二就在家裏擺宴請了一次,再無後續。十七這幾日卻不愛在家裏呆着,每天一入夜就呼朋喚友,不是打麻将就是軋車。晚上吃夜宵也要吃到深夜,總是天光微亮才返家。那天十七正在愁去哪裏消磨時間,溫辰卻約她去喝酒。真是少見。去了方知,原是前段日子韓二生病溫辰住在韓宅過久,溫太太不樂意了。
“她還說,你是不是中意你那個老板,你以後跟你老板過好了。”
十七神色微妙,卻是語重心長道:“香港最近很流行同性戀,你真趕時髦。”
“去,別開你溫叔叔玩笑。我問你個事呗,你對韓二到底是個什麽态度?”
“溫叔叔你好八婆。”
“告訴溫叔叔吧,溫叔叔好歹治了你的認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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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晃了晃杯裏的冰塊,五光十色倒映在她的眼裏,世間百态大抵不過春光乍洩,全是醉生夢死,才熬成的苦。
“大概就是,有了他,人生會有意思一些,沒了他,生命卻也是完整的。”
“那不就是可有可無。”
十七笑着拍了溫辰的肩一下,“喂你不要說出來啦!”
溫辰大笑,并肩喝酒,唱歌麻将,人生得意須盡歡。溫辰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是九曲回腸,本以為十七是單相思,原來這兩人是誰都不思。正是應了佛家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溫辰被溫太太電話急召回家,十七到家時剛過午夜十二點。韓二沒睡,開了小燈坐在沙發上看書。十七跌跌撞撞往前走,韓二扶住她。責備了一句,十七連個眼神都不給他。
十七一身酒氣,扯着韓二的衣服就往房裏帶。伸手把韓二往床上一推,韓二挑眉躺在床上。松垮的浴袍挂在身上,仿若無物。韓二按兵不動,斜眼看十七。十七卻沒了動靜,靠在牆上,眯着眼看韓二。燈光暧昧,氣氛旖旎,眼神似玫瑰,空氣若紅酒。韓二正打算張嘴說點什麽,十七就用食指在唇邊比了比,做了個噓聲的姿勢。
“不會說就別說話。”
韓二聞言眉間一動,待在細看,卻真是看了個目光迷離。十七白皙細長的手指泛着光,襯在漂亮粉紅的唇上。韓二心頭漏拍,管它白月光朱砂痣,比紅白玫瑰還要動人的幻影,聖人都該一醉方休。
“十七姐翻了我牌子,總不是來聊天的吧?我很貴的。”
“誰要跟你聊天,嘴那麽笨。”
韓二半坐起身,勾了十七衣領,眼裏跑馬,心裏卻似站在戰争片場,全是驚心動魄和愛恨情仇,唏噓四起。
“那十七姐想做些什麽?”
“想睡覺。”
韓二眸光一暗,腦海裏閃過各種颠鸾倒鳳的場景,香豔不已。正欲接話,十七卻說了句——
“所以你出去時幫我把門帶上,謝謝。”
第二天清晨,十七趴在沙發上,額頭上有一個紅印,按下去還隐隐作痛。十七卻是怎麽都想不起來這個傷痕從何而來,她酒量不好,和溫辰喝得不知天南海北,只知道最後溫辰把她扔進車裏。
待韓二練過太極,用好早餐,是差不多上午八點。十七仍舊半死不活地趴着,突然感受到沙發下陷,韓二正看着她。
“韓老師,頭疼。”
十七扯着韓二的衣袖,一臉可憐樣,宿醉的疼痛折磨得她想磕牆。韓二看了她一會,把她的頭放在抱枕上,輕輕地揉摁她的太陽穴。韓二自學中醫多年,按穴精準,力度适中,十七發出舒服的喟嘆。韓二淡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這樣像不像老夫老妻。”
“韓修,我可不打算跟你白頭。”
十七閉上眼睛,眼睫毛顫顫悠悠,鼻息吐在自己的手背上,心裏卻是這樣想道——
這般直呼他名諱,是不願再拐彎抹角了。一場有骨氣的暗戀不想全是無所謂的堅持,就算你說些欲望皆是虛空的話,我也不想再等了。以後我一個人周游列國,看山川起伏的時候,大約仍可想起喜歡你時不管不顧的心情。只覺你身邊再無可信之人,我便以身試險只想保你平安,這樣的沖動一輩子一次便夠,十年之後,我總會學會戀愛并未大過天。
等了許久,那人卻也未給個答複,而時光靜走,片刻難捱。
十七在韓二身邊近十年,從未越雷池一步,如今這番坦白,反而有了幾分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
“不白頭,偕老好不好?”
要不是随之落下來的淺吻,大概會覺得這是句幻聽。
暗戀成真,韓修,這句話我等了八年。
九點半的時候,溫辰約她去喝夜茶。十七想想反正韓二也快睡了,就一口應下。從樓上換好衣服下來,碰見韓二,一時間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韓二伸手撫平了她的衣領,低聲說了句——“早些回來。”末了漫不經心似地,又加了三個字。
十七卻突然紅了臉,那話由韓二說來,輕佻不足,深情有餘。
直到開車出去臉都還發燙,邊告訴自己那不過是韓二調戲,千萬冷靜。
可——不是我愛你,不是在一起,不是我願意。這些太淺薄,十七尚可招架。
韓二說,早些回來,韓太太。
十七以為是和溫辰一人喝茶,去了才發現還坐了許氏兄妹。十七向來不夠待見許家,這番見面着實令人不快。四人聊了幾句,十七揣測許韶華并不知道許韶榮亦在香港,否則絕不會對韓家如此示好。溫辰欠許韶華人情,這次把十七約出來跟許韶華見面,也實在是別無他法。許韶華跟十七見面無非也就是拉攏人心,希望十七在韓二面前遞得上話,順便探探韓二對自家妹子的口風。
“十七你常跟韓二少同進同出,可知韓二少有沒有中意的人?”
“老板的心思,我們是摸不透的。許少爺若是好奇,不妨打個電話給韓二。”
“聽聞韓二少作息規律,怕是早已睡下。”許韶華暗忖,韓二的手下都敢如此嚣張,難不成這香港還真無人可治韓家。其實倒也不是,香港藏龍卧虎,論起勢力,與韓二平起平坐的人也還是有。但論到狠絕,倒真沒人敢跟韓二比肩。各家大佬年歲擺在那兒,大部分都是妻兒成群,怕是連情婦的別墅都得編號拜訪。誰像韓二孤家寡人,殺誰他都不在意。
這茶喝得漫長,十七和溫辰早就不耐煩,所以一有人打電話來約十七去軋車,十七一口應下。她只是随口問問許韶華要不要去,許韶華卻點頭應好。于是溫辰送許韶筝回酒店,許韶華和十七去山腳。
溫辰送了人後覺得有些忐忑,再者酒店離韓宅并不遠,索性驅車去了韓家,想着無論如何跟韓二說一聲,要不然十七出了事,可是沒人擔得起責任。
十七大致和許韶華說了規則,讓他随便挑一臺車。
十七輕車熟路地上了阿蓋的車,兩人經過多次合作已經默契十足,阿蓋總喜歡屁颠屁颠地跟在十七身後喊十七姐,十七也習慣了每次開完車後請他去吃面,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戴安全帽,過不多時,四輛車就上山了。
許韶華槍法不錯,難得有對手,十七跟阿蓋都亮了眼。
在經過最後一個靶的時候,十七跟許韶華都高度集中。
只不過,是十七對準了靶心,而許韶華對準了十七。軋車用的槍并不具有大殺傷力,礙于許韶華是澳門那邊,并非香港本土,所以并沒有搜身就上山了。而十七常用的槍自然也放在山下,阿蓋先一步從後視鏡裏看見許韶華轉變方向,目光猛然一變,把油門踩到底,一顆子彈擦着十七身後而過。十七心知兇多吉少,讓阿蓋加速把車開到山頂。
山下的人站了好久也沒看到有車下來,正在紛紛猜測的時候,一輛老舊的凱迪拉克停在了他們面前。韓二沒下車,搖了車窗問他們現況,本來嘈雜的人群安靜得只聽得見風聲,沒人敢回答。韓二聲音不大,淡淡地說了句:“沒人說話?”
終于有人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抖聲告訴韓二:“十七姐和許老板上去了,到現在還沒下來。”話音剛落,車子就往山口駛去。韓二倒不覺得許韶華能把十七怎樣,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動十七的命。但要是動了——韓二目光狠了狠,許家就拿上下幾百人來陪葬吧。
車上還坐着許韶榮,是被韓二電召來的。韓二在電話裏說:“要是你許家老二出了事,你也算個見證,好給許老交代。”許韶榮欣然前來,他不心疼這個弟弟,只是想看看韓二的手段。畢竟韓二的盛世他未曾得見如何坐穩,終究是好奇的。可惜腥風血雨的香港,并沒有過多的幸運眷戀。韓二還差兩個彎到山頂的時候,便聽見一聲槍響。
阿蓋把車泊在山頂後,十七問他有沒有帶槍,他說沒有,十七勾了唇角笑,真巧,我也沒有。十七手裏只有一把沒有殺傷力的的氣槍,而許韶華有荷槍實彈可取人命的真槍。開車的小弟被許韶華脅迫抱頭蹲在一旁,許韶華拿槍指着十七,笑問道:“能拿槍對着十七,真是不容易。”十七冷冷瞟了他一眼,心下思忖目前能做的就是拖延時間,沒有武器,沒有屏障,唯一能賭的就是命運。
“你殺了我沒好處,韓二不會讓你活着離開香港。”
“你當我傻?你知不知道許家對韓二的恩情大過天,為了你韓二跟許家翻臉?十七,我是不是該說你異想天開。”
“你以為韓二還有不敢殺的人?”
許韶華有些猶豫,但也意識到十七這番閑聊不過是為拖延時間,索性扣動扳機,能取一命是一命。電光石火,有溫熱的肉體擋住了迎面而來的山風,和子彈。
十七下意識伸出手,接住了倒下來的人。那人的眼神裏除了義無反顧,便是滿天星辰,映在生命的末端。他咧嘴笑了笑。
“十七姐,以後不能跟你去吃面了。”
短暫的告別,便是再也不見。
十七慢慢收了手,把屍體用力抱住,生命的重量似是要折斷腕骨,而人世多跌堕,韓二,你來得太晚。
許韶華見了韓二還在怔愣,就被韓二一槍打進右腿。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哥哥從車上下來,靠着車門抽煙,一臉惬意。山風凜冽,韓二那句話卻是清晰無比——“阿榮你回去吧,等着收骨灰盒。”韓二看了眼還在掙紮的許韶華,又是一槍打在手腕上,許韶華手中的槍飛下山崖。韓二不再理會他,一步步走向十七。目光深邃,手裏握着槍。
看着十七抱着屍體他也大致明了,伸手摸了摸十七的臉頰,毫無溫度。
韓二冷聲道:“先把屍體放下,我有話跟你講。”
十七不肯,反而摟緊了。一言不發地看着韓二,眼神飄忽。
韓二擡起手,用槍管頂着十七的眉心,依舊面無表情,甚至更冷了些。
“我有沒有說過不準來軋車?”
番外二 「這張船票麻煩你替我去」
我是臺灣人,生活在一個常年飄着鹹味的海邊城市。潮漲的時候,耳邊全是海浪濤聲。潮落的時候,我就會和阿嬷去撿海貨。
我問過很多次阿嬷,海的那邊是什麽?
阿嬷就笑,邊笑邊曬鹹魚。
後來阿嬷死了,我去香港找爸媽。我在香港呆了好幾年,都沒能學會說粵語。我不喜歡穿着筆挺的白衫黑褲上學,我仍舊想光着腳在沙灘上一路狂奔,回望時可看見一步一個腳印。
剛來香港時很懷念在臺灣的日子,有時會幻聽渡輪經過的汽笛聲,被窗外的車燈一晃而過時,也會以為是海岸燈塔。我把這些話跟我的同租人阿球說了,阿球推了我腦袋一下——“你們臺灣人就是龜毛,不小清新會死啊。”
阿球是個蠻好的男生,其實他比我要文藝很多啦。他有一次看春光乍洩,張國榮邊抽煙邊回身看明滅路燈下的梁朝偉時,他哭得一塌糊塗。那天是四月一號,文華東方樓下都是花圈。我覺得很悶,跟朋友出去喝酒。他們總是嘲笑我的臺灣腔,說我講話娘炮。我碎了一個啤酒瓶,狀若霸氣地一手叉腰一手踩在塑料凳上說:“喂你們說什麽喔。”
他們教我軋車喝酒玩骰踢球,唯獨不教我把妹。有次我們去軋車,阿球神經兮兮地跟我說:“今天有很屌的人要來耶。”“有多屌哦?”“很屌的。”北七,講了半天就是一個屌字。
那個很屌的人請我去吃面。
吃完面回家我跟阿球說:“那個妹超屌超美的诶。”阿球很得意,說那是,我偶像來的。我問阿球她的名字,阿球說不知道,我一胳膊肘打過去:“還粉絲咧!名字都不知道,你假死喔。”
但是我知道,她叫夏明拾。我問她為什麽叫十七,她說韓二取的,很講究,如果你想聽我就慢慢講。我說好,我喜歡聽她講話。她國語說得很好,至少比她的粵語強很多。
西方說lucky seven,巴比倫紀元裏它象征權力和名譽。在中國,七是陰陽與五行之和。說完,十七吸溜了一口面,抹了抹嘴說:“其實我覺得就是韓二懶得叫我全名。”
我聽得似懂非懂,唯一記住的就是,這是幸運的。
她很少來軋車,偶爾能碰上,贏了就一起去吃面。我跟她說臺灣的小吃,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約我有時間一起去。因為這個,我跟阿球說我想回臺灣。阿球喝得醉醺醺地說:“随便你啦。”我買好了船票,打算下次吃面的時候告訴她這個消息。世事難料,我沒想過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就要離開了。但我并不覺得遺憾,至少證明了七這個數字的确是幸運的。
不知道我的魂魄會不會回到臺灣,夜夜枕着濤聲入睡。睜眼就是阿嬷坐在燈下挑幹貨,看見我醒了眼角的細紋就會皺起。這個表情她保持了很多年,直到她走之前,仍是這個表情對我說:“你要乖啊,阿蓋。”
我走的時候躺在她的懷裏,我緊緊抓住她的手想說最後兩句話——
我的錢包裏有一張船票,請你替我去看看。
海的另一邊到底是什麽樣的。
溫辰坐在韓家的沙發上打盹,聽見開門聲驚醒,然後看見滿身是血的十七。急忙上去拉了人要查看一番,卻被韓二拂開手。再看韓二神色如常,也知十七并無大礙。正想細問韓二具體過程,韓二就示意他去開車。溫辰猶豫,再看了一眼十七,才提步走出。
“去休息,不要出門。”
仍是那不帶溫度的語氣,十七揣摩韓二是要去審許韶華,就點了點頭。韓二見她如此乖巧,反而軟了聲調,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以後要聽話。”十七卻不再颌首,轉身上樓。韓二去取了個手術箱,換了身衣服便出門了。
溫辰看見他提着手術箱出來就變了表情。韓二外科出身,一把手術刀使得出神入化。當年只要手不抖,韓二都自己取子彈,饒是痛徹心扉,嘴唇發白,他也是不放心別人的。溫辰大抵算是最後的例外。
溫辰勸他:“那好歹也是許家二少,不能這樣。”
韓二正在開箱驗刀,聽此話擡頭看了一眼溫辰,也不說話,就晃了晃手裏寒得發亮的手術刀,溫辰自覺閉嘴。許韶華早早被人打了過量藥劑保持清醒,身上兩處槍傷已是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幾欲痛昏卻意識清晰,真是沒人再狠得過韓二。
再見韓二,韓二往他面前放了十幾個骨灰盒。
“挑一個你中意的。”韓二坐在一旁,兩條長腿交疊着,表情輕松。韓二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答複,倒也沒不耐煩,只是一臉玩味:“還是你嫌這骨灰盒太小?想換個大的放你跟阿筝的?”
許韶華終是擡頭,心如死灰。
韓二讓人撤了骨灰盒,拿出一副撲克。
“澳門盛賭,想必許二少精通此道。我們來賭一把,抽黑桃A,一次一刀。什麽時候抽到什麽時候停,要是停手了仍活着,我放你回澳門。”
許韶華突然感到一線生機,畢竟韓二只玩老虎機的事天下皆知,而許韶華對于自己的賭術十分有信心。這對于許韶華來說無疑是最後的機會,只要韓二洗牌稍慢,他可以準确挑出那張黑桃A。強打起精神,看韓二把那張黑桃A插進了五十三張牌裏。
待韓二開始洗牌,許韶華徹底死心。
——頂級荷官都沒有的技術,手掌轉換,牌張紛飛。要不是生死面前,這真是一場令人驚嘆的洗牌大秀。許韶華也終于明白為何韓二只玩老虎機。
許韶華抽到第九張時,仍沒抽到黑桃A。而身上多處已是血肉模糊,再有幾刀下去便是白骨漸露。韓二身上都是血漬,面上卻帶了幾分溫柔。溫辰站在角落裏看着這一切,想起韓二信的現世報,突然就不忍再看,亦不敢設想韓二結局如何。
許韶華直到第十九次,才抽到黑桃A。
韓二洗淨血污之後,整了整西裝便走出去。此時已是天光大亮,刺眼的強光讓韓二眯起了眼。溫辰跟在身後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沉默。大約罪孽深重,亦不知如何救贖。溫辰想起初見韓二,俊朗高挑的少年一臉慘白地在取子彈。溫辰之所以能有幸扮演醫生角色陪在韓二身邊,也是難得碰到韓二取時彈痛暈過去。他當時便認定這個二少必成大器,現在想來,當初的目的也不單純。只是時過境遷,已無人追究。而他亦步亦趨陪伴韓二的這些年,也算有驚無險。
兩年前,他與韓二飲茶到深夜,談到未來期許,韓二只是為他斟了茶,一臉平淡道:“我大概是死的時候都不會有人送終的。”溫辰正欲開口,韓二卻是不想再談。回憶往昔種種,全是孤獨寂寞漆成的路。
十七在門前站了很久,躊躇着到底要不要進去。不知韓二是否氣消,也不知自己想問的到底該不該問。進去後韓二如往常一般,倚在躺椅上喝茶看書。見她進來還沒等她問,便事無巨細地交代了過程,從挑盒子到抽牌,最後還調笑了句:“他運氣可真不怎麽好。”十七蹲下身,眼珠漆黑而眼神明亮,認認真真地問:“韓修,你當年抽了幾次?”韓二面無表情,房間裏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韓二垂了目光,末了伸手摸了摸十七的頭發,聲音低沉:“六次。”
十四歲時,他哥把刀貼在他臉上,獰笑道:“韓修你小子命好的啊。”
韓二接手韓家之後,如數奉還給他哥。在他哥快咽氣的時候,韓二才從襯衣口袋裏拿出黑桃A,諷刺道:“你命可不夠好。”
又過了幾日,十七去祭拜阿蓋。想說的一腔話站在墳前時像是突然失語,最終十七也只是鞠躬放花,往外走了幾步,卻又折回。
“下輩子可別再遇到我了。”
十七敲門的時候阿球正在刷牙,光着膀子。見到十七,兩眼發直,滿嘴的白沫差點噴了十七一身。
“十七姐你找阿蓋哦?他回臺灣了。他說什麽要回去看看海的另一邊是什麽樣,神經病的。海的另一邊不就還是海咯。十七姐你坐,喝不喝茶?”
十七搖頭,最終也沒能夠說出阿蓋的死訊。走時,阿球送她到門口,讓她常來。
巷子窄小,十七把車停的很遠。剛拉開車門,手就被人按住。
“我是旺角重案組,懷疑小姐你與一單謀殺案有關,請回警局與我們協助調查。”
十七随madam上車,嚴敘輝坐在駕駛座上,沒敢看十七一眼。重案組連夜審訊,嚴敘輝坐在監視器前邊吃公仔面邊看。這方終敢大方看她眉眼,仍是百看不厭,全是喜歡。
“你是最後見到梁恺明的人。”
“他死在我面前。”
“怎麽死?是否你們分贓不均你一怒之下殺人滅口?
十七看了年輕的madam一眼,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無節奏地亂敲。嘴角仍是笑意滿滿:“madam不要亂猜,梁sir是自殺。”
屍體發現過晚,法醫驗屍難度極大。東南亞氣候潮熱,屍體腐爛嚴重。但案子不能再拖,索性先把人請回來喝茶。
“madam我奉勸你一句,不該管的事不要管。香港和平這麽多年,韓家功不可沒。梁sir是自殺,你們法醫可以慢慢驗。我不急,拘留四十八小時嘛。”
madam氣極,出審訊室透風。看見抱着泡面盒站在拐角的嚴敘輝,過去拍他頭。
“阿輝你在這裏幹嗎?”
“madam,我……”嚴敘輝的眼神不住地往審訊室裏飄。
“嘴硬得很,還把韓家搬出來。怎麽?你想進去?”madam過去拉門準備放嚴敘輝進去。
“madam我想保釋她。”
“她是你什麽人?”
“她是你說追起來要哄要寵的女仔。”
待手續辦好,夜已半褪,晨光微露。十七走出警局并沒立即離開,站在門口張望,仿佛是在等人。過不多時,嚴敘輝開車出來。嚴敘輝見她沒走很是驚喜,降了車窗沖十七喊:“我送你啊。”十七搖頭,只是趴在車窗上同他講話,外人看來倒是姿勢親密。
“這次的事情多謝你,有機會一起吃頓飯。”
“別客氣。”
十七離得這般近,嚴敘輝有幾分不好意思。面色潮紅,倒是引得十七輕笑。十七突然想到韓二避情欲如猛獸,眼前這人倒是有幾分說幾分,裙下之臣也做得坦蕩磊落。
韓二說,無情有欲便圖身體暢快,肉體升華。有情有欲則是內心充盈,極樂飛仙。
十七擡眼看了看不遠處的凱迪拉克,心道——韓二啊,你的苦渡修行,我可不陪了。白頭偕老一事,再議吧。
韓二坐在車裏看十七與嚴敘輝說了許久的話,也沒什麽不悅,鳴笛這事他做不出。瞄到副駕皮座上的一個煙洞,倒是想起些過去。那時尚未戒煙,同Daniel常在車裏吞雲吐霧。韓二戀舊,開過的車,穿過的衣,抽過的煙。皆為多年不變,總是那麽幾樣。唯獨是這舊人,總是留不住。
十七走過來敲他車窗,仍是笑眯眯的模樣。韓二看見嚴敘輝的車子開走,便示意十七上車。十七不動,低頭阖眼了一會兒。又像是忍不住似地笑起來。
“我以為會是你來保釋。”語氣裏倒是聽不出什麽失落。
韓二摸了一下她的額發。
“乖,回家了。”十七慢慢收攏了唇角的笑意,眼前這人總這樣。避重就輕,旁敲側擊。總之他是從不吃虧,別人的命啊心啊,也總是囊中之物。探取容易,好不珍惜。
仍是目光柔軟,面目俊朗。而內心堅硬,譬如頑石。這張臉十七看了八年都沒有膩煩,前陣子更有些願意看上很多年的沖動。可經此一役,方知人心不夠硬。孤身坐在審訊室裏盼着他來保釋的心情——是不會同他講的,亦不望他懂。
“爺,我想問。你對于韓朝,是個什麽态度?”
韓二大概沒料到她會突然問此,卻也不假思索回答道:“她要是死了,我會做的大抵也就是為她挑塊風水寶地。”
十七想問那要是我死了呢,随即想起韓二在澳門時那句堅定的回答,你不會死。可無奈話已抛出,縱使矯情,卻仍是想聽他親口回答的。韓二瞥了她一眼,依舊目光柔和。
“必是誅他九族,血洗滿門,絕他後人,方才夠本。”
十七正想開腔嘲笑一番他武俠小說看太多,卻聽韓二又道:“如此這般,我的小十七,滿不滿意?”
十七唇角彎了一下,卻沒回答這問題。一時四下靜谧,兩人心思各異。十七想的是,這人心裏本沒有愛,怎麽能要求他去愛人——所以不論是什麽事,都算了吧。
韓二什麽都沒想,心裏那杆秤仍是左右平衡,中間放着他自己。在警局熬了一晚,十七仍輾轉到半夜才入眠。覺得患得患失,真是要不得。佛不渡我,難以自救。衆生萬象,虛影幻景。随波逐流,無喜無憂。睡至晌午,十七下樓看見madam坐在客廳。十七皺眉,條子都能上門拜訪。莫不是韓家大勢已去,任人宰割。心裏繞了幾個彎,面上卻是好看的。
“madam找我?”
“我找阿修。”
十七還沒接着說話,
madam就接着說:“大家都為爺做事,昨天辛苦了。
”恰逢韓二從樓上下來,熟稔地招呼來人:“好久不見了。”
madam含笑颌首,看着十七的眼神倒是熠熠發亮。
“許家在東南亞的毒線我們已經一網打盡,這次和國際**合作大獲成功。我這個卧底倒是越做越專業。”
韓二雖是沒什麽表情,卻也看得出心情不錯。
Madam再閑聊了幾句,就說要走。韓二自然不留,m
adam起身時卻又回頭:“爺讓我辦的事已經妥了。”
十七沒注意聽二人說了些什麽,倒是在想以為韓二的全部身家都擺給她看了,原來私底下仍有暗線。連高級督察都是韓二手下的人,這水深得很。十七倒不介意被韓二利用一番,只覺自己昨日的矯情行為實在丢臉,恨不得抹了韓二昨天的記憶。韓二卻像是看穿她想法一般,笑着說:“昨天你撒嬌的樣子我可記得。”
那算什麽撒嬌啊,韓二貨。
不知十七被請去喝茶的事如何走漏了風聲,便有些宵小在十七的場子裏鬧事。那幾個人在十七的場子裏鬧着要點小姐,可韓家老大的怪癖無人不知,經理自然不敢亂來,無奈之下只好把十七電召去了。十七正愁沒事做,當晚就拉了一票人去鎮場。
十七進去一看便明白了,笑着拉了幾個人坐下來說:“天幹氣躁,兄弟們來瀉火也正常。不如這樣,我們打上一圈,贏了這場子裏的小姐你随便睡。”
那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臉猥瑣:“十七姐都任我睡嗎?”
十七不接話,讓人拉了張桌子擺在大廳。三人想着法兒給十七使絆子。第一把十七就輸了,第二把仍是輸,第三把繼續。正好一人贏一盤,三人洋洋得意,腦內全是香豔場景。待到十七坐莊,場面扭轉。連連定樁,沒幾把就把三人手裏那點籌碼贏完。十七站起身随便摁了一個在桌子上,拿槍頂着那人後腰,眉目間懶散依舊——“看明白了吧?我讓你贏你就贏,我讓你輸你就輸,我今天讓你死你就得死。”
三人吓得跪在地上,一句話都不敢說。十七終究沒韓二狠手,找人打了一頓丢出去就算了。只是走時把槍往桌子上一拍,環視全場。
“各位回去轉告親朋好友,我的場子也來鬧,嫌命太長?”
後來有次閑聊,溫辰把這事當笑話講給韓二聽。只記得韓二說了句:“笑話,十七姐我都沒睡過他就想睡?”後來不甘心似地,又問溫辰:“那幾人現在還活着麽?”吓得溫辰以為他又要片人玩,內心篤定不再亂給韓二講笑話聽。韓二覺得自己無辜,他哪有那麽多閑情逸致個個都剮,丢公海喂魚一了百了。
又過了幾日,十七約了嚴敘輝,請他吃飯。仍是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十七已經記不大清他的口味了,而時光匆匆,已是一年過去。
嚴敘輝今日的眼神裏總有莫名的憂郁,不似往日那般透徹明亮。以至于十七一坐在他對面就笑:“你今天有點像梁朝偉。”這家店上菜速度仍舊沒什麽長進,十七又要去催菜。嚴敘輝先一步攔住她:“